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28
06
賀星原最後答應了「下次」。
林深青去更衣室換了衣服, 出來就見他坐在看台第一排, 手裡握著一瓶空了一半的冰水。
「我的呢?」她走上去問。
賀星原拿起手邊一個白色保溫杯, 擰開杯蓋, 往一次性紙杯里倒水。
她笑著看他:「不能直接用那杯蓋喝么?」
賀星原把溫水遞過來:「不是我的杯子。」
「要是你的,就能直接喝?」
賀星原看她一眼,沒接茬。
她接過水一飲而盡,又把紙杯推回去。
他接著倒, 她接著喝。
三杯過後, 林深青在他隔壁一位坐下, 愜意地伸直兩條腿:「天上飛的你也會開, 地上跑的你也會開, 海里游的呢, 會不會?」
賀星原偏頭看她:「你說潛艇?」
林深青一愣, 拔高了聲:「你還會開潛艇?」
「不會。」
「……」
「開過遊艇。」他又說。
林深青想那也夠牛逼了,點點頭問:「駕馭得了這麼多交通工具, 是不是也能駕馭各色各樣的女人?」
賀星原有點無語:「這有什麼聯繫?」
「哦,意思還有你拿不住的。」
當然,比如眼前這個, 三句話里有兩句話是在調侃他的。
賀星原沒把這句心裡話講出來,擰開瓶蓋,把剩下半瓶冰水喝了。
林深青正經了點:「讀大幾了?」
「大三。」
她掐指一算:「小我六歲。」
「五歲。」
林深青眉梢一揚:「還背了我身份證號呢?」
賀星原噎了噎:「我小學留過一級。」
她「哦」了聲, 瞥瞥他:「看著腦子挺好的啊。」
「……」
賀星原想了想, 還是解釋了句:「不是因為成績, 有一學期念到一半搬家了, 才重讀的。」
「搬家幹嘛不等念完一級?」
如果只是簡單的「搬家」,當然不至於這樣折騰孩子。賀星原沉默片刻說:「當時家裡出了事。」
林深青低低「啊」了聲,想也不是什麼愉快的回憶,就沒再多問。
賀星原把空礦泉水瓶慢慢擰癟,問:「你呢,以前搬過家嗎?」
這當然是明知故問。
賀星原記得太清楚了,他去港城的前一年夏天,有一天,老巷裡開進一輛鋥光瓦亮的黑色轎車,把林深青和她媽媽接走了。
真要算起來,他們之間,其實是她先離開。
她甚至沒有和他道別。
「當然搬過。」林深青答。
「為什麼搬的?」
她撐著腮笑:「我媽跟野男人跑了,他有錢,能給我買漂亮衣服,我就不要我爸,跟著跑了。」
賀星原看著她:「後來呢,回過老家嗎?」
她沒正面回答,反問:「窮鄉僻壤有什麼值得回的?」
賀星原點了點頭。
不管這些話幾分真假,他大概明白,林深青對外為什麼不用本名,不打林家招牌,林爺爺又為什麼在採訪中說自己孫女沒有從事釀酒行業了。
除去爸媽離婚後,她跟了媽媽之外,更重要的是,她和爸爸、爺爺的事業觀是截然相悖的。
林爺爺和林叔叔都是業內頗受讚譽的釀酒師,卻愛酒不愛錢,多年來四處給人當免費顧問,樂得為鍾愛的事業奉獻終身,就像葡萄酒世界的無國界醫生——名聲一籮筐,口袋叮噹響。
可林深青呢,她像一個叛逆期少女,使勁和他們對著干,接受伽月的高價聘請,露面於世界各地的商業場合。
她拿傲人的釀酒天賦換驚艷四座的跑車,和對同齡女孩來講宛如海市蜃樓的豪宅,活得世俗卻風光。
她的理念是——有錢不賺王八蛋。
過了很久,他才說:「嗯,是該選錢。」
林深青不明所以地眨了眨眼。
他垂著眼:「有錢的話,就不用因為冬天太冷,晚上睡覺把門窗捂得嚴嚴實實了。」
她沒大理解,覷覷他:「學我們窮人家出身的孩子多愁善感什麼?你身上這件衛衣,標價近五位數吧。」
「你的別墅不也值近八位數?」
對視片刻,兩人齊齊笑著撇開眼。
賀星原撐膝起來:「走吧。」
她擺擺手:「等蘇灧來接。」
剛才在更衣室,蘇灧聯繫了她,大概是在為自作主張請來心理醫生的事抱歉,所以要來這兒接她。
林深青原本也沒生氣,就讓彼此順階下了,跟賀星原一起坐了她的車回去。
傍晚時分,車在白麓灣別墅區熄火,蘇灧和賀星原拉開車門下去,回頭才發現林深青在後座睡著了,並且絲毫不見將醒的跡象。
賀星原搭在車門邊緣的手驟然頓住,停下了關門的動作。
人下意識的反應通常不會騙人,這個舉動讓蘇灧對他迅速建立了好感。
她輕手輕腳,把後座車窗降下一半保持通風,帶上前座電吸門,然後朝他一努下巴,示意借一步說話。
走開一小段路后,蘇灧說:「她最近常常失眠,很久沒睡這麼沉了,上次雷打不動也是跟你在一起,你是不是有什麼……」她斟酌了下用詞,「特殊的技巧?」
賀星原笑得無奈:「沒有吧。」
只不過撒酒瘋和賽車剛好都是高耗能運動而已,累到極點,換幾個鐘頭好眠也不足為奇。
