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奉茶
江珝沒應,昏暗中望了她良久,說不清他是何情緒,可這種靜默讓人感到壓抑。
歸晚有點明白他為何如此冷漠了,可不止是因為賜婚。
她還想繼續追問父親的下落,於是朝他身邊挪了挪。
然還沒待她開口,只見江珝一個轉身,冷清清地下了床,穿好鞋,連外衣都未著,看也沒看她一眼,邁開大步離開了……
他一走,歸晚泄氣,坐在床上想了許久,也不知何時睡的,夜裡反反覆復都在做夢,夢到破城前的那些事。
秦將軍和父親爭執越發地清晰了……
「叛軍言而無信,余大人萬不能妥協,城門不能開。」夢裡,秦將軍堅定地對父親道。
余清章翕動乾裂的唇道,無力得像只涸轍之魚。「秦將軍,餉源斷絕,援師阻隔,杭州城已被圍困四十九日了。這四十九日來,你我一身撐掛,百計補苴,情形萬言難述。我能撐,只怕這個城撐不住了。」
秦齡卻面不改色。「余大人,即便杭州已成孤注,無可解救。但我仍會與眾將士竭盡忠良,以一城當百萬軍,誓死堅守,直到雲麾將軍前來支援。」
「我知道雲麾將軍驍勇無畏,乃一時之豪,他若能來杭州之圍必解。可是——他現困身於同契丹的雁門之戰,雁門杭州,千里之遙,待他到達,就算杭州城沒被攻破,只怕也是餓殍浮城了!」
余懷章反駁,二人爭執,只聞秦齡最後冷道了句「苟利國家生死,豈因禍福避趨」,便憤然離開……
歸晚看著他的背影想要挽留,她跑過去,可越追人越遠,隨著一聲呼喊「將軍!」她猛地睜開了雙眼——
她定了定神來望向帷帳外,只見江珝正站在房中,目光不解地瞥著她。
他昨晚不是走了嗎,幾時回的?歸晚趕緊起來,匆匆下床站在他身邊。
他正在穿衣,手裡還握著外衫的系帶。已為人婦,該做的歸晚還是懂的。
「我來吧。」她伸手去接他手裡的衣帶,卻被他躲開了。歸晚怔住,眉心不由得顰起仰頭望著他,一雙眼睛水瑩瑩地。
江珝只看了她一眼目光便落在她裙底,裙底一雙嫩白若玉的小腳露出一截,齊刷刷的腳趾圓潤可愛,粉嫩的指甲像花瓣一般。隨著他目光盯視,還在動。江珝錯目,低聲道了句:「不用。」
他還在生氣嗎?
歸晚知道他和秦齡的關係,二人自幼便在幽州相識,同往汴京,這麼些年情誼堪比手足至親。手足遇難,對他必然是個打擊,想來他心裡也不會好過,她能理解。況且這件事,她也不確定到底和父親有沒有關係。
看了他須臾,歸晚默默退回去,也隨林嬤嬤更衣了。
今兒是新婚第一日,要拜舅姑,洗漱罷兩人一同去前院。
余歸晚跟在江珝身後,男人身高腿長,甩開步子她根本跟不上,不多時便被落了下來。可她卻渾然不覺,滿腦袋都在想著昨晚上的事,低著頭前行,全然沒注意到正回身看她的人,一頭撞了上去。
江珝手快,單手抵住了她的額頭。
歸晚被戳得一驚,猛然抬首。隨即慌忙地退了兩步,撫著自己被弄亂的劉海,以手遮目眼神怨怨地偷瞥了他一眼。
江珝沒瞧見她眼神,卻也看見她撅起的唇。他轉身便走,不過邁出兩步還是道了聲:「跟上,別晚了。」
語氣雖冷淡,可他終究主動開口了,想到他昨晚未答的問題,歸晚緊了幾步跟了上去。方才還一臉的不快,這會兒卻笑意隱隱,討好乖巧道:「將軍,你能告訴我,我父親現在如何,他在哪嗎?」
江珝突然頓足,害得歸晚險些沒再撞上。他回首看了她一眼,眼神清泠泠的,也不知他那雙雲山霧繞的深眸后都閃過了什麼,總之他漫不經心地捻了捻方才觸碰她的指尖,薄唇輕動,道:
「不能。」
歸晚臉色緊繃。面前人,英氣十足,俊逸出塵,好看極了,可怎就脾氣這麼壞呢。她不過想和他好好溝通,他偏不配合,就這麼厭惡自己嗎?
