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真相

  「放這吧。」歸晚指著稍間小几道。


  蓯蓉遲疑。「您還是趕緊喝了吧,免得將軍回來被發現……」


  「放這吧。」歸晚再次道聲。


  蓯蓉不知道她想的是什麼, 只得依了她, 跑到門外替她把風, 盯著凈室的動靜。


  果然不多時,沐浴后的江珝回來了。清水洗去了他的乏累, 但依舊沒能舒展他眉間的倦意, 他走到紫檀柜子前, 兀自拿出一身乾淨的常服,站在那不緊不慢地穿著,不言一聲。


  歸晚上前,轉過他身,幫他系衣帶。


  二人沉默有些詭異,直到腰帶也系好了,歸晚捋了捋綬帶上的流蘇,仰頭彎眉笑道:「好了。」望著那張乾淨到絕塵的臉, 她又補了句, 「夫君真好看。」


  「夫君。」江珝低身沉吟, 隨即鼻尖一聲哼笑。「將軍, 夫君, 你到底把我當什麼?」


  歸晚莞爾,沒說什麼,視線落在他不算對稱的衣領上, 伸手幫他理了理。


  江珝目光瞥了眼小几上已經溫涼的葯汁, 又問:「為何喝葯?」


  「身子不舒服。」她爽快答。


  「哪不舒服?」他追問。


  二人目光對視, 歸晚霎時間回到了最初,他垂眸的那一刻除了涼薄冷漠,什麼都沒瞧著。她心忽地一寒,隱隱察覺到什麼了。


  歸晚笑笑,平靜道:「將軍都知道了,還需問嗎?」 她收手,卻被他一把攥了住,用不帶憐惜的力度。


  「我要聽你說。」


  「我有孕了。」她看著他,不懼不躲,甚是坦然。


  江珝僵住,二人對視,時間恍若靜止。


  昨夜他回來了,卻遇到在花廳守候的蘇慕君,他本想繞她而行,卻被她攔住,任他如何不想聽,她連個喘息的機會都不留,跟在他身後一股腦把話道了來:余歸晚不但有孕,而且還在服藥。


  自小相識,蘇慕君的脾氣他了解,出身高心氣傲,自矜自負,還有那麼些執拗。但她不會傻到拿「有孕」這種事來詆毀造謠。


  江珝內心震驚,面上卻未表露絲毫,強做鎮定回了檀湲院。


  事實真假,他必須問個清楚。


  可人還未進,便透過窗格瞧見羅漢床上那個小身影,她抱著引枕昏昏欲睡,蓯蓉勸她幾次回去,她都拒絕道:「再等等,等他回來再睡。」


  明明是要回來質問,這一刻卻不想見她,於是壓抑著滿腔怒火回了衙署……


  沉靜了一夜,他心情也平靜了很多,也許是個誤會呢,他不該為人左右。直到他回來看到這葯,他耐不住平靜了。其實他心裡有數不是嗎,前些日子她幾次欲言又止,他就該瞧出端倪!

  「余歸晚,你好生厲害啊,竟瞞了這般謊言!」


  歸晚被他捏得生疼,卻掙扎不開,乾脆對視他,怨道:「你以為我願意瞞你嗎?當初成婚,是你選擇的我,沒有任何徵兆,我甚至連個拒絕的機會都沒有,聖旨便下了,我敢抗旨嗎?我本想解釋,可沂國公府的聘禮卻來了。整個過程我被動得連選擇做不了,一步步被推到了這。」


  「那你成親後為何不說。」


  「我敢說嗎?」歸晚反問。


  她本想二人坐下來好好聊,看來是她想得簡單了。


  「我是想說,可因我父親,從洞房那夜開始你便對我心懷芥蒂,我哪裡還敢說。等我想說的時候,又總是被各種原因岔過去,沒機會說……」


  話到此,她語調漸漸低了下來,連視線都默默收回。


  其實她有點心虛了,若是完全沒機會也不然,那夜他抱著她的時候,她完全可以講出來,只因不忍破壞那一刻在他懷裡的安逸和溫暖,故而沒有開口。她不得不承認,那一刻她有私心。


  「孩子是誰的?」他追問。


  「我不知道。」


  「是不知道還是不想說。」他聲音冷清清地,冷得人心涼,歸晚抬頭看他,竟從他雙眸中看出了抹輕蔑。


  「孩子是薛青旂的?」


  話一出口,歸晚徹底愣住了。


  她能理解他為何如此問。她和薛青旂兩小無猜,有婚約在先,何況從江寧回京,一直是他陪在她身邊。


  可理解歸理解,任何人如此問,她都不會反感,可唯獨他不行,自己對薛青旂的態度,他明明是知道的!同樣從杭州歸來,她一路磨難他比任何人都該清楚。


  「我有孕月余,見到他時已經懷孕,只是不自知而已,他雖帶我回來,我們也並沒有獨處的機會。」歸晚語調異常的鎮定,她盯著江珝繼續道。


  「你問我是不知道還是不想說,我告訴你,都有。我既不知道,也不想再提。我帶著弟弟逃出杭州城,隨行者只有難民。逃離途中,我們遇到叛軍圍剿,經歷非人的折磨,我帶著弟弟幾乎是從死人堆里爬出來的。後來弟弟走散,我溺水昏迷,險些連命都沒了,到現在記憶都是恐怖的片段,那種境況,我會有心思風花雪月嗎?所以,將軍,你說孩子是哪來的?」


