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回歸

  這麼多天以後, 第一次聽到他的聲音, 她感覺自己好像在跟一個陌生人打電話。


  「沈星柏, 」她聽見自己在問,「你在紀城?」


  沈星柏是這麼回答她的:「我在。」


  寥寥兩個字, 不帶情緒, 也沒有任何想象之中的其他種種。這些天里她總擔心,他會隨時出現在她面前,或是責罵,或是誘哄, 想方設法把她再帶回鷺城。


  但他沒有,他只是說, 我在,就沒了別的話。


  許果睜開了緊閉的眼:「你在哪裡?」


  許諾從洗手間里走了出來, 許果已經收起了電話,重新在一張卡座里坐好。


  「走吧老師。」小姑娘自告奮勇要去提起桌上的東西。


  許果按住了她的手:「諾諾, 等一下吧,你先過來坐。」


  「不走了嗎?」許諾懵懵地走過去,乖乖坐下。


  很快,她就驚喜地抬頭望向窗外:「沈哥哥。」


  沈星柏獨自出現在咖啡店外, 一隻手推開門。


  陽光把男人的半張臉鍍上了金色的輪廓, 他的眸子隱沒在眉骨下的黑色陰影,融為一體。


  是許諾先跑過去的, 小女孩最掩飾不住自己的歡喜, 男人剛踏入門中, 她就跑到面前,喜出望外地抱住他的腿:「沈哥哥,你不是走了嗎?」


  沈星柏蹲下身,張開雙手把她接到懷裡,抱著站了起來。


  他笑了笑:「對不起,又回來了。」那句話里藏著多少不為人道的情緒,只有他自己心裡能體會。


  「為什麼說對不起?好高興啊。」許諾摟著他的肩膀,甜甜地笑著,「沈哥哥,你是要和老師一起帶我去公園玩嗎?」


  沈星柏從她臉上移開了目光,望向從後面走來的許果,她一手提著滿兜的小蛋糕,另一隻手,抱著一隻厚厚的文件袋,上面寫著四個大大的字:「靜安中學」。


  「下來,諾諾。」許果說。


  許諾還沉浸在喜悅中,對這句突如其來的要求感到很不知所措,沈星柏則先彎了腰,把她放了下去。


  「我來拿吧。」他伸出手,接過許果手裡的東西,她沒拒絕。


  三個人一同走出了咖啡廳。


  腳步遠去,玻璃門停留在原地,來回晃悠著,伴隨地上一併搖曳的影子。


  公園裡有很多遊樂設施,許諾對旋轉木馬興趣缺缺,倒是十分喜歡空中鞦韆,飛在高空的感覺讓她樂此不疲。她拉著許果陪她連著坐了兩輪,還是戀戀不捨地意猶未盡。看這小女孩眼巴巴的樣子,許果又買了張票,遞到她手裡,讓她自己再去一次。


  巨大的轉盤再一次升空,開始旋轉,孩子們的嬉鬧聲隨音樂聲一起響起。許果仰頭看著,後退幾步,在沈星柏身邊坐下。


  已經這些天不見。


  不過,好像沒有以前和他異地時每次分開的那樣久。只是不知道為什麼,許果感覺自己過了一段很長很長的,沒有沈星柏的日子。


  她感到很不適應。


  她把他叫過來,也是一句話都開不了口。


  「最近還好嗎?」是沈星柏先問她的。


  許果也就說:「我很好。」


  「你呢?」短暫的靜默后,她想起來,也問。


  「我還好。」


  兩個人相安無事地坐在一起,很難想象得到上一次分開的時候,那種劍拔弩張的場面。臨走前,她威脅著要扔掉戒指,沈星柏的眼神像是要把她撕開吃掉,現在他們卻在心平氣和地彼此問好。


  「我通過了靜安的面試。」許果低著頭,目光斜斜地掃在放在他膝上的文件袋。


  他說:「我知道。」僅此而已,沒有再延伸的話,也沒有她想象中的「不許」。


  她眼裡盯著「靜安中學」那四個大字:「是剛才知道的?」雖然是這麼問,她當然明白他不是。


  「不是。」沈星柏也並不敷衍她,如實回答。


  許果問:「那是什麼時候呢?」


  「你去面試的那一天。」沈星柏道。


  「噢。」許果見怪不怪了,她去白水村那麼偏僻的地方,他都能找得到,更何況,這裡是紀城。


  「你不要多想,」沈星柏說,「我只是想知道你在做什麼,果果,我很擔心你。」


  他沒有說,她的消息,他是從別人的口中得到的。


  靜安中學每一屆都有畢業生校友群,在當天,就有一條加粗標紅的消息在某個群中出現:「Attention,各位,許果已經回紀城,出現在靜安的人事招聘辦公室。她要回來做什麼呢?大家請一起拭目以待。」


  這條消息,輾轉著到了他的手中。看到的瞬間,他手裡的杯子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一無所知的許果,並沒有察覺到籠罩在自己頭頂的無數雙眼睛和未知的危險,她笑了笑:「哦。」


  「只是擔心?」她還是不太放心,總覺得,需要向他要一個保證,「你不會做什麼的,對嗎?」


  不會介入靜安,也不會自作主張,為她安排打點一切。她已經二十五歲,不是一個沒斷奶,需要隨時監護的孩子——這樣的事實,不知他明不明白?

