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今世
昭僖十三年,夏。
剛入初伏便酷暑難捱,即便到了晚上整個汴京依舊如方從灶上撤下的大蒸籠,悶得人喘不過氣來。武陽侯府老夫人杜氏,這幾日更是胸悶氣短,一是緣由天熱,二是因為心焦——
她心心念念的外孫女余歸晚終於回來了,不過不是探親,而是避難。更要命的是這一路的驚嚇加顛簸,小姑娘還沒入汴京城便病倒了,昏迷整整五日,今兒才算睜眼。
槿櫻苑正房稍間里,杜氏正攬著虛弱的外女孫抹淚,瞧著她如琬似花的小臉白得瘮人,一口一個心肝地叫著:「晚兒啊,你可算醒了,你要急煞祖母了!」
瞧著老太太激動,兒媳孫女們忙上前安慰。
「母親,您可要保重身子啊,萬不能再傷神了。」
「祖母,表妹既然醒了,您該高興才是。」
「是啊,您若是有個好歹,叫我們這些兒孫如何……」
眾人勸得殷勤,然杜氏卻道了句:「晚兒若是有個好歹,我便也隨著她去了!」
這話一出,一眾兒媳嫡孫臉色不大好了。老太太平日里可是個極挑剔的人,嚴肅喜靜,兒孫想要親近都得隔著半尺的距離,何嘗見她這般疼過誰。外孫女病著,她食不下咽,白日黑夜地來探,還真真是當心肝肉來寵。比及當年寵女,有過之而無不及……
余歸晚的母親是武陽侯和杜氏的小女兒,侯府的掌上明珠;十六歲嫁與當年的金科狀元余懷章,二人金童玉女,好不登對。然余姑爺志在四方,婚後不久攜妻南下赴任杭州知州,這一去便是十二年。直到三年前,歸晚母親因病離世,消息抵達京城時,差點沒要了老太太半條命。如今再憶,杜氏後悔不已……
「三年前你入京報喪,我就不該讓你回杭州。眼下可好,東越餘黨叛亂,杭州城失守,差點把你小命都搭進去,還丟了堯兒……」
堯兒是歸晚的弟弟余驍堯,姐弟兩逃離杭州時被難民衝散。想到流落在外的外孫,杜氏眼淚又下來了。大兒媳何氏趕緊勸道:「母親莫急,夫君已派人南下去尋了,既然歸晚能找到,驍堯也一定能找到的。」
「必須找到,堯兒才十二歲啊!」杜氏哀嘆。
眼見祖母越哭越凶,倚在她懷裡的歸晚不忍,無力仰頭,淚眼婆娑地看著祖母細聲軟語道:「祖母,您別哭了,您再哭我也要哭了……」
外孫女終於開口說話了,老太太激動得趕緊抹淚道:「晚兒別哭,祖母不哭,不哭了。」
這是歸晚入京后說的第一句話,也是她來到這個世上說的第一句話——
其實余歸晚早就醒了,她剛到武陽侯府時便已意識清明。前兩日不睜眼是因為她病得實在沒力氣睜眼;然後幾日,則是知曉了身周的環境嚇得她不敢睜眼。
她做夢都沒想到,游泳溺水的她,竟然穿越了——
這幾日渾噩,聽房裡人絮絮叨叨,混著腦袋裡不斷閃過的片段,她大概了解了個囫圇:她是大魏武陽侯府的表小姐,母親過世,父親任兩浙路宣撫使。今歲兩浙路叛亂,叛軍圍困杭州城,在破城前夕,她帶著弟弟逃出來卻途中走散,後來她被人找到接回了汴京。
其實她還想繼續裝昏多聽些,可只靠湯水吊著的她實在熬不住了,不得已睜開了眼……
歸晚眨著水霧濛濛的大眼睛看了祖母一眼,可憐兮兮道:
「祖母,我餓了……」
杜氏這才反應過來,趕緊讓小廚房把準備好的吃食端來。她才醒,怕不易克化,槿櫻院的林嬤嬤端了糜粥,筍脯,青醬腌的小松菌和一碟綴著青梅、櫻花的蜜火腿。
食盤一落,歸晚餓得眼睛都直了,也顧不得忌諱旁人,由林嬤嬤喂她,糜粥添了一碗又一碗。
見她胃口好,杜氏臉上終於露出喜色。第二碗肉糜粥喝盡,瞧著滿頭是汗的外孫女,她端起了食盤上的綠豆湯,親自餵了起來。
清汁浸潤著綠豆糯米,紅綠絲中還點著一顆蜜棗和些許冬瓜糖,清涼涼的爽口。余歸晚喝著身涼心卻暖了……
這五日「昏迷」堪稱本心摸底,將身周人的態度摸了個透。外祖母每日必來,對著她哭過悔過嘆過,舐犢之情拳拳之心讓她動容。
