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選秀

  跪在陰影中的女人慢慢抬起頭,眼皮垂下。


  這是一張美人臉,哪怕是在美女如雲的後宮之中,也如珍珠一般奪目。可是在蕭珩眼中,這張臉真可恨,令人厭惡。


  蕭珩伸手鉗住她的下巴,迫使她仰起頭,「不敢看朕,嗯?」


  聲音過於清冷,尤其是上揚的尾音,頗有幾分撩撥的意味。秀女們羨慕不已,巴不得皇上能這般對待自己,可白筠筠卻打了個冷顫。她前世做保險,那就是跟人打交道的行當。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普通人一打照面,幾句話下來,白筠筠就能判斷這客戶是那種類型,喜歡怎樣的交流方式。


  此刻白筠筠毫不懷疑,這皇帝厭惡她!不,是憎惡!可是她頭一次進宮,與皇帝頭一回見面,哪來這麼大的怨氣。難道是皇帝把剛才踩衣裳那一幕看進眼裡,認為她是心機婊?

  心機是本事,至於「婊」么……白筠筠不敢當,還是贈給適才前面那位秀女更合適。


  摸不透皇帝的心思,白筠筠再三細斟酌話語,小心回道:「回皇上的話,嬤嬤曾教導過臣女,帝王威嚴不可冒犯,故而臣女不敢直視您的眼睛。」


  蕭珩伸手撫肩,眉頭微蹙,似乎前世的毒瘡猶在疼痛。這個女人說的每一個字,都讓他有掐死她的衝動。


  「甚好!」蕭珩冷笑,丟下一句話便抬步邁進安和殿。


  白筠筠長舒一口氣,強咽下差點跳出來的心臟。餘光看著皇帝的背影,心中滿是驚濤駭浪。多年職場練就出來的第六感告訴她,皇帝剛剛有殺氣。踩了個裙角,不至於這般觸怒君王。難道這怨氣來自於那個白撿的便宜爹?

  蕭珩坐在正位,目光掃過含羞帶怯的秀女們。十七八歲的年紀,個個身嬌體軟,含苞待放。若他是前世的蕭珩,心中會有漣漪,可是歷經一世,什麼都不一樣了。前世太后做主,選了許多新人入宮。一個個看似無害,可是湊一起就像是鬥雞,明著鬥不過就暗裡斗。後宮烏煙瘴氣,前朝沉痾舊病,哪有一天省心的日子。


  見皇帝神色沉穩,與早朝一般無二,太后笑道:「皇上自打繼位以來,越來越有帝王風範,哀家十分高興,想來先帝也欣慰。只是今日選秀,皇上還是放鬆一些,莫要嚇到了這些花兒一般的秀女們。」


  蕭珩回道:「太后說的是。」


  淑妃嬌俏活潑,與德妃對望一眼,對著太后笑道:「皇上哪裡是在選秀,這些秀女在咱們眼中是花骨朵兒,在皇上眼裡與奏摺許是一樣的。太后還是多費費心,替皇上多選幾個可心的美人兒,免得皇上日後回過神來,看到臣妾這些人老珠黃的后妃們後悔。」


  太后笑看淑妃,無奈的搖頭,「就你皮,後宮滿是美人兒的時候,哀家看你哭不哭。」


  蕭珩唇角露出一絲笑意,卻未耽誤看秀女。十幾名秀女依依含笑上前,又依依失望退下。蕭珩揮手,並未留下一人。「後宮女子不必過多,朕最討厭多生事端之人。本分敦厚,善解人意,足矣。」


  太后捻著晶瑩透亮的水晶佛珠,緩緩道:「皇帝不貪戀美色乃是國民之福。只是皇嗣重要,關乎國本。皇帝年紀二十有六,膝下只有一名兩歲的公主,尚未有皇子。皇后整日纏綿病榻,何日能誕下嫡子。」嘆了口氣,又道:「選秀之事,皇上還需仔細斟酌。」


  蕭珩斂了神色,「母后教訓的是。」太后的話說到了痛處,皇族蕭氏一脈,子嗣稀薄。民間有傳是蕭氏先祖殺伐過多,傷了福氣所致。蕭珩並不認可這種說法,自古開國皇帝,哪個不是雙手沾滿血腥,蕭氏先祖並無不同。


  說話間,已剩最後一排秀女。這排秀女比前幾排運氣好,趕上了太后剛剛的訓話。太后的面子不能駁回,皇上把前兩位都留了牌子。


  「河間府鹽運史姜犇之女姜好蓮,見過皇上,太后,兩位娘娘。」白筠筠前面的秀女出列,儀態嫵媚,音如鶯啼。


  剛才殿外那一幕,蕭珩看了個清楚,此女不是個省油的燈。正要撂牌子,蕭珩瞥了一眼站在後面的白筠筠,出口問道:「剛才在殿外,怎麼回事?」


  姜好蓮撲通跪下,雙膝前行兩步,淚眼汪汪的訴苦:「臣女向來循規蹈矩,不敢有絲毫僭越。適才,」手往後一指,恨恨的看向白筠筠,「就是她,妒忌臣女,先是踩了臣女的衣裙,害的臣女差點摔倒。臣女不敢殿前失儀,未與她計較,誰知此女如此過分,竟然再次故意踩臣女的衣裙。害的臣女衣裙撕開一道口子,還請皇上為臣女做主。」


  嘖嘖,好一張巧嘴,蕭珩很滿意。給她添堵,他舒服。


  蕭珩沉下臉,鋒利的目光轉向白筠筠,「今日選秀,你害姜好蓮殿前失儀。你,可知罪?」


  剛才皇上在殿外與白筠筠說話,眾人都看在眼裡。太后和淑妃德妃也當皇上喜歡那名秀女方才駐足,沒想到竟然是為了此事。此女若是選中,皇上早早對她印象不佳,日後宮裡的日子必然不好過。可若是被撂了牌子,今日殿前被皇帝訓斥一事傳揚出去,必然影響閨譽,誰還敢求取被皇上厭棄之人,那這輩子也就算完了。


  白筠筠也感嘆姜好蓮有張利嘴,只是跟一個金牌保險講師比口才,姜好蓮還差了些。她頭疼的不是姜好蓮,而是對她存有恨意的皇帝。白筠筠百思不得其解,就算對白岑有意見,至於頭一次見面就這般對她動殺氣?

