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威脅
歸晚攙扶祖母,一入正堂便瞧見了東側客位上穩坐的江珝。他面無表情,冷得跟座雕像似的,使得一進門便有若落入冰窖,好不壓抑。
除了剛剛返回的祁孝儒,其他人也剛剛趕來,乍一瞧見江珝都愣了。
且不要說閨中婦人,便是同朝為官的祁孝廉也不過就是遠遠見過他而已,畢竟文武之別,且江珝常年不在京。
都知道雲麾將軍驍勇善戰,南蠻北虜威風喪膽,所以印象里他必然是個凶神惡煞的模樣,不然怎就落下了「煞神」的稱呼。然今兒一看,真的是開眼了。都說薛青旂是京中數一數二的美男,站在他面前也不過如此。更重要的是,他天生帶著北方人的硬朗,英氣逼人,眉心自蘊三分睥睨,似天神降凡,讓人默然生畏。
連杜氏也驚住了。沒想到江珝會如此氣宇非凡,說是在北虜鐵蹄下長大,卻氣質矜貴,那種骨子裡透出的傲縱,真怕外孫女壓不住啊。
大夥紛紛入正堂,江珝起身,對杜氏微微頜首,旁人未看一眼,視線對向了杜氏身後的歸晚。聲音清泠泠地問了句:「我不是叫你等我嗎?」
歸晚也對視他。天地良心,昨晚她問的時候他明明說的是不去,他何時說過要自己等他了。腦筋一轉,她忽而想到臨出門蔣嬤嬤的話,難不成那便是要自己等他的意思?這也太隱晦了吧。當著這麼多人面她反駁不得,強笑道:「我以為你今兒要忙,回不來了。」
江珝確實忙,所以他才天不亮便走了,只為早些結束。
他沒說什麼,淡定地看著她摻扶老太太入座,隨即面向杜氏,揖禮道:「倉促回京,今日確實忙不開誤了時辰,請侯夫人見諒。」
「雲麾將軍客氣了。」杜氏含笑應,請他入坐。
江珝沒坐,適逢小丫鬟來上茶,他順勢端起茶盅,奉到了老太太面前。
「既然我已娶了歸晚,禮數自然不能差,孫婿給您奉茶,外祖母請。」
江珝舉止恭敬,未有半分失禮之處,只是這語氣極是平淡,淡得疏離的。
以他對武陽侯府的態度,今日能主動來給長輩敬茶,已實屬不易。便是他不來,侯府背後再抱怨也不敢多說一句,眼下他們豈有不知足的。尤其是祁孝廉,見他給老太太敬茶后趕緊遣小丫鬟又端了兩杯,送到江珝面前。可怎料人家連看都未看,冷清清地坐了下來。
這是根本就沒想拜他們這些長輩的意思啊。
祁孝廉好不窘,只得讓小丫鬟把茶放在了身邊的小几上,只當是上了茶水,以掩尷尬。
梁氏瞧著他那狼狽樣,心裡又怨又氣,怨夫君自找沒趣,丟了人;氣江珝這般傲慢,全然不把人放在眼裡,想來便不是個好相處的。不過怨歸怨,大抵心裡還有種吃不到葡萄的酸意吧。若這是自己的女婿,便是他不睬自己,瞧著心裡也舒坦。
江珝不言語,目光依舊落在老太太旁邊的歸晚身上,看得歸晚心裡直發毛。兩人相處幾天,加一塊他也沒今兒這一會兒看自己看得多,她沒明白什麼意思,杜氏懂了,悄悄推了推孫女。
歸晚這才反應過來,不大情願地走到他身邊。她一過來,江珝便起身,對著老夫人淡定道:「今日歸寧,既已拜過,便不擾府上,我們先回了。」
這才到便要走啊?!眾人驚詫,何氏則下意識留客:「眼看到晌午了,用過午膳再走也不遲啊。」
江珝面色淡淡,平靜道:「公務繁忙,不便久留。」說罷,看向了身旁的歸晚。歸晚明白他這眼神的意思,不容拒絕。
可他畢竟才到啊,就便忙也不該差這一時。她明白他此行是為給彼此留顏面,那既然來都來了,也不必敷衍得如此刻意吧。況且她也不過留了半個時辰,還沒和外祖母親近夠呢。
歸晚也仰頭盯著他,四目相對,帶了怨氣似的她道:「我不想走!」
江珝眉心皺起,那種逼人的威嚴愈重,瞧得大夥心都跟著提了起來。歸晚也看出他是不高興了,可目光依舊不躲,眨著堅定的眼睛望著他。
新婚後兩次對視,都是在昏暗中,這還是江珝第一次真真切切地看清了這雙眼睛。長睫下,那雙眼清澈得不可思議,眸光瀲灧,靈動若星……不只是星,而是整個爛漫星河都藏在了她的眼中,久久凝視而不能自拔,讓人想要溺在這片靜謐的星空中……
這麼會有這麼美的眼睛。江珝愣了一瞬,隨即眉頭蹙得更深了。
「算了,公務緊要,隨姑爺回去吧。想回來以後總還有機會的。」杜氏不願見兩人僵持,緊張勸道。
聞言,歸晚那雙眼登時如蒙了一層煙雨黯淡下來,她怏怏垂頭,方要應聲,卻聞頭頂上人驀地道了句:「用過午膳再走吧。」
他同意了?
