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31

  從噩夢中驚醒的時候, 林深青像剛被人從水裡撈起來。


  冷汗濕透了絲質睡衣,她渾身脫力, 扭頭看了眼床頭柜上的電子鐘。


  又是凌晨四點。


  去浴室衝過澡,林深青趿著拖鞋,到客廳酒櫃拿出一瓶白葡萄酒,倒了半杯喝。


  清冽的酒液入喉,玫瑰花的氣息摻著青檸香在齒頰間溢散開來, 她緩緩吁出一口氣。


  剛剛又夢見了。


  濃雲蔽月的夜, 一望無際的大海,她和死去多時的女助理一起漂浮在汪洋中,隨浪潮起起落落,飢餓,失溫,四肢越來越沉……


  自打一個月前, 從那場直升機墜海事故中死裡逃生以來,林深青幾乎每晚都會重複這場噩夢。


  想到這裡, 她意興闌珊地收起酒杯, 窩進客廳沙發,望著天花板的頂燈一直到天亮。


  清早,茶几上的手機傳來「叮」一聲, 顯示一條當日備忘:14:00單口吹牛皮。


  林深青一臉睏倦地抓抓頭髮, 摸索著撥通男助理張隨的電話:「中午來接我……」


  「好嘞姐, 給你新配的女助理剛好是工大在讀生, 叫上她一起嗎?」


  她打了個哈欠:「工大怎麼, 很牛嗎?」


  「……姐,工大是你今天要去演講的學校。」


  「哦,這樣?那你看著辦。」


  *

  十二點半,一輛黑色賓利停在了白麓灣別墅區,林深青家門前。


  副駕駛的宋小蓓接連深呼吸兩次。


  這棟別墅的主人,是國內頂級酒庄伽月的首席釀酒顧問,她一路過五關斬六將才成了這位林小姐的助理,此刻難免忐忑。


  宋小蓓問駕駛座的人:「隨哥,今天有什麼注意事項嗎?」


  「在外不要稱呼深青姐的本名,她是林家人這件事,在官方平台是不被承認的。」


  「啊,」宋小蓓疑惑,「釀酒世家的出身,對飛行釀酒師來說不是背景板嗎?」


  張隨還沒答,別墅電子門傳來「嘀」一聲。


  宋小蓓偏過頭,看見一個高挑的女人慢慢走下台階,裸色細高跟襯得一雙腿修長筆直,再往上,米白色連身裙掐出一條黃金腰線。


  她趕緊下去,拉開後座車門:「深青姐,您今天真好看!您這哪是去演講,簡直是要去收割祖國的花朵。」


  林深青嘴裡嚼著口香糖,把墨鏡往下一撥,打量她一眼,進到車裡不咸不淡地說:「說的是,這次結束注意斷後,別像上回在農大那樣,讓倆『雞崽子』追我七條街。」


  宋小蓓低低「哇」一聲,想這顏值和身段,的確當得起七條街的追逐。


  張隨卻趁林深青低頭摘墨鏡,跟宋小蓓比劃手勢,配合嘴型解釋:不是,她在學校落了支鋼筆,人家來送還……


  「……」


  林深青抬起頭來。


  張隨低咳一聲,發動車子,心虛地沒話找話:「姐,你這陣子在家休養得怎麼樣?」


  「酒足覺飽,神清氣爽。」


  「那打算什麼時候恢復工作?北半球的釀酒期到了,加州和安大略的酒庄都往工作室郵箱送了邀請函。」


  「通通推了。」


  張隨為難:「理由呢?」


  林深青嘴角噙著笑,懶洋洋地說:「我這剛撿回一條命,心肝直顫呢,坐不了飛機也搭不了船,要不你找人把大陸板塊接起來?車能直達我就去。」


  「姐你可真會開玩笑……」張隨擠出個笑,「哦對了,還有封郵件,那位自稱賀先生家屬的,又聯繫了工作室。」


  林深青輕輕眨了眨眼。


  在港城那架失事的直升機上,除了她的女助理和飛行員,還有一名賀姓遇難者,是位年近半百的當地富商,慘得連遺體都沒被找到。