  沈星柏沉默了一陣,他說:「我不會。」


  這樣就好。許果安下心來,卻又不能真正安心,她也搞不明白,沈星柏怎麼就突然想通了。


  他那樣指著她,說——「許果你好樣的。」他說:「你覺得我會讓你去嗎?」他的眼神好狠。可是,知道她在哪裡,知道她要做什麼,這麼多天他都靜悄悄的,只有在她給他打電話以後,才出現在面前,也沒有說一句讓她回去的話。


  還是說,她傷了他的心?


  「不要為我擔心,」許果跟他說,「我會好好在靜安教書,他們的福利很好,諾諾的上學問題也可以解決,還有,我知道你最擔心的是以前……」


  「許果。」沈星柏沒讓她往下說。


  她便安靜下來,看著他從口袋裡拿出手機,打開郵件里的草稿。


  她眼角的餘光能看到,屏幕上是長長的一段文字,他拿著手機停了停,才把上面的內容讀給她聽。


  「果果,你在哪裡,現在已經到紀城了嗎?對不起,沒有讓你放心地離開,你明明是想好好告訴我的,我反而當做無理取鬧。我知道你心裡有很多委屈,也有很多痛苦,要不然,你是不會這麼執著地要去的。」


  沈星柏的聲音很平淡,如同在讀陌生人的信,許果聽得失神。周圍一切的喧囂彷彿都靜止住,只剩下他們兩個人。


  「為了你,我做過很多努力。每次想起來發生在你身上的一切,我的心都很痛很痛,我想過很多方法去保護你,撫平你的傷口。我總讓你讀書,想要你的心靈充實,變得強大,想讓你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如果可以,以後我們一起去更遠的,不會有人認識我們的地方。可是到現在我才發現,那只是我自私的想法,也許我只是在找一個出口,成全我自己吧。」


  空中鞦韆飛到最高處,像花朵一樣綻開,飛旋著,許果獃滯地張著嘴唇。向她說這麼長的一段話,對沈星柏而言,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


  「我不該阻止你的決定,你有自己的想法,不是我的附屬品。你本應該按自己的方式去活的,我不能再逼你做任何不想做的事情。只是以後,在你需要我的時候,可不可以讓我知道,讓我立刻到你的身邊去?果果,我很想你。」


  「這是什麼時候寫的?」許果長長地吁了一口氣,仰著臉望天空。


  沈星柏說:「在去白水村的火車上。」一大段話寫了很久,打了改,改了刪,刪了又打,零零碎碎,拼湊不完他的心。


  原來那個時候,他就已經想明白了嗎?她卻多餘地擔心了這麼多天,原來,他是懂她的。


  她雙手搓了搓臉,儘力保持著正常語調說話:「那為什麼沒發給我?」


  「後來,就沒了信號。」他說。


  許果用力地笑了笑:「噢。」


  她的心有些亂,這樣說也許不對,是很亂很亂,亂得她不知該怎麼辦才好。他還在跟她說:「不過白水村已經在布設基站,很快那裡就會正常通訊了。」


  「……這樣嗎?好……好。」她恍惚地應答著。


  遠處的鞦韆已經停止了旋轉,降落下來,一群孩子落了地,從閘門后魚貫而出。許諾撒著歡兒地跑向了他們,她起了身去接:「我,我們該回去了。」


  她需要一段時間,來消化。


  沈星柏是獨自坐在那兒靜了靜,才站起來送她。


  「玩得開心嗎?」許果摸著孩子的腦袋,牽著她走在前邊。


  許諾意猶未盡地轉了好幾個圈圈:「開心,好開心。」她一面蹦蹦跳跳著,一面用另一隻手也牽住了沈星柏。那一刻,他的唇角微微揚起一點笑意,轉瞬即逝。


  他們出了公園,正好有一輛計程車開到面前停下。


  「我……之後再給你打電話。」許果伸手要去從沈星柏那裡拿她的東西,他卻沒給,一動不動。


  許諾看著他們,下意識讓到旁邊。


  「果果,」沈星柏注視著她,眨著他憂鬱的眸子,那是許果不曾見過的脆弱,「這麼久沒見了,你都不想抱抱我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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