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回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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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許果笑了笑,心裏面有什麼東西在悄無聲息地瓦解,消融。


  「傻瓜你還小。」她替她掖好被角, 發現被子曬過了, 蓬鬆而柔軟, 她的心也一樣柔軟,「知道什麼是喜歡啊?」


  她說話的時候,手掌不經意地按到了床頭的桌子, 突然亮起的燈光把她嚇了一跳。


  許果偏過頭,凝神去看那盞自動感應的夜燈。


  橘色的暖光籠罩著一方小小的角落。


  「什麼是喜歡,許老師?」這會兒的二花, 雙眼彎成了新月。


  「老師……老師也說不好。」到現在也都說不好。許果匆匆說完那句話, 悵然若失地走了出去。


  多年以前,放學后的教室, 許果叼著筆桿, 歪著腦袋, 一臉茫然地拼出筆記本上的那個單詞:「c-r-u-s-h……」


  「Crush,鎮壓, 擠碎的意思, 還有一種隱喻。」夏日的午後風平浪靜, 坐在對面的少年,目光有一絲微妙的波動, 「短暫, 又強烈的愛。」


  許果抬起了頭, 筆桿還被她咬在嘴裡,獃滯的表情,映襯得她的門牙小巧又可愛。


  沈星柏眼睛下有痣,他垂著睫毛的時候,有一種快要掉下眼淚的深情款款,十分的迷人。


  為什麼有一種被電到的感覺?許果想。


  正經一點,他是在講解單詞,並不是在說情話呀。許果想。


  許果滿臉通紅地把腦袋埋進了書本:「噢……」


  喜歡,還是不喜歡,日子都是照樣在過。


  許果從村長家的電視上,看到了新聞。那台村裡唯一的電視機,只能接收到零星的幾個電視台,白水村的公路項目,上了央視的新聞聯播。


  「著名女演員阮棠日前為貧困村捐贈盤山公路,村長流淚致通道謝……」


  熒幕上還貼出了網友的評價,滿滿都是讚許。


  鏡頭裡,氣質優雅的女藝人面對記者的話筒,官方而得體地回應捐款事件,稱自己做的只是小事,不足為道。


  村裡的大媽大嬸圍在堂屋裡,不時地用手絹擦眼:「這麼多年過去,她一點兒也沒老啊,眼睛還是那麼好看。」


  能作為正面形象上央視的新聞,是何其風光的事,阮女士看向鏡頭,沒有想當然的意氣風發,反倒能從眼神里找到一點點惆悵。


  作為母親,她應該是捨不得兒子到這偏遠的山村做這費力不討好的項目吧?


  她應該也有在心裏面,靜悄悄地埋怨許果吧?