既然惡,何必娶。
歸晚再不言語了,怏怏地跟在他身後。
入了正堂,沂國公府的老夫人還沒到,但二房和三房的人已經來了。見江珝入門,兩位嬸母迎了上去,乍然瞧見他身後的新娘子,愣了一瞬。
都道余歸晚是薛青旂的未婚妻,可江珝卻點名娶她,她們不明白他何苦非要開罪右相,然眼下清楚了。到底是英雄難過美人關啊!新婦不過十四五的年紀,薄粉淡施,素雅卻不掩傾世容顏,一雙黑眸靈動純真,卻在流轉間又帶著那麼絲嬌媚。嬌而不膩,媚而不惑,美得恍若是從畫里走出來的,好不驚艷。
兩位嬸母暗暗嘖聲。為江珝婚事府上沒少張羅,可哪個都沒成。本以為他性情古怪不好女色,原來是人家沒看上眼!
二夫人云氏是世子爺的母親,因著大房只剩江珝一個庶出男丁,這世子之位便由三公子江珩繼承。不僅如此,兒子當了世子云氏地位提高,順理成章地接替了大夫人梅氏獨掌中公。
雲氏倒是個做當家的料,府里上下打點的妥妥噹噹,連江珝的這婚事都是她一手操辦的。
這五日緊迫,江珝嫡母梅氏連個手都沒伸,雲氏累得氣都不敢喘,生生瘦了一圈,說她不怨那是撒謊,只是如今沂國公全靠江珝撐著,她也不敢得罪他,於是這口憋住的氣便暗暗撒在了武陽侯府身上,從下了聖旨到迎親,她連個面都沒露過。
這會兒新娘子到了,她不敢再怠慢,畢竟這婚是御賜的,於是笑意相迎。不過三夫人宋氏便不這麼認為了。賜婚又如何,嫁進江家就是江家的媳婦,就要守江家的規矩。聽聞她父親失守杭州,到現在活不見人死不見屍的,而她不過是武陽侯府的表親,如此卑微,嫁入沂國公府她是高攀了。
也不怪宋氏這麼想,她是郡王之女,生來便帶著縣主頭銜,高高在上慣了,不要說余歸晚,便是這府里她瞧得上誰。
歸晚在蔣嬤嬤的指引下給長輩施禮,雲氏直贊新婚夫婦好不登對,宋氏哼笑,回身撇了撇嘴。
陪長輩聊了會兒,忽聞門外有人語聲,是老夫人來了。歸晚趕緊跟在江珝身後,低頭福身,隨他喚了聲:「祖母。」
江老夫人拍拍她手,藹然道:「我們果然有緣啊。」
這聲音好不熟悉,歸晚驀然抬頭,愣住了——
面前這位菩薩慈目的老婦人,不是她前日在寺廟遇到的老人又是誰!
歸晚直直打量老夫人,見她對著自己抿笑,趕緊收回視線,匆匆掩了驚色。
老夫人再沒說什麼,在下人的攙扶下坐上了主位。長輩們都認過了,眼下只待大夫人梅氏一到,便可拜禮敬茶了。
江老夫人端詳著孫媳,唇角含笑,許是她今兒穿了艷色,瞧著比在寺廟時更加明麗,氣色也好了些。那日她雖救了自己,可看得出她身子也弱得很。她把歸晚召喚到身邊,拉著她道:
「蔣嬤嬤你該是見過了,她原是我身邊的,這麼些年極是妥帖。怕你初來小丫鬟們照顧不周,所以特地遣她去伺候你二人。」
歸晚含笑點頭,老夫人又道:「皇帝賜婚,這日子急了些,匆匆給你們布置了婚房難免有安排不妥的。若是住著不舒服了便和你二嬸母說,她掌家。她若是不管,你便和我講。」
雲氏嗔笑。「瞧母親說的,我如何會不管侄媳婦。這般俊俏乖巧的人誰瞧著心裡不舒坦,我巴不得她和我多走動,見天來陪我呢!只要侄媳婦別嫌棄我話多便是。」
「哼,可沒工夫見天陪你!」老夫人打趣,惹得眾人都笑了。歸晚抿唇,下意識看向江珝。他坐在椅子上,目光淡定地落向面前的青石磚,面無表情。
一望無果,歸晚默默收回視線。老夫人瞧了出來,睨了江珝一眼,笑道:「我這孫兒,瞧著像個樣實則混著呢!脾氣不好還拗得很,往後你多體諒。若他欺負你了你便來找祖母,祖母給你做主。」
原來不止自己覺得他脾氣不好啊。歸晚餘光掃了江珝一眼,嫣然道:「祖母多慮了,夫君對我很好。」
歸晚把「夫君」二字咬得略重。她承認,她是有意為之。果不其然,乍聽到這二字,江珝目光朝上挪了半寸,定在了對面的多寶閣的櫃腳上,然僅此而已——
新婚夫妻,不要說舉手投足,便是一個眼神都是繾綣親昵無限。可面前這兩位,偏就一點交流沒有,思及今早下人傳來的話,宋氏眼眸一瞟,輕笑悠悠道:「侄媳婦真會說話啊。璞真你可討了個好媳婦,且得對人家好,不能如昨夜那般置氣,撇下人家一人。」
宋氏這話一落,堂上突然安靜下來。
撇下她一人?那意思不就是洞房花燭,倆人沒同房?