「那好吧,」蘇灧聳聳肩,「問你件事,你老實說。前天晚上,你和陳馳是跟蹤她來水色的嗎?」
「當然不是。」賀星原皺起眉,敏銳地問,「什麼意思,她覺得有人跟蹤她?」
蘇灧嘆了口氣:「應該是她太敏感了。」
賀星原從她表情看出一二:「你懷疑她精神狀況出了問題?」
她保守回答:「有可能,但她不肯接受診斷,今天中午你也看見了。」
「她抗拒心理諮詢,或許有什麼特殊原因?」
「這個我不好說,你可以自己問她,如果她願意告訴你。」
賀星原點點頭,看了眼腕間手錶:「我得先回學校點到了,再找時間過來。」
*
然而比賀星原先來的,是伽月酒庄的老闆傅宵。
次日一早,林深青被可視電話轟起,一眼看到屏幕上,傅宵西裝革履人模人樣,手裡一捧灑滿金粉的玫瑰花。
她一臉疲倦地招呼:「什麼風把傅總吹來了。」
屏幕里的傅宵暴跳如雷:「死丫頭,讓你別叫『副總』了,掉不掉我身價?」說完沒好氣地把花遞向鏡頭,「給你的,高興嗎?」
「當然,您每次一出手,花鳥市場的批發生意就興隆不少,我替西城市民高興呢。」
「……」
傅宵咧嘴一笑:「你知道的,我對待女員工向來一視同仁,送了你就不能少了Betty、Daisy、Emily、Judy、Amy、Tiffany……」
林深青捏捏耳朵:「得了,放收花處吧。」
「哪兒呢?」傅宵扭頭張望。
「那個橘紅色的箱子,長寬半米,高一米,貼著可回收標誌的。」
「……」
傅宵黑著臉轉回頭:「就你捨得糟蹋花,有正事找你呢,放我進門。」
林深青開了門,看見他身後跟來一個助理,虔誠地捧上一口砂鍋:「林小姐,您的早餐粥,請趁熱喝。」
傅宵把花擱在鞋柜上,自我陶醉:「真羨慕我員工,有我這麼貼心的老闆。」
「怎麼全世界都知道我腸胃炎了……」林深青嘀咕一句,把人請進門,給自己盛了碗粥,在沙發上邊喝邊問,「什麼事啊?說吧。」
傅宵拿出一封邀請函:「後天跟我去金越參加一個酒會。」
林深青收起帖子:「就這事,值得你親自跑一趟?」
「這不是看你都休息一個月了,來問候問候你么?」
「是看我好吃懶做這麼久了,催我回去被你們資產階級剝削吧?」林深青瞥他一眼,一口粥喝下去,忽然聽見茶几上的手機震動起來,來電顯示「賀星原」。
傅宵順著聲低頭一看,稍稍一愣。
林深青已經接起電話,聽見那頭賀星原問:「吃早飯了嗎?」背景里似乎有汽笛聲。
「吃了。」
「一個人在家?」
她看了眼傅宵,不慌不忙地「嗯」了聲。
「行。」
通話很快結束。
傅宵沒頭沒尾地問出一句:「事故還沒處理好?」
林深青莫名其妙:「什麼沒處理好?」
他指指她手機:「這個賀星原。」
「怎麼了?」
傅宵一愣,以為自己想錯了:「他誰啊?」
「還能是誰,追求者唄。」
「不是港城賀家來的?」
這回換林深青愣了。她一字一頓地重複:「港城賀家?」
「是啊,賀家經營酒店業,早年跟我們酒庄打過交道,我記得,那個在事故里遇難的賀從明,有個在大陸念書的侄子就叫賀星原。張弛說你最近收到賀家人的騷擾郵件,這個賀星原不是為了這事來的么?」
客廳死寂了足足一分鐘,林深青緩緩地,不可思議地笑了一聲。
哦,是啊,這人怎麼就剛好姓賀呢?敢情裝模作樣地勾搭她,是為了調查事故?
傅宵憑藉對眼前人深入骨髓的了解,大致捋順了前因後果:「要命了林深青,你被人『無間道』了還在自作多情?」
「……」
「不是我說,你怎麼就不信這世上真有男人對你毫無興趣呢?當年誤會我是要包養你才聘請你就算了,那麼久過去,這毛病還是不改,上人家乳臭未乾的男娃子那兒丟人現眼?」
「……閉嘴。」
傅宵搖著頭嘆氣,過來摸了摸她的腦袋:「唉,我們深青這麼單純可怎麼行,這事還得老闆我給你辦。」
「辦」字剛落,壁掛的可視電話響起來。林深青起身接通畫面,看見賀星原站在別墅電子門外。
她轉頭跟傅宵說:「出去,立刻。」
「?」
「人上門了,我要親自辦。」
接到「逐客令」的傅宵罵罵咧咧出了門,不可避免地和賀星原打了個照面。
兩人誰也沒說話,點頭致意后擦肩而過。前者開著阿斯頓馬丁揚長而去,後者進了客廳。
只是客廳卻空無一人,倒是二樓隱隱傳來音樂聲,一首慢調子的英文歌。
賀星原在沙發坐下,等歌循環到第五遍還不見林深青,終於拿起手機打她電話。
結果聽見她的手機在沙發上響起來。
他皺皺眉,順著白色旋梯上了樓,到二樓樓梯口時一腳頓住。
有水聲從斜前方那扇虛掩的門裡傳出來。門上的磨砂玻璃窗透出暖黃色燈光,裡頭大概是浴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