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chapter 8
每逢晚上下班的時間，這座城市便熱鬧了起來，白日時還算得上通暢的道路擠得嚴嚴實實，車輛川流不息，地上地下均是行人匆匆，街燈一盞一盞地亮起，為即將降臨的黑夜做足了準備。
這也是夜生活的開始，白日里人煙稀少的商場漸漸地聚起了人流，位於地下的停車場停得滿滿當當，就連找個車位都得繞個十圈八圈。
尤乾君繞了半天，才艱難地找到了車位，讀研的時候，他大多待在學校，很少外出，就算真出去了也是使用公共交通，倒是從未體會過高峰時期的停車煉獄。
「喂，媽，我等等就回去，我現在在外頭買衣服呢！」他單手拿著手機，鎖了車門便跟著人流往樓上走。
他今天在聽了梅茜茜的話后，便把添置些衣物放到了心上，他回憶起衣櫃里的衣物，裡頭最正式的也就是當年為了畢業論文答辯，他和舍友一起在掏寶上買的兩百包郵的全套西裝，就連那雙鞋也已經有了三四年歷史，真要穿到公司，總感覺不太適宜。
「啥？你要去買衣服？」剛和丈夫回到家的林淑靜不可置信地沖著手機便問，她擺擺手應付了丈夫疑惑的神情，實在沒搞明白，自家那個每天對著電腦，從不講究打扮的兒子，今天是去哪吃了什麼葯。
尤乾君面對媽媽時總是很耐心，他認真地解釋：「媽，我今天到爸介紹的那個公司去上班了你不是知道嗎？公司里的人都穿得很正式，我衣櫃裡頭沒有合適的衣服，網上買又要一點時間，我就想著先去商場里買兩身。」
「行行行！兒子，你可別買太便宜的，買點質量好的衣服！」林淑靜再三吩咐，怕透了自家兒子的單線條購物思維，「還有，一定要穿上去看看效果，摸摸面料，再看看走線……」
她說著話，忍不住拍了下腦門，她是傻了才和自家兒子扯這些，畢竟對方買東西向來不知道貨比三家，都是掏寶搜索按照銷量一排，不是買第一就是買第二，哪裡知道什麼品牌質量。
「算了，你可別買多，你就買個兩三套，明天媽再去給你買，曉得了嗎？」
尤乾君沒能聽懂媽媽話中的恨鐵不成鋼，只是對著手機應了聲是，便掛下電話。
就打電話的這點工夫，他已經走到了專賣男裝的三樓，面對鱗次櫛比的店鋪，陷入了前所未有的迷茫，除了幾個比較知名、天天在電視手機上打廣告的品牌，他竟一個也認不出來。
不過尤乾君倒也不傻，他站在靠近欄杆的地方，對比著商場小地圖上的品牌名字，就地開始了搜索，萬能的搜索還沒一會就告訴了他準確的答案，他找到了上頭最被推薦、差評最少的一家全英文字母的男裝品牌，徑直走了進去，準備速戰速決開始購物。
……
寬闊的房屋中，只有靠邊的主卧中亮著光，外頭頗大的空間依舊籠罩在黑暗裡，若是燈亮開，能叫人清楚地看見裡頭幾乎像是毛坯房般的裝飾。
「媽，咱們吃飯啦。」梅茜茜從床邊搬來一張摺疊的桌子，攤開放在床邊，將剛準備好的簡單飯菜一樣樣地擺放在上頭，聲音輕柔，努力吸引著正認真看著電視的媽媽。
「嗯，吃飯，茜茜你也吃，你都快餓壞了。」王淑雲終於暫時將凝在電視上的眼睛賺了回來，招呼著女兒一起吃飯，「真是的，你爸也不知道回來吃飯，打電話去，還給我說什麼現在忙，真要人生氣。」
梅茜茜拿筷子的手有些顫抖，又努力定住，她眼睛往下看，亮眼的燈光打在她的睫毛上留下同樣長的陰影：「爸可能忘了和你說了，他最近出差，你也知道，他忙。」
她不喜歡撒謊，可卻每天都活在謊言里。
「媽，你中午怎麼沒多吃點？我剛剛看飯菜都剩下挺多的。」她調整好了心情，憂心地問。
這四年來，她每天去上班前都會為母親準備好中午的飯菜放在房中的冰箱里，她房間里還放著微波爐，只要熱熱就能用餐，最近媽媽竟不知怎地，越吃越少。
王素雲看女兒的眼神很是溫柔，她聲音輕極了：「媽不怎麼餓呢，吃不了這麼多。」
梅茜茜看著母親的眼神有些偏移，每次看到母親這樣溫柔的眼神，她總覺得回到了從前，回到了母親「正常」的時候，可這些想法，全都是夢。
她看著母親纖細得有些嚇人的四肢心裡平生好幾份憂心，她判斷不出母親的少吃，究竟是腸胃的不適還是常年不出門，運動量太少的食慾下降，她皺著眉，回憶著近日的日程表，打算找個時間陪母親去看病。
忽地，她的額頭上被幾根冰冷的手指觸碰。
