33.東王的懸頂劍(十三)
東王宮主殿內。
東域官方網路事務負責人乍一聽到東王說出的「使用它」三個字后, 反倒有點愣神了。
不是他太沒眼色,而是東王的話當真有點沒頭沒尾的。
他又沒有風燭那樣察言觀色的本事,更沒有和東王契合到能夠只憑一個眼神就明白對方的心思, 所以想要他在一瞬間內就領悟到東王的意思完全就是在強人所難啊。
東霆這時候似乎也意識到了他面前站著的並不是風燭那小崽子。
不過就算意識到了這一點,東霆也沒有側頭看向王座下方的中年負責人。他只是神色憊懶地盯著指間半明半滅的火光,然後以一種聽不出喜怒的口吻再次說道:
「使用你的稱號。」
中年負責人有著一個名為【情緒感應】的特殊稱號。
之前諸神第一次降臨第四騎士直播間的時候, 他就詢問過東王是否需要他使用這個稱號。
那時候東王沒有理會他的提議, 負責人還以為東王早就已經將這事給忘了,沒想到這個男人自始至終都記得他稱號的作用。
所以整個宇宙那些認為東王只動手不動腦的人到底要瞎到什麼地步才會有這種想法啊?
這位暴君真的是那種越和他相處、越會覺得他深不可測的類型。
「請您稍等一下。我先去拿一份死神剛才的影像。」
負責人【情緒感應】的稱號存在著無法即時使用的弊端, 所以如果要感應剛才夜荒站在交界線上時的具體情緒的話,他還得先去找科研部的負責人要一份先前的錄像。
「嘖。」王座上的東王聞言下意識地嘖了下舌。
他皺著眉眼含不耐地瞥了負責人一眼。直到看得對方都快流下冷汗時,他才收回視線對著這位中年負責人說道:「不是死神。」
「對那個小崽子……」說到這裡東霆倒是稍微頓了一下, 考慮到下首的人總是弄錯他的意思, 他隨手彈了下煙灰的同時很平靜地改了口。
「對風燭使用它。」
死神那裡根本沒必要使用稱號, 他那時候的情緒東霆就算隨便猜猜都能猜上個□□分。
那個瘋子面對風燭時還能有什麼情緒?
無非就是無法言喻的焦灼,動蕩不安的渴望。
他那種難以抑制的惡欲和垂死掙扎的妄想明顯到就差透骨而出了,東霆還沒無聊到多此一舉地非要弄個明白。
東王宮主殿24小時都存有監控, 而監控的控制許可權一直都在東霆手裡。
所以東霆直接將風燭剛才所說的話全部消音處理。
等到他將風燭的口型也遮掩得一乾二淨后, 便將這段加工完的影像放了出來, 然後讓負責人對著這份影像使用稱號, 以此來感應風燭的情緒。
負責人感應情緒的能力只有一分鐘罷了。
所以東霆節選的是風燭訴說神明弱點的後半部分、到他看到夜荒意圖撕裂空間時的那一段影像。
負責人不知道東霆為什麼會對風燭如此感興趣,甚至都超過了今日那位來意不明的死神。但他就算再怎麼好奇, 也完全不想去弄懂東霆的想法。
反正東霆說什麼他照做就是了。
於是他將視線放到了虛空中回放的影像上, 然後集中精力試著感受著風燭當時的情緒。
等到一分鐘后, 已經用完了稱號的負責人不知為何面色有點微妙。不過他情緒掩飾得很好,那份微妙之感被他用一種略顯猶豫的語調給遮蓋了過去:
「……風燭的情緒很奇怪。」
「在我的感受里,他似乎時時刻刻都在剋制著什麼。其實用克制來形容也不太準確。那種感覺更像是他的身後明明已經烈火燎原,他卻偏偏站在原地冷眼旁觀一樣。」
「反正就是很複雜。」
「我以前也接觸過不少人的情緒。但像他這種的,我只有在那些刀尖舔血的亡命之徒身上感受過,甚至於絕大部分的亡命徒都沒有他這麼危險。」
「他那種既冷靜又癲狂的情緒正常人連半秒都忍不了,但風燭卻好像一直都保持著這樣危險的狀態。」
「說句玩笑話,那一刻我都懷疑他頭頂上是不是時時刻刻都懸著一把劍。所以他才會不得不緊張、不得不癲狂。」
「從剛才的影像來看,風燭似乎正在和您對話?無論他和你說了什麼,至少在說話的過程中他的心緒從來沒有變過分毫。」
「我不知道他是怎麼在這樣的年紀把情緒控制得這麼好的,這種情況下我沒辦法分辨他是否在說謊,又是否對您有所隱瞞。」
「不過有一點我能肯定——他十分的傲慢。傲慢到對一切都漫不經心、不以為意。」
「影像里有一幕是死神想要撕裂空間吧?那一剎那的風燭與其說是驚訝,不如說是煩躁,煩躁於事情脫離了自己的掌控。」
「我也無法理解他為什麼能傲慢到覺得連死神都會在他的掌控之下。」
「事實上他對死神的態度也很微妙。」
