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好哄

  江珝撩開衫裾, 不疾不徐地邁入正堂。他背對朝陽, 逆光下頎長挺拔的身影宛若鑲了金邊, 熠熠奪目。「煞神」,眼下他唯有「神」了……


  歸晚第一次覺得這場景如此好看,愣住了,直到這位「神」冷清清地目光投來, 她才緩過來,隨即, 心亂不已。


  如何不心亂,要知道除了自己和蘇慕君, 他可是知道真相的唯一人。


  老太太見孫子來了,端然道:「今兒怎這麼早回來了?」


  「一早訪友沒去府衙, 這會兒回來換官服, 偶聽嬤嬤提了幾句東院的事,便過來瞧瞧。」


  老太太點頭。「內宅里的事,由我們這婦人把握便好,你不必操心。」


  江珝淡笑。「祖母和嬸母把內宅打理的井井有條, 孫兒自然放心, 只是聽聞您孫媳也在, 怕她初嫁,總有不妥的地方。」說罷,又瞟了歸晚一眼。


  老太太明白這個孫兒不會無故而至, 便把胡泰的事道了來。江珝聞言全程冷漠無甚表情, 唯是偶爾望向伏地的胡泰。


  「……這畜生非說是吃了不幹凈的糕點才鬧出這事。糕點是睦西院的無疑, 至於這葯是哪來的,便誰也說不清了。這不,慕君道這糕點是昨個給你媳婦,讓她帶給你的……」老太太嘆聲。


  「她昨個是給我帶糕點了。」江珝淡然道。歸晚的心猛地提到嗓子眼,抬頭望向他,四目相投,他平靜得不能再平靜了。他接著道:「是玫瑰酥和胭脂涼糕。昨晚孫兒沒用晚飯,得虧她送來了糕點,我多食了幾塊,餘下的都給官正吃了。」


  說罷,他看了眼官正,官正煞有介事地點了點頭。


  歸晚可算舒了口氣,朝他笑了笑。看來自己是小人之心了,她方才還以為他會講出實情來,要知道一邊是懷有宿怨的新婦,一邊可是曾有舊情的青梅,孰勝孰敗,一目了然。她下意識看看蘇慕君,只見她盯著江珝的臉都綠了,也是滿臉的不可思議。


  江珝作證,這事也算結了,既然和歸晚無關,那必定是睦西院的問題。雲氏嘖舌連連,宋氏神情不屑。睦西院,兩個寡婦加上滿院婆子丫鬟,連個男人都沒有,存這東西,是何心思?說出去還不讓吐沫星子淹死。不要說外人,便是家裡也要講究一番。


  梅氏也意識到問題嚴重,極力鎮靜道:「請母親放心,這事回去我定然會查個清楚。」


  「大嫂。」宋氏撥著腕間的金鑲翡翠鐲子,冷喚了聲。「人都在呢,何必回去查,眼下不是更好。」


  這話也就是宋氏敢說。平日礙著江珝的面子,大夥對梅氏隱忍縱容,然此刻抓住了把柄,可不得泄泄火。二夫人是個團和的人,這會兒卻也低頭不語只當沒聽到了。


  梅氏尷尬,窘得僵住了一般,只得望向老夫人。然老太太一個字,讓她心徹底涼了——


  「查!」江老夫人拐杖一震,喝聲道,目光凌然掃視兒孫。


  這葯必然是給某人吃的,不管是不是江珝,此行之惡劣公府絕不能容!


  聞言,梅氏臉色都變了,蒼白慘淡。見她容色陡變,胡張氏心下瞭然。她隨夫人二十幾年,揣度主子度日,太了解主子的脾氣了,梅氏一定與此事有關。


  胡張氏心哀,怎都沒想到會栽在自家主子手裡。可她也明白梅氏並非有意,一切都是陰差陽錯罷了,要怨只怨她貪小便宜。且她更懂,若是梅氏倒了,自己必然受牽連,兒子便更無挽救的希望了,因為不管是不是被下藥,他畢竟鑄下大錯,沒有梅氏,誰能保他。