  前陣子,她收到一封自稱賀家人的郵件,說懷疑這場事故並非單純的意外,希望跟她了解詳情,並請求她暫時保密,包括對賀先生的妻兒。


  她沒搭理對方。如果真是賀家人,動動手指就能拿到她的私人號碼,沒道理對著工作室郵箱乾瞪眼。


  張隨說:「姐,你也覺得是騙子吧,咱們要不問問賀太太?」


  「吃飽了撐得買不起消食片?要真對每個愛慕我,設法接近我的男人都追究到底,我還干不幹正事?」


  張隨驚訝:「姐,你怎麼篤定對方是……」


  「也對,」林深青自顧自點頭,「也可能是愛慕我的女人。」


  「我的意思是……」


  「嗯?」


  張隨搖搖頭,把那句「你怎麼篤定對方是愛慕你」的質疑咽了回去。


  *

  半個鐘頭后,工大食品學院的孫院長親自接待了林深青,領她坐觀光車參觀學校,一路上對院內的釀酒工程專業口若懸河。


  九月的西城秋老虎燥人,不過一刻鐘,林深青就不耐煩了。


  孫敬很有眼力見地帶她上了圖書館二樓的觀景台,並指給她看,底下那扇雙拉門內就是報告廳,張助理已經進去跟人接洽,確認演講流程。


  林深青點點頭,挑了把長椅坐下,繼續聽他講院內學生的優秀事迹,人不動聲色,魂卻已經神遊天外。


  她來演講,純粹是為了給自己鍍一層「學問金」,沒興趣了解這所大學的風土人情,也不關心祖國的花朵多麼成績斐然。


  倒是她有一顆赤誠的愛美之心,願意給花骨朵們的賣相分出神思來。


  臨近兩點,學生們陸續進入報告廳,林深青站在高處,一溜排地檢閱過去,看見標緻的,不論男女,目光都多停留兩秒。


  孫敬笑呵呵介紹:「這次聽講的機會沒有開放給其他學院,到場的都是我們食品的學生。」


  她隨口一應,眼神直勾勾落在兩個穿制服的男生身上。


  兩人都穿一件束著深藍色領帶的白襯衫,金色肩徽在陽光下熠熠生輝,眼看著身姿挺拔得像運動員,尤其前頭那個,青松似的。


  她點點頭:「『姿』質不錯。」又疑問,「這兩個也是貴院學生?」


  孫敬這才發現不對,「咦」了聲:「那是飛行技術學院的制服。」


  「貴校還開設了這專業?」


  「應該是附近航大的。怪了,飛院的孩子怎麼大老遠跑來……」


  孫敬疑惑的時候,林深青已經露出瞭然神色。


  一旁宋小蓓看看她,跟著瞭然了。——在林小姐的世界,所有說不通的問題都可以用「愛慕」來解釋。


  底下「林小姐的愛慕者」當然被攔了下來。報告廳入口處,組織紀律的女生給兩人吃了閉門羹。


  孫敬神情欣慰:「院里紀律還是很嚴明的。」


  這頭話音剛落,那邊打頭的男生笑起來:「來演講的是飛行釀酒師,『釀酒』工程的能聽,『飛行』技術的不行?」


  女生被這強詞奪理的架勢一唬,愣了愣才解釋:「飛行釀酒師本質是釀酒師,因為常坐飛機來往於南北半球五大洲,才被冠上『飛行』兩個字,跟你們開飛機的是兩碼事。」


  後邊一個男生上前來,指著剛才說話的那人:「學妹,這是我們院草,你通融通融,回頭給你他微信。」說完趁女生髮懵,一個鼠躥溜進去。


  「院草」拔步去追:「找抽呢你?」


  門口女生回了神,轉身「哎」一聲,跺跺腳卻沒攔人,再扭過頭,臉已經紅了。


  孫敬的臉卻被打綠了,八字須一抖:「這幫兔崽子!」


  林深青擺擺手:「沒關係,都是好學的孩子,放人進去吧。」說完朝宋小蓓一抬下巴,示意她們也下樓。


  「姐,為什麼讓不相干的人進去啊?」宋小蓓跟上她,小聲問。