  說罷,歸晚用力一掙,脫離了他的禁錮,可因著用力過猛,她撞到了小几上,只聽「啪」的一聲,燉盅墜落,葯汁隨著迸裂的瓷片四濺。


  這一聲巨響也把江珝驚醒了。還是滿腹的怒火,此刻竟燃不起來了。他久經沙場,所到之處,所見罹難的百姓還不夠多嗎?壯年被殺,婦孺被虜,光是他自己解救出的難民便是不計其數。他突然想到了西湖邊那個被他救下的那段遺憾……


  江珝沉默良久,目光一掃發現了她手上被迸起的碎片划傷的血痕。他默默上前,要去握她的手,然歸晚卻驚悸著躲開了。


  瞧著她下意識動作,江珝蹙了蹙眉。她還是怕自己的……


  「對不起。」他低聲道,還是把她手拉了過來,輕輕用手帕擦拭傷口。


  其實傷得一點都不重,可他卻擦了很久。終了,他問了句:


  「所以你是為了這個孩子,才對我百般用心。」


  這話問得,歸晚真是沒法開口。她剛嫁進來的時候,可不就是這個心思,可是後來……


  「也不都是。」


  江珝心猛地一緊,捏住了她指尖。


  「還有我父親……」


  對呀,還有餘懷章。他怎麼把這個忘了,多明確的目的啊!

  江珝鼻尖淡淡哼了一聲,頗有些涼苦之意,自嘲之味。他將手帕輕輕系在她手上,頭都沒回,轉身大步離開了。


  歸晚看出他又氣了,可為什麼氣啊。不管是出於憐憫還是其他,他方才道歉的那刻,她以為他已經接受自己了,可為何提到父親,他又變臉了。自己記掛父親,他也不是第一天知道,她為父親而向他求情都求了幾次了,這會兒怎會這麼大的情緒?


  歸晚看著地上的葯汁,想喚蓯蓉來打掃,隨便再端一碗來,卻見她風風火火地從外面跑了進來。


  驚忡道:「表小姐,二公子他方才去了后罩房,把葯都倒了,還囑咐不許你再服這葯。」


  這……這叫什麼事啊。


  他把葯都倒了,竟怒至於此?


  只怕這事會瞞不住了,若是被沂國公府上下知曉,她便也不用再留了。好似問題有點鬧大了。


  江珝脾氣她明白,若是她主動說,會好些。可偏他就是從旁人口中得來的,這種被欺騙的感覺讓他如何不氣?


  旁人,這人到底是誰……


  ……


  睦西院,西廂房裡,蘇慕君正在泡茶,她才澆了一遍紫砂壺,便瞧著紫鳶進了來,掩上門后迫不及待地奔到她身邊。


  「檀湲院果然鬧起來了,聽說把瓷器都打了,二公子摔門而去。」


  蘇慕君拈了幾葉六安,冷笑一聲。「那便對了,看來我預料得沒錯,她是真的有孕了。」


  為了驗證,她昨晚上等了江珝半宿,就怕他不會給自己機會說話,她跟在他開門見山便把一切都道了來,讓他想不聽都不成。


  這種事,是個男人都不會忍下,何況是江珝。只要他和余歸晚鬧起來了,那便說明此事為真,便是假的,礙著大房的面子,江珝也不會將自己如何。


  「既然是真的,那我們要不要告訴老夫人。」紫鳶結果少夫人手裡的茶罐,追問道。「若是府里得知,瞧這府里還容得下她!也替您解了上次被冤的氣!」


  蘇慕君聞言,手頓住,秀眉微挑睨了她一眼。這一眼,凌厲得紫鳶心下一怵,噤聲不敢多語了。


  蘇慕君怎麼不想說,若是告之餘歸晚有孕而嫁,不要說之前那局可扳回來,便是這個家她也留不住了。她根本就配不上江珝,自己盼得不就是讓她灰溜溜地離開江珝身邊嗎。


  可她不能說!