  胡張氏心裡糾結,五官扭擰。她左掂右量,心一橫,猛地伏地,頭磕得砰砰響,哭嚎道:「是我,都是我,是我鬼迷心竅,幹了這無恥的事。」


  這話一出,大夥怔了,宋氏喝道:「這罪也是你個奴才能頂的!」


  「不是奴婢頂罪,這真是我做的。我兒快二十了,連個媳婦都沒說,我知道他惦念月橘,可那丫頭嘴上說非我兒不嫁,幾次三番地勾搭我兒為她做事,卻對婚事推三阻四。眼看我兒為她都快魔怔了,哪個為娘的不心疼,於是便擇了這麼個法子。可沒成想,菊月姑娘是真心不想嫁給我泰兒……」


  「娘,你可害死我了!」胡泰嗷地吼了一嗓子,嚇了胡張氏一跳,她抱著兒子道歉,卻被胡泰扭著肩膀甩了出去。


  「那這葯,你是從何而來的。」雲氏追問。


  「上次大夫人頭疼,我出去買葯,找江湖郎中配的。」


  「可還有?」


  「沒了,都用了。」胡張氏搖頭,說罷,猛地撲在梅氏腳下,嚎道:「大夫人,我對不起您,但我兒是無辜的,他不知情,都是我設計好了的。您生我的氣可以,萬不要生他的氣啊。」


  話一出,梅氏如何不懂,她盯著腳下人,佯怨道:「你在我身邊二十幾年,謹小慎微,怎也會做出這般糊塗事來,害人害己啊!你求我有甚用,去求老夫人才是!」


  胡張氏聞言,趕緊拉著兒子伏在了老夫人面前,

  老太太冷漠地瞪著二人,瞧不出鎮定下是何情緒,然半晌,她凌然道了句:「胡張氏施以家法,趕出府去。胡泰……送官!」


  胡張氏當即傻眼。大魏律法,「□□者、絞。未成者、杖一百、流三千里。」若是罪責成立,那可是絞刑啊!便是酌情也定要流放,流放之路險境重重,還不是死路一條!胡張氏不甘嚎啕。


  梅氏也急得不知所措,勸道:「母親,事已至此,若是送官,那傳出去月橘如何為人,不若家法懲治便罷了。」


  江老夫人聞言,盯著梅氏,忽而冷哼,道:「主子管不了,連個下人我也管不了嗎!」


  一句話,梅氏驚住。老太太這分明是打狗給主人看!她定是知道這件事胡張氏是在頂罪。梅氏再不敢多說,任幾個力壯的婆子把胡張氏母子拉了下去。


  哀嚎盈院,直到二人被拉出前院,仍依稀可聞……


  這事暫且消停了,江老夫人言累,遣兒孫散了。這戲看得大夥好不盡興,總算瞧見梅氏吃了一次下馬威了。


  眾人離去,江珝和歸晚也該回了。經過蘇慕君時,歸晚駐了一步,蘇慕君瞪著她,低聲陰測道:「那糕點他到底吃沒吃,弟妹比誰都清楚。」歸晚盯著她,勾唇冷笑,貼在她耳邊鄙夷道:「這糕點是為誰吃的,大嫂心裡更清楚。」昨晚自己一走,蘇慕君便出現了,若江珝果真中了葯,發生何事的可就不一定是自己和他了。


  蘇慕君呆住,比起被戳穿的恨意,她更窘,羞得臉色通紅。


  她越是如此,歸晚越是肯定自己的猜測,於是冷哼一聲,轉頭追上江珝,陪在他身側去了……


  二人回到檀湲院,一入正房,歸晚便跟了上來,恬聲道:「將軍可是要換官服,我幫你?」


  江珝回身冷看了她一眼,拒絕的話剛道唇邊,卻被她眉眼間的盈盈笑意攔住了,他頓了頓,淡然頜首。


  歸晚樂不得地應聲,這還是他第一次許她幫他更衣呢。


  她麻利地接過小婢遞上的官服,為他穿上。大魏官服圓領右衽,系帶在他右肩頸處,歸晚拈著系帶靈巧地繞了起來。江珝下頜微揚,稜角分明的臉透著股不經意的冷傲。他目不斜視地注視前方,餘光里那雙小手就在眼底晃動,嫩白瑩縝,像一對上好的脂玉,系帶拉緊時小手指不經意碰到他下顎,冰涼滑膩,連觸感都與玉無差,竟讓他心莫名一顫。