「茜茜，不要皺眉，女孩子老是皺眉命會苦的。」王素雲不太開心，小心地將女兒的眉頭撫平，「哪有那麼多不開心的事情，都會好的，你不開心，媽媽也會擔心的。」
梅茜茜低眉順眼，任憑母親輕輕地在眉間撫弄：「我以後會少皺眉的。」
她時常覺得得了病的人不是媽媽，而是她。
她的心和身體好像總能被分成兩半，一半輕鬆自如，一半痛苦掙扎。
吃飯的時候，王素雲最愛嘮叨，畢竟一天也就這麼個時間能陪著女兒：「你這麼好強，媽媽也知道，可哪有什麼事情比身體更重要呢？工作沒了可以再找，身體沒了能再來嗎？答應媽媽，注意身體，好嗎？」
「好。」
「你每天晚上是不是都熬夜，你看你眼睛下頭又青又黑的，女孩子家家可不能熬夜太多。」
「好。」
「要對自己好，錢哪有身體、快樂重要？媽媽只要你開開心心的，錢一點都不重要。」
這回，梅茜茜沒應聲，過了好久，才在王素雲有些疑惑的眼神中狼狽地點了點頭。
飯後，梅茜茜沒讓王素雲搭手，自己利索地將房間里的東西收拾乾淨，就連垃圾都打包收好。
「媽，我去我房間洗澡收拾，你晚上好好休息好嗎？明天早上我再來陪你吃飯。」梅茜茜快走到門間，提著垃圾袋，擠著笑臉回頭。
王素雲看的電視劇剛播到廣告，她抬頭看了眼女兒，絲毫不覺得奇怪，習以為常地便回：「行，媽媽哪裡是小孩子，要你天天惦記，去吧，晚上可別太晚睡。」說過了話，她便繼續投入到電視之中。
梅茜茜往門外走，回身要關門時，她的角度能見著那張掛在媽媽床后牆上的大尺寸全家福，那是她小學的時候，一家三口一起到家門口的數碼攝像館拍的，她穿著相館提供的維族服飾，畫著現在看來有些滑稽的大紅口紅，額頭正中點著紅點，笑起來，露出了漏風的門牙，無憂無慮，單手搭著她的母親王素雲並不瘦弱，臉頰帶著些肉，剪著利落的短髮，看起來很清爽，而父親梅中華則是緊緊地摟著妻子，照片上頭的他，神采飛揚。
梅茜茜小心地關上門，屋內的聲音被這一扇門隔絕，好像隔開了兩個世界，她冷著臉掏出鑰匙將門鎖上，準備回到空空落落的自己房間，可她心裡再度充滿了那個，她曾無數次在夢回間，想抓住那個男人問的問題。
爸，你後悔嗎？
你會後悔，把我和媽媽就這樣丟在這個世界嗎？
梅茜茜依舊沒開燈，換好了睡衣后便將自己蜷縮在牆角，一動不動，她忙碌的一天，所擁有的屬於自己的時間，只有這個時候。
她將腦袋靠在膝蓋上，睜著眼，不知將眼光落在了何處，唇角帶著笑，卻是苦笑。
都過去四年了，走不出去的不只是媽媽，還有她。
梅茜茜曾經有過很長一段時間，活得像是個人生贏家，長得好看、人又上進，學習成績好、家境優異，父母疼愛，總是過得樂天。
她初中時便被父母送到國外留學，父親和她提過好幾次，打算等她大學畢業，找了工作，再確定以後是否要移居國外。
可生活哪有這麼一帆風順。
她大四那年，正在往各大公司投著offer的時候，忽然發覺家裡不太對勁，往日里會準時打來的生活費總是一拖再拖，和父母聯繫時，他們時常聯繫不到，她追問了好幾次，父親很是執著，只說是外匯政策管得嚴，他記性不好，又說最近家裡公司忙，人辛苦，總之先糊弄過去。
可他們倆能瞞，別人不會配合著他們一起，在後來，姑姑給她打了個長長的微信電話，電話裡頭，她崩潰了般歇斯底里，向梅茜茜傾訴了個她全然不知道的故事。
梅茜茜的父親梅中華開了間規模不小的裝潢公司，在S城小有名聲，多年來攢了不少錢，一家子也過上了好生活，他和大部分一樣，有著心裡的遠大理想，總想著繼續上進，他在生意場上認識了個朋友，對方同他大談現在的金融形勢，未來的時代發展，漸漸地要他走進了對方挖的坑。
他將家裡的錢全都投入了那人的公司，那是一個規模挺大的金融公司，專門負責幫助其他企業融資、貸款，換句話說，就是民間借貸，如果發生在現在，也可以叫做P2P，當然，那時還不叫這個名字。
這錢投資進去，可比梅中華做二十來年的裝潢建築還要賺錢，還沒多久，就開始高額回報，梅中華所有的戒心終於在這位口口稱稱說是好兄弟一起發達的朋友、和切實到賬的金錢面前消失無蹤。
原本幸福的一家，也就在此刻，終於徹底地走上了不歸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