  她五歲走紅,二十歲拿影后,二十二歲開了巡迴演唱會,三十歲和青梅竹馬結婚,如此順風順水的人生。唯一的缺憾,可能就是她這個總是不快樂的兒子。


  大伙兒看完了電視新聞,有說有笑地議論著女明星以前的電視劇,走出了村長家。


  許果跟在人群中,慢慢地走。幾縷夾雜著沙粒的風,迎面刮到臉上,她眯了眼睛。


  「刮東風了,要下雨啦。」村裡年長的婦人看著天道。


  許果也抬頭望天,厚厚的雲層遮蔽了日頭,白水村迎來了雨季。


  大雨是從半夜開始下的。清晨醒來的時候,耳邊充斥著「噼里啪啦」的雨聲,許果睡眼惺忪地披著衣服爬起來,拉開窗帘看外面,到處都是汪洋的河流。


  她和二花共撐著一把傘,攙著她的小手,踩著泥濘的土路走向學校,繞過了一個又一個的水坑。好不容易到了教室,原本就不多的座位,空了好些。


  這麼多學生都沒來。


  許果點起其中一個空位旁的孩子:「鄭航,你妹妹呢?」一家的兩個孩子,來了一個,另一個卻不在。


  「老師,芬芬去幫阿媽給地里搭棚子了,不然大雨要淹掉那些果樹,今年就沒收成了。」小男生回答。


  許果腦海里浮起那個小女生的模樣,這裡的女孩都是體型瘦小,豆芽菜似的。


  這麼大的雨。


  她問:「你怎麼沒去幫忙?」


  「阿媽說不能耽誤學習。」這孩子回答得理直氣壯。


  許果環視了一遍班裡缺席的情況,若有所思,沒繼續往下問。


  「坐下吧。」她轉身開始板書。


  雨下得沒有消停,傍晚放學時,河流匯聚成了海。


  雖然是在山上,學校地勢卻屬於低洼處,許果舉著傘和學生們走到校門前,外面已被一條長長的水溝淹沒,和不遠處的池塘融成一體。


  「今年的雨比往年下得都大。」二花站在水溝前,感嘆了一聲,彎腰挽起了褲腳,露出纖細的小腿。


  許果拉住她躍躍欲試往前趟的腳步:「別去,危險。」


  「淹成這樣了。」校長也撐傘走過來看了看,一陣不知所措。


  驟急的雨點打在水面,濺出朵朵的水花。


  「快看——」一個孩子叫了一聲,指著遠方。


  許果聞聲遠眺。


  如瀑的雨幕中,高挑的男人走得從容,從頭到腳不見一絲被風雨吹打的狼狽感。小方緊緊跟在後面,一手撐一把防風的黑傘,其中一把遮在他的頭頂。


  「方老師,沈老師!」一群孩子紛紛變成了長頸鵝,伸頭去看。


  下個雨,不知道他們怎麼會這樣興奮,孩子就是孩子。


  隔著水溝,村長費力地大喊了一聲:「沈先生。」


  沈星柏遠遠招了招手。


  「回去吧,雨太大了。」校長舉高了手臂,大幅度地揮手。


  也許是雨聲太大,那兩個人都錯解了校長的意思。


  他們置若罔聞,一直走到了對面。


  小方把其中一把傘遞到沈星柏的手裡,他接住,腳步卻沒停,一腳踏進了水溝。


  孩子們把眼睛瞪得大大的。


  水溝很深,他走過來時,水沒過了腿彎。


  「張校長,您老腿腳不好,來我背你過去。」小方也從那一頭跟到了這一頭來,笑著伸出了手。


  「不敢不敢,使不得使不得。」校長受寵若驚地擺了擺手,小方伸手一扛,毫不費力地上了肩,孩子們頓時哈哈大笑。


  小方把老人家送到了對岸,校長用力握了他的手,接連鞠躬:「謝謝謝謝,你們這真是……謝謝。」轉頭再看,沈星柏也抱起了一個孩子,踏入水中。


  「大家排好隊,一個一個來。」小方又趟回這一邊,響亮地叫著。


  孩子們接連過了水溝。


  許果目送著他們各自朝著家的方向走去,歡聲笑語消失在雨中。


  只剩下她和她的女學生。


  「來,二花。」小方親昵地喊了一聲,轉過了身,腰往下彎,「方哥哥來背你。」


  二花開開心心地跳上了他的背,他趟著水,把小小的女孩馱過了岸。


  許果佇立在原地,沈星柏就在跟前。


  「你……」她看著他,想不出拒絕的理由。


  也許是她想太多,就為著背她一下,他先背了那麼多的孩子。


  「哎!沈星——」一個措手不及,她整個人騰空而起,被他打橫抱了起來。


  雨已經小了很多,幾縷雨絲飄到頭臉,綿長,纏綿悱惻。


  這又明明不是春雨。


  「幫我拿一下傘。」輕柔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許果睜開眼睛,看見他橫在自己背後的手臂,從他的手裡接過傘,舉上了頭頂,然後收起了自己的那把。


  他雙手抱著她,一步一步走在雨中,趟過了河流。


  二花和小方,站在對面等他們過去,臉上掛著一模一樣的表情。


  都是憨態可掬的笑。


  許果不去接觸他們的視線,悶頭抿著唇不語。


  沈星柏的懷抱沉穩而溫暖,他的呼吸聲纏繞著她,那樣清晰。這短短一道水溝,快要走了一個世紀那麼久。


  一上了岸,被放了下來,她就撐起了傘,求救似的拉過了二花,鑽到了另一邊。


  「許老師,帶學生去我們那吃晚飯啊,好久沒吃過新鮮的小黃魚了吧?」小方早有預謀般地提議道。


  許果剛要拒絕,他哈哈一笑:「別回去了,您那地方已經被淹成一片了,路上全是這種溝。」天知道,為什麼他會滿臉的幸災樂禍。他又說,「去吧去吧,昨兒個我還在縣城裡買了一筐櫻桃,真不容易,又大又甜。二花,你吃不吃櫻桃?」


  「櫻桃。」二花重複了一下,沒敢表態,只是忽閃著眼睛朝許果的臉上望。


  許果心情複雜地望向回家的路。


  小方並不全然是在胡說八道,坑坑窪窪的水溝鋪疊出視線之外的之外。


  沈星柏走到了身邊。


  「二花。」他的手扶過她被雨淋濕的一側肩頭。


  孩子抬起小臉,光滑的額頭上也掛了幾顆零星的水珠:「沈哥哥。」


  「乖,」他輕輕地道,「到小方哥哥的傘下去。」


  果然沒法做到心平氣和啊。


  許果走進廚房,端起了那碗放涼了的南瓜飯,捧在手裡。她坐到門前的藤椅上,慢慢地吃那碗冷飯。


  今天晚上又要刮山風,院外的草木被吹得沙沙作響。許果理了理飄到額前的碎發,看到先前那些去看新鮮的孩子,這會兒都回來了,吵吵鬧鬧地往家的方向去。來時一窩蜂,去也一窩蜂,窄窄的小路短暫熱鬧過後,又恢復了冷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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