  江珝努力想要忽略這種感覺,於是清冷地問了句:「你與那糕點,到底有無關係?」


  話一出,歸晚的手僵住,就僵在他下頜處。她仰頭盯著他淡漠的臉,心裡莫名有點酸:「將軍這是不信我了?」


  相信?沒理由,昨晚吃的什麼他自己能不清楚嗎。不相信?也不至於,不然他不會幫她。許是因為這些日子他總忍不住朝她靠近,所以想給自己尋個理由罷了。道是她的殷勤,她的算計,自己才會如此,而並非動情。


  比如這件事,可能也是她的手段之一。


  他垂目瞄了一眼她。小姑娘秀眉緊蹙,滿眼都是掩不住的怒意,可嘟起的紅唇卻平添了一抹嬌憨。她沒反駁,而是使勁地拉緊了他頸脖處的系帶,恨不能勒住他似的,惱道:「有關係!」


  江珝低頭。


  歸晚手沒停,繼續去了腰間,為他扎那條螭紋玲瓏玉帶,只不過動作裡帶了怨氣。「當然有關係,便是有人故意在那裡下了葯,想要我帶回來給你,若非我察出異常把那糕點扔了,今兒受審的可就是我了,我還能給你穿衣,你早把我踢出門外,順了人家的心了!」


  小姑娘講話還真不客氣,這幾天他發現她膽子越來越大了,在外面溫良嫻淑的,對自己可是什麼都敢說。不過她的這種不避諱,倒也沒讓人多反感,嬌嗔軟怒,聽起來跟撒嬌似的。


  他心裡如是想,面上卻壓著,謔語道:「照你這麼說,還是有人要害你了。」


  小姑娘正抱著他的腰,把手裡的綬帶環了個圈,哼了哼,不忿道:「這府里又不止你一個人討厭我。」她頭正低著他胸前,氣息幽幽,呼到他胸口,長了腿似的瞬間竄了進去,他心莫名一緊,漏了一拍。


  「我何嘗說過我討厭你了。」他聲音輕了幾分。


  她扣上了玉帶,再次仰視她,滿眼都是不相信。可隨即她笑了,璀璨若星,一隻小手指勾住他的玉帶,朝他湊近,眼看著下巴都快抵到他胸口了,紅潤的櫻唇乖巧道:「那你是不是原諒我了?不怨我了?」


  又停了一拍,江珝故作鎮定地退了一步,若無其事地垂目理了理腰帶上的佩玉,低聲道:「我又何嘗怨你了。」


  喲,還沒怨呢!洞房第一天就把自己甩下,連續幾天不和自己說話,他怨氣可大著呢。歸晚怎突然發現,這七尺將軍,竟也有小孩子賴皮的時候。


  不過小孩子好,小孩子最好哄了。


  她又上前一步,把最後的魚符掛在了他的腰間。望著魚符,她頭再次輕輕抵向胸口,他並未抵觸,歸晚撫著那魚符錦袋輕嘆了一聲,蘭氣幽幽。「不怨就好,往後的路那麼長,我可不想夫妻成陌路……」她喃喃著,像風中囈語,盪入了他心。


  江珝心越跳越快,竟有種沙場上戰鼓擂響時的澎湃,不,比那還要讓人熱血沸騰,也更纏綿……


  她若不是余懷章的女兒該多好……


  他幾次伸手想去安撫,終了還是收了回來,唯是垂目望著她,道了句:「只要你踏實本分,一切都會好的。」


  歸晚仰頭,眼前人神色淡若水,矜貴清冷得依舊不容親近,可就在他轉身的那一霎,她似乎看見他清傲的唇角挑了挑。他是對她笑了嗎?


  眼見他挺拔的背影漸漸消失,她淡淡笑了。


  對,小孩子好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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