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我知道你會來
第六章
暴雨初歇，潮濕的空氣裡帶著股海洋的鮮冽。
趙玄非奄奄一息，窩在一方僅僅能夠遮雨的石壁下。
石壁頂上有凹陷，攢了一泓水，淅淅瀝瀝的從一處罅隙往下滴漏。
趙玄非沒有力氣挪動身軀，那些雨水和海水的混合物就全都流進了他的衣領里，涼涼的，膩膩的。
他被凍得得牙齒顫動，身體卻無論如何也動不了。
太冷了，他想，這到底是現實還是夢境？為什麼已經過去了整整三年，他還是會時不時的嘗到這種僵冷的滋味。
不知過了多久，接連淌進脖頸間的水線卻忽然斷掉了。
趙玄非抬起頭來，看見面前坐了個胖女人，替他擋住了冷風，接住了那些冰冷的水。
說是胖女人，其實算是對她的尊重。
她渾身濕透，單薄的衣服也被水浸得透透的，緊貼在滿是贅肉的身上，像是肉丸上包了片菜葉。女人打了個噴嚏，一瞬間簡直地動山搖。
彷彿感覺到了他的寒冷和無所適從，她沒有回頭，只是輕聲道：「沒事，我們能活下去的。」
趙玄非試圖去扳過她的身軀，讓她能看著自己說話，但手剛碰到她的肩膀，她卻忽然顫抖了一下。
「別碰我。」
趙玄非猛地僵住。
胖女人在這一瞬間抖得比他還要厲害。
隔著一層紗一樣的朦朧感，她的聲音聽起來也很遙遠似的。
「對不起，我太肥了，我不好看。你不要看我。」
他皺眉，心臟有些抽疼，嗓子卻像是被什麼東西堵住了，什麼話也說不出來。
雨忽然又下了起來，巨大的海浪向石壁襲來。
在海浪里，女人的頭動了動，慢慢的回過了頭來。
「你別擔心，我們真的能活下去的。」她強顏歡笑的說道，「只要還有一口氣，即使是燃燒自己的脂肪，我們也能好好活下去的。」
女人的臉暴露在趙玄非的面前，還衝他笑了一下。
赫然是姜星橋的臉。
趙玄非嚇得身體後仰，靠上的卻不是冰冷的石壁，而是溫暖的床。
下一秒，他從床上猛地坐了起來，心有餘悸的呼吸著。
溫暖的陽光透過窗帘縫隙照射進來，柔柔的散落一地。
趙玄非花了好長時間才平靜下來，掀開被子，到浴室里沖了個澡。
他幾乎每天都會做這個夢。
三年前的經歷並不是那麼容易忘記的，做夢並不奇怪。
他奇怪的只是，為什麼這一次夢裡的女主角變成了姜星橋。
就因為昨天晚上，他聽到她說了跟那個女人一樣的話嗎？
可是這種心靈雞湯一樣的話，就跟誠信發展民主富強一樣，誰又不會說呢。
即使她好像是真的過得挺慘，真的需要那筆獎金，那又跟他有什麼關係呢？
他向來是個冷血無情，脾氣也很壞的人，憑什麼要因為她的處境艱難，就破例接受她的採訪？
憑什麼？
趙玄非已經睡過了晨跑的時間，乾脆也就不急著上班。他等到自己完全從噩夢裡抽離出來以後，才換了衣服出門。
片刻后卻又停住了腳步。
他在心裡罵了句髒話，倒回來，拿走了放在茶几上的，沾著鮮血的紙條。
接下來的一整天，趙玄非的神經都崩得緊緊的，處於高度緊張之中。
他思考著姜星橋如果再來纏著她要採訪，他要怎麼假裝並不知道她父親的情況，一臉嘲諷的將她的報銷憑證還回去。
在她的哀求下，他或許也會考慮稍微鬆口，隨便回答她兩個小問題，讓她回去交個差，拿到那筆獎金。
但整整一天過去了，姜星橋卻並沒有再來找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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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星橋預想中鄭組長的失望，並沒有發生。
聽她解釋了自己失敗的原因，鄭組長點點頭，瞭然於心似的。
「你不用太自責，這不是你的問題。」鄭組長說道：「趙玄非那孩子小時候我就見過，他從小脾氣就倔，堅守的原則真不是隨隨便便就能打破的。我讓你去，也只是覺得獎金可觀，想讓你碰碰運氣。」
姜星橋有些意外。
「您見過他小時候？」
鄭組長哈哈笑了兩聲。
「我跟他媽媽是同學，以前還在京城的時候，經常會到他家去打麻將。」她想到了什麼好笑的事情似的，臉上的笑意簡直藏都藏不住，「他一個男孩子，小時候偏偏喜歡各種各樣的花。每次去他家我都會買各種各樣的捧花過去，他一拿到手就抱在懷裡，吃飯都不肯交出來，餓得肚子咕嚕咕嚕的叫。」
姜星橋：「……」這麼可愛的嗎？
鄭組長笑完了，安慰拍了拍她的肩膀，忽然又想到了什麼似的。
「對了，你的腳傷費用是不是還沒報。把清單給我吧。」