歸晚興奮得猛然抬頭,激動地與他對視,眼中星光閃爍,瞧得他目光匆匆躲開了。
飯桌上,一家人極是熱情,可江珝還是冷冰冰的。歸晚理解他的不滿和怨憤,因為右相和父親遷怒武陽侯府,可都說伸手不打笑臉人,任祁孝廉如何殷勤勸酒相敬,他一概置之不理,甚至連個眼神都不給。
他不理,架不住二舅父逢迎,贊了一通江珝用兵如神胸有韜略的話,轉而問道:「聽聞外甥女婿要北伐了?」
江珝聞言一頓,餘光瞥了眼身邊的妻子,見她握著筷子的手也不動了,輕聲對她道:「吃菜。」
歸晚回神,忙夾起了碗里的蝦仁送到嘴邊。
這是不想搭理自己啊!祁孝廉抿了抿唇,他哪肯放棄,也不管一旁暗示他作罷的兄長,又諂笑問了句:「出軍批銀都得過兵部,我這問問好歹心裡也有個底啊。」
祁孝廉還在等著他回答,江珝卻沉默良久,見歸晚把碗里的蝦仁吃掉了,他放下酒杯,不疾不徐地撿起筷子又夾了一隻放在她碗里,眼神淡然示意:吃吧。
歸晚望著蝦仁愣住,受寵若驚地望著他,見他自若得瞧不出一絲破綻,她低頭,滿腹狐疑卻還是默默地把那蝦仁吃了。末了,還了他一個應景的笑。
見她乖巧狀,江珝似有似無地勾了勾唇。
這……這在秀恩愛嗎?夫妻倆旁若無人,祁孝廉再次被晾,氣得臉都綠了,探著身子便要爭辯,卻聞江珝開口了,語氣淡漠道:
「祁大人,出了府衙,不談公事。」
這話一出,徹底把祁孝廉的嘴堵上了,他訕訕坐了回去,臉色更難看了。
接下來這飯吃得極壓抑,沒了祁孝廉調劑,除了老夫人偶爾還會問幾句話,飯桌上沒誰願意開口。
江珝基本沒吃,動了幾下筷子也不過是給歸晚夾菜而已。
他突然這麼好心,歸晚可有點不適應,不知道他心裡在盤算什麼,倒是一旁的杜氏,瞧在眼中暗暗寬慰了些。
午膳用得差不多,何氏遣下人上紫蘇湯。到歸晚和江珝身邊時,也不知是被表姑爺氣勢嚇的,還是小丫鬟膽子太小,怔愣著一個不小心把湯灑在了歸晚外衫上。
何氏見此厲言指責了幾句,趕緊讓下人帶著表小姐換件衣服去,並請江珝稍候片刻。
出嫁后,歸晚的槿櫻院還留著,主僕幾人朝那去,然經過接連前後院的小花園時,祁孝廉追了上來。
歸晚茫然看著他,祁孝廉喘息著,踟躕道,「舅父有話想與你說。」
「舅父請講。」
「歸晚,你幫幫舅父吧。」
忽然有種不妙的預感,歸晚警惕道:「舅父這話從何說起。」
祁孝廉平復氣息,把事情道了來……
本朝有律,征伐軍資及軍餉發放皆要上報兵部,由兵部尚書審閱后呈交中樞,樞密使批准后戶部撥款,最後戶部和兵部共同發送軍資。祁孝廉任職兵部侍郎,摸出了其中的漏洞,從中周轉時以各種名義剋扣軍資軍餉,甚至收受賄賂。
他心思活,膽子小,每筆剋扣和貪墨皆不算多,故而沒被發現過。可日積月累,這便不算筆小數目。本來還能繼續,可兩浙這一敗,秦齡戰亡,他偶從右相那聽聞軍隊要面臨改制,如此若是算起舊賬來,他豈不是會被查出。
本來是想求右相,可右相無暇顧及不說,薛冕只理軍政沒有兵權,若真的查起來沒人保得住他。所以,他只能求江珝幫忙了。
歸晚算明白為何他今兒如此殷勤了,原是有求於江珝,想想前因後果,她甚至覺得他企圖侯府與沂國公府聯姻都和這脫不了關係。
