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上當
雲熙院正房裡, 嚴夢華坐在官帽椅上聽嬤嬤介紹沂國公府上下,偶爾問上兩句, 二人聊得融洽。可與融洽相對的,是托著茶盞,跪在二人面前的錦湖。小半個時辰了,她手裡的茶都涼透了,可這位世子夫人似乎一點都不想接她這杯茶,不接便也罷了,她也沒有讓她離開的意思,完全當她不存在。
臘月的天, 青磚地上連個蒲墊都沒有, 錦湖的膝蓋都涼透了,凍得發木。可上面,她額角已經微微冒汗了。
「嬤嬤,檀湲院可有姨娘?」嚴夢華突然問了句。
嬤嬤餘光瞥著錦湖, 道:「沒有。」
「那二爺和三爺呢?」
「江家規矩,若是正室誕下嫡子, 便不可納妾。」
嚴夢華表情驚訝。「連通房都不曾有?」
嬤嬤搖頭。不過想想又道:「只有二公子是庶出……」
「可他母親也未曾入江家一步。」嚴夢華反問。
嬤嬤愣了下,隨即點頭。
「那就是了。」嚴夢華淡笑,睨著跪在眼前的姑娘, 慵然道, 「這江家上上下下, 連個妾都沒有, 偏到我這多了一個。連個參考的規矩都沒有, 你說,我該如何待你呢?」
這話顯然是在問自己。錦湖不敢抬頭,見世子夫人久沒出聲,知道她是在等自己回答。「妾身,全憑世子夫人發落。」因為太久沒開口,她嗓子發乾,都啞了。
「發落?」嚴夢華皺眉冷笑,「瞧你這話說的,你又沒犯錯我因何要發落你啊。這話讓外人聽去,還不得以為我欺負了你!」
「妾身不是這個意思。」錦湖嚇得趕緊伏地,震得手裡的茶碗叮噹直響。
嚴夢華嘆了聲。「瞧你,怕什麼,我也不過說說而已。看看,嗓子都啞了……喝口茶吧,別讓人說我怠慢了你。」
錦湖感謝抬頭,可哪裡有茶,她看了看嚴夢華。嚴夢華瞥了她手一眼,她懂了,人家是要她喝這份茶。錦湖僵住,這茶是奉給世子夫人的,象徵著她認下自己姨娘的身份。可眼下她不接不說,還要她自己喝。端了半個時辰,寒冬臘月里,這茶早涼透,雖她有孕已超過三月,可若吃下這生冷的東西,必然會引起不適。
「怎地?我說話不管用是嗎?」嚴夢華瞪著她。
錦湖知道,這一劫她算躲不過了。其實她明白,哪個正室夫人入門,看到個先自己存在,且還有孕的姨娘心裡都不會痛快的,只是她沒想到嚴夢華會在第一天便給了她這麼大個下馬威。要知道當初是她同情並點頭,自己才得以留下的,人的變化怎麼可以這麼大……
世子的心思錦湖清楚,她沒有恃寵而驕的資本,所以她拗不過嚴夢華,這茶她只能喝。
錦湖端起茶飲了一口。茶水從入口經過食管,最後流入了腹中,她冷得胃裡驟然緊縮,竟有了想吐的感覺——她哇地捂住了口,生生地忍了下去。
她是無心之舉,可看在嚴夢華眼中,這便是炫耀和挑釁。她這是在拿孩子威脅自己嗎?
嚴夢華冷眼看著她,正想讓她換杯茶時,江珩回來了。他一入門便瞧見這麼一幕,一個坐著,一個跪著,地上那個還眼淚汪汪地捂著嘴。任誰瞧也猜得出方才發生了什麼。嚴夢華也有點心慌,她沒想到江珩會突然回來,今兒是新婚第一日,若錦湖告她一狀,她還真沒底氣跟她理論。
她婉笑問道:「世子爺,您怎回來了?」
江珩看看二人,好似並沒想管的意思,道了句:「回來取東西。」說著便朝新房去了,不多時便拿著一封信箋出來,他剛想走,又對著嚴夢華道:「可是在敬茶?」
「是,錦湖剛奉了茶您便回來。」嚴夢華溫柔道。
江珩點頭。「嗯,敬過了便讓她回去吧,她身子弱。」
聞言,錦湖心暖,嚴夢華的心卻如針刺了下。可她還是笑著應了聲「好」,對錦湖道,「快起來吧,仔細地上涼。」
錦湖心裡再怨也得忍著,撐著而起,怎知跪得太久腿都木了,方起身便一個趔趄又倒了,卻被身後的江珩接了住。錦湖回頭看了他一眼,委屈壓不住了似的喚了聲:「世子爺。」
但凡走點心,也明白這一聲的意思,可江珩偏就和沒聽到一般,將她扶穩,交給下人送回西廂后,便匆匆離開了。
嚴夢華看著遠去的人,心緒鬱悶。她知道,這一切江珩都看出來,瞧著他不做聲張,實際上還是在護著錦湖那個丫頭!她轉頭又看向西廂,把這份恨留在了心底,她就不信自己贏不過一個丫頭,往後點日子長著呢!