  她勾唇一笑,桃花眼眼尾揚起的弧度風情萬種:「好看的人,怎麼會不相干呢?」


  *

  林深青走進報告廳,一眼看見航大那兩個男生游蛇一樣溜到前排,正跟一對女孩商量換座位。


  結果當然馬到成功。


  就像她上台時,底下起了窸窣讚歎一樣——漂亮的臉蛋總是這個世界的通行證。


  第五排的賀星原也跟眾人一樣看了看她,可隔著六七米距離,只勉強分清個鼻子嘴巴。他很快低頭,解鎖手機。


  右手邊,陳馳拿手肘撞了撞他,賊兮兮地說:「這實訓課翹得值啊,你小子,放著嬌滴滴的學妹不要,原來好這口?」


  賀星原剛要開口解釋,手心一震,手機屏幕彈出一條簡訊:「跟那女人碰上面了嗎?」


  他看一眼台上的林深青,收起手機,支肘撐著腦袋閉上了眼:「聽著點啊,散場前叫我。」


  「成,」陳馳應下,「你記得晚上請我去南街喝酒就行。」


  賀星原說了句「知道」就睡起覺來,再睜眼,演講已經順利結束。


  林深青走下台,被孫敬和另外幾個老師迎出去。


  宋小蓓替她撐著陽傘,等她和人話別後,陪她往報告廳外的主幹道走,剛到車前,忽然被身後一聲「老師」叫住。


  林深青腳步一頓,認出了這個聲音。


  宋小蓓回頭看了看,在她耳邊壓低了聲:「姐,這次的『雞崽子』一條街就追上你了呀。」


  賀星原的身體和表情一起靜止了。


  他是看她那麼單薄地蜷在那裡,不忍心坐視不理才來的,可真來了,又不知到底怎麼做。


  他沒哄過人,倒是記憶里被她哄過。


  其實也記不清具體了,那時候太小,只隱約記得她把他哄睡以後跟大人邀功,結果歡歡喜喜喊出一嗓子,又把他驚醒了,嚇得他哇哇大哭。


  她這個姐姐,說起來著實當得不太稱職,與其講那時候是在照顧弟弟,不如說是「玩小孩」。


  給他穿女孩子的衣服,戴發卡扎小辮,把學校里的小姐妹叫來看;瓜分他的零食,隔壁奶奶給他的橘子汽水,大半都進了她嘴裡;喂他吃糖,非要他親她臉蛋,親一口給一顆,最後沒分沒寸地喂到他蛀牙……


  這些都還只是他記得的。聽媽媽說,在他記事之前,她還有很多壯舉。


  可就是這樣一個姐姐,卻讓他記了那麼多年。


  在港城第一次學抽煙,店裡一整排形形色色的香煙,他只盯著「深青」兩個字移不開眼。


  「發什麼呆呀,」林深青催促起來,「嫌沙發地兒太小,不夠你發揮,要到床上去?」


  「……」


  賀星原有點後悔來這趟了,皺皺眉說:「我沒別的意思。」


  「?」


  「我是說,我來哄你睡覺,只是把你當姐姐待。」


  這下換林深青靜止了。


  這種冷冰冰的靜止,讓人覺得下一秒,她的表情就會出現裂變,炸成一頭母獅子。


  但結果她只是笑吟吟地說:「原來你喜歡這種調調呀,那行,開始吧,不習慣用嘴的話,用手也可以。」


  「……」


  賀星原腦子裡繃緊的神經快斷了:「我……」


  「想什麼呢?」林深青不解地眨眨眼,指指自己後背,「講故事不會,拍拍也不行?」


  「……」


  跟她說話就像坐過山車,一瞬升高一瞬墜落,起起伏伏身不由己。


  他在幾近窒息的氣氛里,儘可能平靜而若無其事地點了點頭:「哦,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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