「他看向死神時,內心稍稍流露的情緒既非對仇敵的,也非對情人的,更不像是人類面對神明時的那種感覺。」
「他既冷漠又憧憬,既壓抑又疑惑。他在覺得對方是個瘋子的同時,似乎也在執著於夜荒這種不顧一切肆意妄為的力量。」
「這小子自始至終都沒有將夜荒當成神,而是將其看成了一個強大的凡人。」
「他甚至猖狂到覺得自己終有一日也能達到對方那種程度。」
「風燭身上那種傲慢偏執又矛盾到骨子裡的感覺實在難以形容,我大致也就只能分析到這種地步了。如果您覺得不夠的話,等一周后稱號冷卻時間過去了,我會為您再使用一次。」
負責人分析得還挺認真的。但王座上的東霆卻好像沒有聽到他最後那些話一般,只是神色不明地注視著朦朦朧朧的煙霧,然後自顧自地低笑了起來。
「真是可悲啊……」東霆的嗓音低沉而沙啞。
這一刻他的語速極慢,慢到站在台階下方的負責人都能將他的低語聽得清清楚楚。
正常情況下,和東霆的思維向來不在一個頻道上的負責人很難猜到東霆這句話指的是誰。
但這次稍微有點不同。
因為他剛才恰好使用了自己的特殊稱號。
負責人的特殊稱號能幫他感應的是他視線落點之人的情緒。而在他那稱號持續時間的最後幾秒里,他的目光極其偶然地從影像中的死神、以及那位半倚在王座上的君王身上劃過。
夜荒那每一個細胞每一寸骨骼都在叫囂著的渴求暫且不提,而他們的東王……
隱忍、剋制、玩味、思量。
影像里這位暴君注視著風燭時,他昔日內心的騷亂與動蕩就彷彿是被什麼給撫平了一般,全然平靜到不可思議的程度。
可這種平靜的表象之下似乎又抑制著比往常更為暴虐的危險獰惡。有那麼一瞬間,東霆的心緒甚至都與畫面的那位死神完全重合了起來。
重合到彷彿他們自始至終都是同一個人一般。
負責人甚至懷疑東霆之所以沒讓他去感知死神的情緒,是因為他根本就是感同身受。
當然,這種八卦過頭的猜想負責人是無論如何也不會表現出來的。
所以即便他知道東霆口中的那句可悲或許不僅是指死神,更可能是在指他本身時,他也只是低下頭裝成什麼都沒聽見的模樣。
等到東霆示意他出去時,他便神色如常地直接退離了主殿。
畢竟再怎麼說東王和風燭才認識沒多久,感情深厚不到哪裡去,而這位王者對風燭該有的猜忌與猶疑也是半點都不少。
所以就算東王心底存著些許不可言說的隱秘惡欲,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
反正以東王的性情來看,他是絕不會因為所謂的私人情感影響自身的決斷的。
這就足夠了。
至於東霆其他的私事,本來就由不得他們這些外人來管。
當負責人退去之後,空曠的主殿頓時重歸死寂。
在這種寂靜的氛圍之下,東霆手中的香煙似乎也終於燃燒殆盡。
東霆隨手捏碎了殘餘的煙頭后便閉眼靠在了冰冷的王座上,最近肋骨處莫名傳來的隱痛也使得他直接失去了如往常那般去訓練場打發時間的興緻。
許久許久,仍舊闔著眼的東霆才嗤笑著吐出了三個字——「劣根性。」
哪怕他現在待在所謂的王座上,腳下皆是和平的盛景,也抵不過他本就是從弱肉強食的氛圍里殺出來的事實。
無論是他胸口留下的刻骨傷痕,還是他容不得旁人靠近的過分警惕,都在訴說著他所壓抑的本能究竟有多麼渴求那些溢滿鮮血的廝殺與征伐。
因為某些原因,他已經竭力剋制了兩百年。然而在面對連骨子裡都散發著危險氣息的風燭時,他終究還是不合時宜的興奮起來。
那些肆無忌憚的血腥交鋒,那些暗無天日的渾渾噩噩,自此以後在他的心底一寸寸復甦、一寸寸覺醒。
這就像是個可悲的悖論一樣。不危險的他沒興趣,越危險的他越不能碰。
克制到了最後,他終究還是明知故犯。就這麼放任著那個狡猾的狼崽子咬上他的心臟。
所以他才厭惡長得太好的臉。
明明這小崽子也沒做什麼,他偏偏就是莫名其妙地心生動蕩。
不過終究也只是動蕩罷了。
東霆斂下了心底那愈發暴戾的情緒,他睜開眼抬手撥通了多洛莉絲的通訊。
「告訴他們,今天死神的事禁止外傳。」
「提前準備一下。半個月後,我要出征。」
說完之後,東霆便直接掛斷了通訊,然後垂眼看向了定格在虛空中的風燭的影像。
此刻他那猩紅色的瞳孔中再無半分暴戾與晦暗,反而充斥著幾分若有若無的險惡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