  蕭珩倚在靠背上,等著這個女人驚慌失措的哭泣求饒,上輩子她最善於哭哭啼啼的求饒了。只是蕭珩沒想到,白筠筠並未哭泣,也並未求饒,而是邁著標準的宮步上前,盈盈叩拜,道:「還請皇上太后和兩位娘娘贖罪,此事,臣女有話要說。」


  蕭珩食指輕扣椅子扶手,瞧著那副看似憨厚的模樣,心中越發憋悶:「是否如姜好蓮所言,你故意踩她的裙擺?」


  白筠筠承認的乾脆:「回皇上的話,是。」


  此言一出,太後手里捻動的佛珠一停。蕭珩也一愣,她承認如此之快,必有妖。


  白筠筠離著姜好蓮一步之遙,身子一側,把姜好蓮被踩壞的裙擺猛地撕了下來。姜好蓮被嚇了一跳,殿內眾人也沒料她會這般。


  眼看蕭珩面上變色,目光含怒,白筠筠手捧著一塊裙尾,高聲道:「太後娘娘,皇上,臣女的確踩了她的裙尾,正如姜好蓮所言,是臣女有意為之。只是臣女並非無緣無故,而是姜好蓮的裙尾上用金線綉上了燈盞花。」


  太後向前探探身子,手指繼續捻動佛珠,面上的神情已是好看許多,「你繼續說。」


  「是,臣女謝過太後娘娘。」白筠筠一副感恩戴德的模樣,「當今皇上愛民如子,提倡勤儉。教導臣女的嬤嬤曾言,太後娘娘素來厭惡奢靡之風,穿衣用膳從不鋪張浪費。宮中娘娘更是效仿太後娘娘的嚴正勤儉之風,不僅不用金絲銀線,就連首飾也少用寶石等貴重之物。姜好蓮身為臣子之女,竟然在裙尾用金線刺繡,如此奢靡是對太后與娘娘們的不敬。此為其一。」


  「其二,燈盞花別名冬菊,犯了皇後娘娘的名諱。在安和殿偏殿時,臣女並未注意姜好蓮的裙尾,直到剛才站在姜好蓮的後面,這才瞧見。臣女好心相勸,怎奈她並不領情。臣女就想,萬一姜好蓮為此事所累,被當堂訓斥,那一個姑娘家的閨譽蕩然無存。臣女愚笨,想不到更好的法子,只得上前踩下來這裙尾。」


  嬤嬤曾有意提醒,當今皇后閨名中有個「菊」字。跟貴人名號相衝,的確是大不敬。


  姜好蓮癱軟在一旁,臉色煞白,想狡辯卻又不知從何辯解。事實不是這樣子,可是她的裙擺的確用金線綉了燈盞花。姜好蓮顫抖著嘴唇,頻頻叩首求皇上贖罪。


  蕭珩一言未發,冷眼瞧著地上的女人,熟悉又陌生。前世她比軟包子還軟包子,整日梨花帶雨,沒想到竟然還有這般伶牙俐齒的一面。這番話言辭有據,縝密無漏洞,可是他剛才看的明明白白,根本不是她所說的那樣。


  原來,前世是她太會演戲,太會隱藏。將他蒙在鼓裡,簡直可惡至極。


  見皇上面色如霜,盯著地上的白筠筠一臉不喜,太后打圓場:「皇上,你看此事如何是好?」


  蕭珩揮揮手,指著地上的姜好蓮,「來人,攆出去。河間府鹽運史姜犇教女無方,對太后與皇后不敬。即日起,革職查辦,以儆效尤。」


  兩個太監上前,不等姜好蓮喊冤,從後面用塊布子一捂嘴就拖下去了。動作乾脆利索,一看就是做慣了這事。


  白筠筠心裡的鼓槌敲得噹噹響,直到看見姜好蓮被倆太監拖下去,這才意識到自己手腳嚇得冰涼發顫。之前打算進宮,那是不知道皇上會這般厭惡她。如今就算被白岑賣到尚書府,嫁給一個病秧子,也比在老虎口下尋食的好。


  殿內無聲,直到白筠筠額上溢出汗,只聽皇上笑了一聲,似是無意道:「幾日前,朕吃魚竟然不小心被魚刺卡在喉嚨里。下也下不去,上也上不來,著實難受。」


  白筠筠聽明白了,太后與淑妃德妃也聽明白了,皇上的意思是——如鯁在喉。她白筠筠,就是那根刺。


  太后看著地上跪著的白筠筠,這女子她中意,奈何皇上不喜歡。「既然皇上不喜,那就……」


  白筠筠一陣激動,好比死裡逃生,正要謝不留之恩,卻聽皇上輕輕巧巧吐出三個字。


  「留牌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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