不過,可不是所有人都這般,比如大舅母何氏——大舅父祁孝儒乃中書省右諫議大夫,離朝廷中樞僅一步之遙。何氏身為當家主母,安置表小姐細緻入微,無半分不妥。但這不代表她沒怨言,歸晚可聽她站在自己床邊怨過:「杭州失守,皇帝若追究起余懷章的責任,只怕會牽連夫君……」
再如這位二舅母梁氏,性格沒有何氏那般謹慎,也從不替身為兵部侍郎的夫君憂心。不過作為兩位嫡小姐的母親,她不理解老太太為何要偏疼歸晚,亦如她所言:「外孫再好,畢竟帶個『外』啊!」
除了已嫁的大表姐,歸晚還有兩位未出閣的姐妹,她們每每隨長輩而來,很少單獨逗留。不過就在她「醒來」的前一日,二表姐祁淺趁林嬤嬤去熬藥的功夫來過一次。
她什麼都沒說,唯是站床邊望了自己良久,留下鼻間重重的一聲「哼」。
這一聲「哼」,頗有點意味深長啊……
歸晚吃過東西總算有些力氣了,她撐著引枕直身,問了她最想問的話:「祖母,杭州如何,我父親如何了?」
因為女兒病逝,杜氏一直對余懷章有怨,覺得他沒照顧好妻子。但有怨歸有怨,他畢竟是外孫女的親爹。
「杭州破城后,你父親一直沒消息。不過不必擔心,雲麾將軍方定雁門便直接揮師南下,早幾日就到了。有他在,沒個平不了的亂。」
歸晚知道,祖母口中的雲麾將軍便是沂國公府的二公子江珝。因為戰事,這幾日關於他的話可沒少聽。據說他自幼長於幽州,身上帶著不同於中原的燕趙任俠之氣,睿智驍勇:十五歲帶百人突襲幾萬敵營,斬其敵首;十八歲平定兗州;二十歲便封為正三品雲麾大將軍,實乃一時之豪,無人出其右。
凌亂的記憶中,歸晚逃離杭州前還聽父親和一位秦姓將軍提過他,道若非他困身雁門之戰,兩浙路叛軍定不敢如此猖獗;倘若有他在,杭州之圍必解。
如是,余歸晚稍稍放心了。
這五日她不僅看透了人,也明白件事:自己回不去了。既來之,則安之,好歹她出身世家,還有個容身的地方。不過即便如此,她深知這個世上父親和弟弟才是她真正的依靠,不管從原身的感情亦或自己的理智上思考,她得找到他們……
余歸晚正想得出神,眼前忽然多了顆剝皮的荔枝,林媽媽正笑吟吟餵給她。
「這是青旂送來的,知道你最愛荔枝他日日遣人來送,只盼你醒來便能吃到。」杜氏含笑解釋,話里無不欣慰。
薛青旂——歸晚記得,他是權傾朝野的右相薛冕的嫡子。薛冕與余懷章因同科相識,莫逆於心,遂做了兒女親家。所以,這位薛公子應該就是「余歸晚」的未婚夫。
想來這位侯府表小姐也是命好,據說薛公子是風流蘊藉,才華素茂,年方弱冠便任翰林知制誥,為皇帝擬寫詔書。最重要的是,他對未婚妻極用心,聽聞兩浙動亂他不畏涉險執意南下,余歸晚便是他從江寧帶回來的……
「歸晚你可知啊,自打送你回府後薛公子日日探望沒一天落下的。嘖嘖,真是一往情深。」二舅母梁氏抿笑,說著又瞟了眼窗外嘆聲,「往常這時辰都到了,今兒怎還沒來呢?」
大舅母何氏接言:「雁門之戰方定,兩浙路未平,這幾日朝廷定然詔書不斷,薛公子且得忙著呢。」旋即,她又望向歸晚笑道。「咱不急,早晚都是一家人,不差這一日半日的。」
這話一出,老太太和梁氏都掩口笑了,笑得余歸晚好不尷尬。
她當然知道何氏指的是什麼。薛余兩家婚約定,待歸晚及笄便為二人完婚,說來可不就是今年。好日將至,只可惜原主命薄,亡在了回汴京的路上,讓她這個穿越者截了胡。所以,對這個連面都沒見過「未婚夫」,歸晚不甚有感,況且弟弟失散父親困險,她哪來的心思想這些。
她笑而未應,為做掩飾,趕緊朝林媽媽手裡的荔枝咬上一口。
蜜汁四溢,唇齒留香。就在汁水浸潤喉嚨的那一瞬,歸晚只覺得胃裡一陣翻江倒海——
措不及防,她「哇」的一聲吐了!!!
這一吐,可把房裡人嚇得不輕。尤其是老夫人,心疼地摟著外孫女,趕緊遣人去請大夫……
兩刻鐘后,陳大夫來了。
只見老先生長須一捋,寸口一搭,然不過片刻兩隻蒼眉登時擰了起來,他不可思議地愣了半晌,恍惚道:
「表小姐這是……有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