「舅父,改制軍隊是朝廷的事,這涉及不到江珝的燕軍,他如何能幫您。」
「能,能幫的。其實簡單得很,賬我已經捋算過了,只剩些沒明目的,若是能夠掛在燕軍上,一切都平了。」
「您這是要江珝和您一起做假?」歸晚反問。
「這點賬,也不能算是做假,萬兩銀子於他而言不算什麼,哪次出征不得百萬,趁著他這次北伐,平賬也不過是動動手指的事。」
動動手指?說得輕巧。歸晚沉思片刻,勾唇不失禮儀地笑道:「舅父,我也不過才嫁過去三日而已,再者江珝對這樁婚事的態度您也清楚,我便是想幫也沒這個能力,他豈會聽我的。」
「事在人為啊,你是他枕邊人,多言語幾次沒準便成了。說是他不滿這婚事,可你畢竟是他選的不是。我也顧慮過他怨恨咱侯府,不待見你,可今兒我算徹底看出來了,他可是重視你呢。他能來侯府認門,你覺得為了誰,還不是為了你。你瞧瞧方才他對你,說不用心我可不信。歸晚啊,你可是嫁了個好人家,這得力於誰?還不是咱侯府,便是沖著這也得幫幫侯府不是。」
祁孝廉還真是敢說,敢情嫁江珝倒是成全她了。
「舅父,我真的幫不了。」
「我們是血緣至親啊,你就這麼絕情?」祁孝廉語氣哀婉道。
歸晚臉色凝重,淡定地看著他,道:「我不能害了他。」
「害了他?那你便是要害了我!」祁孝廉怒吼,「我可是你舅父,是你母親的親哥哥,你寧可幫一個外人也不肯幫我?」
「他不是外人,他是我夫君。」
「呵,好個夫君啊!」祁孝廉冷笑,神色鄙夷地啐了一口。「你還真拿自己當回事啊,若沒侯府給你撐著,他沂國公府會認你嗎?別忘了你可是打著侯府小姐的名義嫁出去的,拿掉這身份你以為你是誰?余懷章的女兒?」
祁孝廉臉色越發地猙獰,他接著道:「別說他如今下落不明,便是找到了,你覺得他會有好下場嗎?失守杭州,只這一個罪名便讓你立刻成為罪臣之後,到時候沂國公府還會要你才怪。」
「余歸晚,你有沒有想過被棄那日你將何去何從?你可是罪臣之女,除了流放和入籍教坊司,這世上有你容身之地嗎,侯府才是你唯一的希望。」說著,他陰冷一笑,「虧得你母親給了你副好皮囊,眼下還能讓江珝對你有幾分興緻,所以你不趁著自己還有點用的時候幫襯侯府一把,難道真想等到他膩煩你的那日再去求他?你還有資本嗎?」
歸晚深吸了口氣。原來自己在他們眼中便是這樣的,真是可笑又可悲。便是她幫了他們,他們便會留下自己嗎?父親的案子還沒定,他們便時刻想著如何把自己推出去,何談她流落那日。
流落?祁孝廉這話說得是要多難聽有多難聽,且不辨它是真是假,但確實戳到人痛處了。無親無故,沒有容身之地,被人厭倦,最終拋棄……若原身聽了,怕是分分鐘便要崩潰,對他言聽計從了吧。可歸晚不會——
因為在這個世界,她本就是「無親無故」,「無容身之地」,沒有一絲歸屬感和安全感,甚至到現在她也覺得自己是不真實的……
況且,死過一次的人了,還怕這些威脅嗎?
「舅父,您真是高看我了,我這副『好皮囊』還真就一點作用沒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