說到這個，姜星橋就僵了一下。
她撓撓頭：「謝謝您還記得這件事情，可惜報銷清單……好像被我弄丟了。」
「丟了？那可是好幾百塊錢呢。」
姜星橋：「……」
求不說，她已經心痛如割。
好在鄭組長很快又想到了另一件事。
她忽然笑了一下，拿過另一個文件夾來。
「這樣吧，這裡有個採訪任務挺無聊，獎金也不高，正好沒人願意去干。你拿去掙個外快。」
文件夾在姜星橋面前攤開來，她看見了文件標題。
最美風景在身邊：尋找辦公室里最漂亮的綠植。
……看起來的確是挺無聊的。
估計一旦去做，就得一整天都泡在各種各樣的辦公室里長霉，還不如留在台里加班舒服。
這對姜星橋來講不是問題，在腳踝完全好之前，外面的新聞、美食、乃至旅遊專題她跑起來本來也十分艱難。有事情給她做，有收入進賬就已經是好事。
鄭組長把文件夾交到姜星橋手裡，道：「我已經跟好幾個公司都溝通過了，你帶上記者證就能直接通行。」
「謝謝您，鄭組長。」
「沒什麼好謝的。」鄭組長搖頭，回到了辦公桌前。姜星橋拉開門走出去之前還聽見她的嘴裡念念有詞。
「看到有人活得太慘，就忍不住動惻隱之心，這毛病是改不掉了……誰讓我信佛呢？」
姜星橋：「……」
她應該在門外，不應該在門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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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去正常工作以外，姜星橋花了兩天去做這個這個專題。
第一天跑了四個公司，第二天只剩下一個公司，她卻一點也不比之前輕鬆。
要說為什麼，大概是因為這家公司，是興趙集團海城分公司。
姜星橋背著單反走進公司時，前台本來正懶懶的翻著訪客記錄本玩兒，一抬眼看見她眼睛都亮了。
「你總算來了啊，我還以為你也放棄了。放棄了多沒意思啊。」
姜星橋：「……」這人到底是有多想看戲？
她出示了自己的記者證，講明了來意，前台頓時顯得有些失望。
「哦，拍辦公室的啊……」她查看了一下日程記錄后就隨便指了指電梯，「你看著拍吧。我過會兒找保安來協助你。」
無精打採的樣子，簡直就差把「不感興趣」四個字寫在臉上了。
姜星橋忍不住笑，自己進了電梯。
她從二樓開始拍照，員工也都還算是配合，還有人主動要求出鏡露臉，姜星橋當然是一一滿足，雖然這些照片到最後也不一定能全部用上。
保安倒是一臉可惜的來跟她打了個招呼，對她的同情溢於言表。
姜星橋也懶得跟他解釋自己真不是趙玄非的追求者了。
就這麼一路向上，一直到了中午，姜星橋也沒細數自己拍到了第幾層。
樓下食堂到了開飯時間，有外面的人來食堂用飯，為了以防萬一保安也下樓去了。
偌大的辦公室里除了加班的員工，沒剩下幾個人。
姜星橋為了避嫌，刻意從監控拍得到的地方離開了辦公室，走進了樓梯間。
她在一節樓梯上坐下來，舒了口氣，又揉了揉腳踝。一上午都在走走跳跳，腳踝脹痛得厲害。
她歇了歇，又打開單反，找出自己拍了一上午的照片來看，刪刪減減，最後也沒剩下幾張。
肚子也餓了起來，姜星橋正在思考自己是不是該下去吃個飯的時候，鼻間忽然就嗅到了一股煙味兒。
姜星橋抬起頭來，和站在樓梯口抽煙的人視線相遇。這個人她纏著跑了半個月，除了這兩天以外，幾乎是天天見面。
又是樓梯間，他又是抽著煙，這是不是太巧了點兒？
除了他以外，還有另一個長相斯文的男人，看起來像是他下屬的樣子，也捏著根煙。姜星橋和趙玄非面面相覷，這男人就更不知道該說什麼了。
他乾咳了一聲，快速抖掉了落在西裝上的煙灰，把視線移開了。
姜星橋也覺得有些不自在起來，明明是正規拍攝，卻像是偷東西被人抓住了似的。
「趙先生，你又出來抽煙啊？」姜星橋只能先打了招呼，頓了頓又趕緊解釋道，「這次我不是偷跑進來的，我是得到允許以後進來拍照的。」
趙玄非低頭俯視著她，雙眼眯了眯，彈了下煙，灰白色的煙灰悄無聲息的落了下去。
「我知道。」他說。
姜星橋眼睛都睜大了。
「你知道？」
趙玄非沒立刻接她的話，灼熱得燙人的視線從她手裡的單反漸漸下移，慢慢落在她還在揉著的腳踝上，停留片刻后移開了。
他吐出一口煙霧，任由那些煙霧將他的臉遮擋得朦朦朧朧，然後低低笑了一聲。
「不然你以為是誰允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