江老夫人臉色凝了幾分,投向江珝的目光似在問:到底怎麼回事?
還能是怎麼個事,自然是對新娘不滿了——歸晚這刻臉都臊得沒處擱了,酡紅漫盡,一直紅到了脖子根。新婚之夜不同房,叫外人聽到能怎麼想,必然是房事不和。這事不是男人不行就是女人太弱,既然是男人摔門而去,想也知道到底是誰出了問題。再說就歸晚這小身板,任誰也想不到江珝身上去!
可問題明明就是他啊,歸晚總不能說:他是記恨我父親,所以連帶遷怒我,碰都沒碰我一下吧。
如是說出去,更丟人!連夫君都不待見,往後的日子她這頭難抬!
歸晚此刻是委屈又氣,委屈自己講不出實情來,氣自己進門便挨了這麼個下馬威。瞧她面色淡定,心裡可有點亂了……
「三嬸母,您瞧見我出去,便沒瞧見我回嗎?」江珝勾了勾唇,眼尾輕挑望向宋氏,眸中蒙了層霧氣,分明是笑卻冷清清的。他轉頭望向老夫人,淡定解釋道:「此次回京倉促,未做交接,怕貽誤軍事昨個夜裡孫兒去見了曹副將,二更便回了。」
聞言,老夫人容色稍緩,不過還是嗔道:「你也是,什麼事不能緩緩,非要留下新娘一人。」
江珝淡笑。「祖母說的是,是孫兒欠考慮了。」說著,他眼神朝歸晚瞟去,二人對上,不過一瞬便轉開了。
他到底幾時回得歸晚不知,但這話確實給自己解了圍,她可不想一入門便成為人家茶餘飯後的笑話。
江老夫人又埋怨孫兒幾句,囑咐他不可再怠慢妻子便轉了話題,關心歸晚的身子來。都知道她前陣子回京大病了一場,老太太問及如今是否痊癒,可還要吃些補藥,商量著要請府醫給她號脈調理。
歸晚聞言臉色都變了,連忙婉拒,道自己身體無礙,不敢勞祖母操心。
瞧她慌張那樣,雲氏噗地掩口笑了,揚起眉梢道:「瞧母親把新媳婦嚇的,才入門便想著調理身子,您這是著急要抱重孫了?」
老夫人瞥了兒媳一眼,笑嗔:「就你話多!我不過是關心她罷了。就算我惦記重孫,又有何不對?」
「對對對,您說的都對。」雲氏含笑哄道,又對著歸晚使了個眼神。「侄媳婦可要抓緊呢,別讓老太太等久了。」
接著又是一陣歡笑,歸晚尷尬得恨不能找個地縫鑽進去,她再次望向不遠處的江珝。他下頜微抬,一張臉如雕像,精緻卻也孤冷至極,好似堂中一切都與他無關。
如此雲淡風輕,歸晚真想試試,若是他得知自己實則有孕會是個什麼樣子……不過這念頭一瞬即逝。他已經對自己懷怨,若再提孕事,以他那脾氣天曉得能做出何事來……
歸晚思緒亂飄,忽聞門外一聲笑語悠揚婉轉道:
「祖母見諒,孫媳來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