……
檀湲院里,歸晚坐在羅漢床上,林嬤嬤幫她揉著腿,隨著月份越大,她這小腿也脹得緊,尤其是久站之後。主僕兩人一邊揉著,聊了起來。
「這世子夫人瞧著是好相處,也不知道實際如何。」林嬤嬤嘆了聲。
歸晚挑眉看著她,笑道:「自然是瞧著什麼樣,便是什麼樣了。」
「那可不見得。都說他是淳安侯的心頭肉,放在掌心裡寵,所以才養出個直脾氣,大夥說她爽直,叫我說就是任性。是人都忍不下成親第一天就出去忙,尤其世子這理由,一點都不正當,聽著就是借口。可你瞧她,臉上平靜得很,這心裡得多能忍啊。還有啊,夫君出門,婆婆去忙,就剩她一人,她應該留下來等婆婆才對,要不就去陪老夫人,可她偏偏選擇獨自回去。回便回吧,您不覺得她站在那游廊處,就是在等您嗎!還有她說的那些話,明顯就是在跟您套近乎!還有她跟世子爺之間,怎麼看都彆扭……」
「呵,姜還是老的辣啊,你竟瞧出這麼多來!」歸晚笑著,揀了顆栗子剝了起來。
林嬤嬤哼聲道,「我就不信您沒瞧出來!一提到世子她就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不就是等著您問嗎,可您偏就不往那邊聊,竟說些有的沒的。」
「我跟她有的聊嗎!我又不是她婆婆,不是她『親嫂子』,我管她那麼多!」說著,她一把將剝好的栗子塞進了林嬤嬤嘴裡。
林嬤嬤猝不及防,只好吃了,並示意她不必給自己剝,讓她自個吃。正說著,歸晚「誒呦」一聲。嬤嬤以為是自己手重了,連忙撩起了她的褲腿,可當即愣住,白嫩嫩的小腿肚上,赫然兩個紅痕——不是掐的,更不是擰的,而是……
都這麼大歲數了,且又是過來人,可林嬤嬤還是覺得有點臊得慌!連這都能留下吻痕,那身上更不必說了。想到昨晚的動靜,林嬤嬤皺了皺眉,嘀咕著怨道:「該辦事的時候不辦,都這月份了,倒折騰起來了。」
離得那麼近,歸晚自然聽得清楚,登時臉紅了。嗔道:「嬤嬤胡說什麼呢!我們什麼事都沒有!」
林嬤嬤把她另一隻小腿也露出來了,依舊沒逃過他魔爪,小膝蓋上居然還有牙印。「還說沒什麼,這得鬧成什麼樣。你是孕婦,他胡鬧,你也讓!」
「我說的了嗎?昨個你又不是沒看見,我說話他聽嗎!」歸晚怨怨道,可說完又反應過來。「不對,我們真的什麼都沒發生!」
林嬤嬤一副「你說吧,你說什麼我都不信」的表情。歸晚哭心都有了,她算解釋不清了。等著瞧,今晚她要是再讓他碰自己,那她就不是余歸晚——
歸晚還真是說到做到,天還沒暗便用了晚飯,一聽江珝回來了,趕忙進了稍間插上了門——
這一連串的動作,即便站在庭院里,隔著門窗江珝也看個清楚。他站在原地哼了一聲,詢問得知少夫人早一個時辰就用過晚飯了,便徑直去了凈室。兩刻鐘后他回來了,站在稍間門前敲了敲,裡面傳來蓯蓉的聲音:
「二公子,少夫人睡了。」
「睡得這麼早?」這還沒到戌時啊,往常這個時間她才吃完晚飯。
蓯蓉應:「是,少夫人說今兒累了。」
江珝沉默須臾,隨即淡淡道:「嗯,那便讓她好好休息吧。」說罷,轉身返回了次間。
二人對話,歸晚聽得清楚,他話語依舊冷清清的,好像並沒有什麼不愉快的情緒。估計他也是覺得昨晚喝多了酒,所行之事皆是荒唐吧。希望他是這麼想的……
天這麼早,歸晚哪裡睡得著,她坐在床邊和蓯蓉偷偷摸摸地做起女紅來,她給蓯蓉描花樣子,蓯蓉來綉。二人玩了不過半個時辰,歸晚便覺得肚子有點餓,本來每日就得加餐,今兒晚飯又吃得早,能不餓么!