  她還記得昨夜她告訴江珝這一切后,他轉頭投向她的那個眼神,狠戾得她登時脊背發涼。相識十幾年,她從未看過他如此深情,也更沒聽過他陰森地語調對自己道:

  「大嫂,我若在府上聽到第二個人提及此事,你知道我會如何吧!」


  「少夫人!水,水溢出來了!」


  紫鳶的喚聲把蘇慕君的思緒扯了回來,她趕緊放下茶壺。望著案上的一灘水跡,蘇慕君長嘆了口氣,冷漠道:「不急,再等等。」


  ……


  江珝一走便再沒回來,歸晚心懷忐忑地過了又一日,這一日除了江沛沒人來找她,一切平靜如初。


  江沛每次都是偷偷而來,連齊嬤嬤都不跟著,想來歸晚也明白,定是梅氏與蘇氏不許他與自己有往來。


  可他才七歲,如此真的沒人會發現嗎?尤其是他身邊寸步不離的齊嬤嬤。歸晚突然覺得,許齊嬤嬤不是真的被他甩開,也許「甩開」便是一種「掩護」吧。


  如是想,歸晚越發地覺得江沛小傢伙過得不易了。可他偏就什麼都不講,從他臉上也瞧不半絲陰鬱來,雖說膽子小了點,可心底陽光得很。這讓歸晚喜歡得緊,可也疼惜極了。


  小傢伙趁歇晌的功夫又來了,雖剛和江珝吵了一場,但她對江沛用心依舊。


  他上次借了本《山居雜記》,依江珝要求,他給歸晚講了一遍。小傢伙才啟蒙不久,這類書他並不能完全看透,不過他還是看得很認真。他複述之後,問道:「嬸嬸,什麼是『專氣致柔』?」


  歸晚笑了,這個她還真的聽過,是《老子》里的一句話。不過她不大熟,未避免誤人子弟,她還是從架子上找到了本《老子》,找到了原話講給他:「『專氣致柔』出自於『載營魄抱一,能無離乎?專氣致柔,能如嬰兒乎?』是說,身心一致,聚結精氣,內部協調,以致柔和溫順,能像嬰兒一般。」


  「為何像嬰兒?」江沛又問。


  「因為嬰兒是柔弱的象徵啊,老子喜歡用水和嬰兒來比喻柔弱。專氣也好,致柔也罷,一切都要「自然而然」,老子說如嬰兒,像嬰兒那樣純真質樸,形神相合,活潑自然……」


  歸晚說著說著,好似突然意識到什麼,她狐疑地盯著江沛。可小傢伙卻是一臉的恍然,笑道:「謝謝嬸嬸,我明白了。」


  他明白了,歸晚可有點糊塗了。


  江沛把書還給了歸晚,便在書架上找起下本要借的書。他伸手手臂,指著架子上一本裝訂考究,描金的書問道:「嬸嬸,我能看這本嗎?」


  歸晚看了一眼,是《脈經》,笑道:「這個可不是你該看的。」


  說罷,她登時怔住,盯著江沛那雙純粹的大眼睛,她似乎一下子都明白了。


  這應該是他給自己打的第二個「噴嚏」吧!


  見嬸嬸道他不適合看,江沛「哦」了一聲便收回了手臂。就在衣袖再次掩蓋手臂的那刻,歸晚又看到了他胳膊上的傷。


  歸晚的心像被擰了一把,疼得要命。


  她驀地將江沛拉入懷裡,憐惜地撫著小傢伙的頭,問道:「你願意和嬸嬸一起住嗎?」


  江沛好似沒明白,呆愣愣地看著歸晚。


  歸晚也含笑看著他,溫柔道:「只要嬸嬸不走,嬸嬸一定幫你……」


  ……


  江珝連續兩日沒回,歸晚也連續過了兩個貌似平靜的日夜。明個一早他便要出軍北上了,剛用過早餐,下人來傳,江老夫人喚她趕緊去東院一趟。


  歸晚心登時一提。


  該來的總歸要來,歸晚要去面對了。林嬤嬤和蓯蓉陪她前去,然一入門,江老夫人便慈笑迎了來。


  「你可算到了,今兒咱要去寺里給璞真祈福。往日里這事都是我來做,如今他有媳婦了,這任務便交給你了。」說著,便吩咐下人備車。


  看來江珝什麼都沒說。可也是,他連回都未回,如何說。


  歸晚隨江老夫人到了般若寺,在大雄寶殿前為江珝祈福。對此,歸晚是心摯意誠,求佛祖保佑他一路平安,早日凱旋。


  離開時,經過觀音閣,她也特地為他求了個平安福。


  不管怎樣,他是為大魏而征,是百姓的英雄。


  祈福過後,大夥便要回去了。途徑距衙署不遠的那條街,江老太太問她可要去看看夫君。歸晚婉拒。


  「明日便要出征了,想必定是忙得很,還要點兵,部署,更得準備明個一早見陛下,還是不要打擾他了。」


  「你若不去,怕他今晚也回不來,前一晚上都是要在皇宮大殿外候著的。」江老夫人勸道。


  歸晚笑笑。「還是算了,明一早我去城外送他吧。」


  老夫人聞言,拉著她手,點頭笑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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