蓯蓉瞧她四處張望的模樣,便也猜到了。可每日她都是把吃食點心放在明間的,怎就忘記給小姐在房裡備上一份呢,於是她悄悄道:「我去外面給你拿些來。」
歸晚笑笑。「估計他現在應該在書房,但你動作也要快點,免得讓他撞上。」
蓯蓉點頭,朝門口去了,可手剛覆上門栓,她隔著稍間的軟煙羅瞧見次間架子床前的圈椅上,好像有個人影,她再仔細辨認,竟是江珝——他沒去書房嗎?
蓯蓉趕緊回來,一臉無奈地看著歸晚,歸晚看看門外,似乎也明白了,泄氣似的癱下了肩。從稍間到明間,必將要經過夾在中間的次間,江珝不走,她們出不去。
「算了,再等一會兒吧,他不會一直留在這的。」歸晚安慰蓯蓉,二人繼續做女紅。可是——
不止歸晚,她覺得自己肚子里的寶寶都開始叫囂了,她讓蓯蓉再去看看,江珝居然在圈椅上看書,而且她們往返幾次,他是一點想走的意思都沒有。
總不能等到他睡著了吧。歸晚看看窗戶,這大冬天的,連窗戶都是封死的。
「我出去給您帶回來些點心,就說是為您夜裡準備的,他總不能說些什麼吧。你就躺在這裝睡,別醒就行。」蓯蓉建議道。
「不行!」歸晚當即否認。他個賴皮,她才不信他了,只要蓯蓉一開門,他保准進來,到時候別說裝睡了,就是永眠了,他也有法把她弄醒!
主僕二人商議著,可怎麼都行不通。歸晚突然覺得自己好狼狽啊,怎麼他一回來,自己就淪落到這份上了,她真恨不能衝出去跟他理論,可想想昨晚上的事,她慫了……
「二公子,您要出去嗎?」門外,好像是茯苓的聲音。
稍間里二人登時屏息,等著江珝的回答——
「嗯,我去書房找本書,片刻便回。你們小聲點,別驚了夫人休息。」
「是。」茯苓應道,接著便聽聞一陣遠去的腳步聲。
房裡二人激動得不得了,只聽正房大門「當」地一聲被關上,蓯蓉趕緊推門而去,目的極強,直奔明間放著點心的小几。
歸晚餓得心跳都加快了,一邊安撫著胎動極頻的小東西,一邊等著。稍間門再次關上起,人終於回來了,歸晚一眼便瞧見被托著的一盤糕點。
她頓時欣慰而笑,可目光向上再移兩寸,當即笑容僵住——
托著糕點的,根本不是蓯蓉,而是勾唇佻笑的江珝……
……
人總是這樣,握在手裡的時候永遠不知道有多珍貴,然失去了才懂得什麼叫追悔莫及。沂國公世子大婚那日,薛青旂去了,目的很簡單,就是想再見一見歸晚。可是他找遍了所有賓客席都沒看到,最後他冒著風險溜進了後院,在世子的新房前,他終於見到她了,她當時險些摔倒,卻被江珝抱在了懷裡……
一個嗔怪,一個不滿,二人拌著嘴,可眼神中流露的卻是對彼此的信賴。一切都自然而然,包括江珝覆在她小腹上的手,溫柔且小心翼翼。那種疼惜的感覺根本不像是對別人的孩子,好像那孩子就是他的。
這根本不可能,以江珝的脾氣他怎麼可能接受,況且他娶歸晚的是有目的的,他對她不可能有感情。薛青旂努力給自己洗腦,卻忽略不去一件事,既然自己能愛上余歸晚,他何嘗不能呢?
所以,在世子宴客時,他主動給江珝敬酒,道了那三句恭賀,意味深長地咬重了「得子」二字。他想知道江珝的反應,果然不出所料,江珝怔了一瞬。這敏感的一瞬足以說明他知道關於這孩子的一切,也說明他接受了孩子,更說明他推測的那件事:他愛上余歸晚了……
薛青旂飲下最後一杯酒走出了酒樓,天色已晚,他不知道自己應該去哪。他已經兩日沒有回府了,他不想看見父親,也不想見母親,他的這兩個至親,親手毀了他的最愛。
薛青旂在街上繞著,不知覺中竟走到了和悅樓,繞過它,穿過小衚衕,進了那間兩進小院,那是唯一能讓他尋到一絲慰藉的地方。
可今天這院子異常的安靜,沒有少年舞劍,也沒有少女嘰嘰喳喳的聲音,唯是院子里兩個婆子慌張地嘀嘀咕咕,見了他先是一愣,趕緊喚了一聲。
叮鈴聞聲,噔噔噔地跑了出來,通紅著兩隻眼睛,臉上的淚還沒顧得上擦,便喚了一聲:「少爺!小少爺他,他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