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很不幸,她沒有懷孕。
在月經來潮的那一日,她呆坐了很久,也悶頭哭了一天,但是,老天爺不想把這份幸運眷顧在她身上,那又有什麽辦法?隻能,咬牙忍受。
但是,她沒想到,會接到展爸爸的電話,在她準備開始接受從此以後命運中將不會再有他的蹤跡的時候,人生,又給了她一道選擇題。
而麵對這道選擇題時,她幾乎沒有猶豫太久。
隻因為,展爸爸的一句:岩岩現在身邊太需要信得過的人。
於是,她來了,在原本沒有任何可以再相見的理由下,卻再次待在時刻都能看得見他的地方。
隻是,這一次,她與他的身份,是上下屬關係。
三個月很快過去了,財務總監這個位置,拿得薪水和付出的實力必須對等,她的資曆不夠,底下不服氣的聲音,和所有風言風語,讓她單薄的肩膀,必須付出很大的艱辛,才能強撐著一力扛起。
她有時候,覺得壓力好大,好想讓人退縮。
但是,一次又一次在見到他推著輪椅拜訪客戶後那疲憊的背影,一次又一次見到他眼下的黑影越來越重,一次又一次得知他又夜宿在公司後,她就覺得,自己的付出很渺小。
即使,失去了站在愛人那個位置上的資格,她希望,通過努力,終有一天,她能有能力成為他的同伴、左右手。
“展總,這幾處我是剛查出來的壞帳和財務漏洞。”
在公司裏,他忙,她也忙,碰在一起的時候,也許是刻意回避,誰也隻字不提私事,大家都隻專注於公事。
展總。
當時,她初進公司,第一次,聽到她這麽客氣的稱呼他時,他驚訝、不適應的愣了好久。
見到他還在吃飯,她馬上說,“展總,你先忙,我遲點再來。”反正,公司裏除了他,她是第二個最遲下班的人,而且,有時候忙起來晚上不回家,她就幹脆窩在辦公室的沙發上睡一晚。
“不,你等等,我已經吃好飯了。”他製止她離開。
他放下手上的筷子,伸手接過帳本,坐在身旁照料他的阿依,動作麻利的幫他腰間塞入一個靠軟枕,讓他可以舒坦的半倚著,然後快速地幫他收拾好碗碟,收走床上的小桌子,不耽誤他們的公事。
兩個人的那種不用一言一語的默契,讓寧夜的心房,有點微酸。
阿依會是一個好妻子。
男人都喜歡這種心靈純美的女人,可以讓他們安心、幸福。
她不難受。
因為,她已經沒有任何立場,好再去堅持什麽。
命運已經善待她,能在他最艱難的時候,有機會站在他身邊,支持他,然後,逐漸見證他的成功。
展岩拍拍床畔,“坐。”看這些壞帳,要一會兒時間,她一直幹站在他麵前,讓他很不自在。
“展總,謝謝,不用了。”她淡淡的客氣一笑,堅持站著。
下屬不適合坐在上司床旁。
而且,阿依也在這裏,她怕尷尬。
他有注意到,她與自己的對話,一日比一日更加公式化。
“阿依,你別忙了。日則也該吃完飯了,你去老師家接他吧。”他卻先製止在旁忙碌的阿依。
他的日常生活,一日三餐,全部都是阿依在負責。
阿依看看時鍾,接日則的時間也確實快到點了,也聰明知曉,他現在不想被人打擾。
雖然,猜不到,是公還是私。
“恩,我先去幼兒園接兒子,待會兒需要我再回公司嗎?”阿依點頭,然後問他。
平時,如果他不在公司夜宿的話,她就不用跑來跑去了。
“不用了。”他搖頭。
“好,寧夜,你和展岩先忙,我不打擾了。”阿依很放心地講,然後離開辦公室。
反而,寧夜覺得有點尷尬。
“坐。”見阿依出去以後,他重新拍床邊的位置。
他的動作象是一種試探。
想試探出,她對他越來越疏遠、客氣的原因。
果然。
“展總,真的不用的。”她公式化的微笑著搖頭。
他有點氣悶,“我叫你坐!”拉住她的手。
他好象,有點知道原因了。
之前,他太忙,又實在不知道該如何處理他們現今的關係。
他這樣拉著她,腰部要微微騰空,才幾十秒而已,他已經有點吃不消。
“好,我坐,你別硬撐!”她急忙坐在他旁畔。
於是,他心安了。
開始翻看帳本。
“這處我們應該有什麽應對措施?”他細查翻開一頁帳本指著,兩個人開始商談。
她講,他聽,他提議,她議論。
有商有量。
彼此的耐心,都很足。
象上下司,也象極了情侶。
而她,在空餘的時候,不知不覺一直盯凝著他的右掌,因為,他的掌心一直覆在她的手背上。
溫溫的,燙燙的。
連她自己也覺得,今晚,突然很曖昧。
在他伸手一個翻頁時,她不動聲色的移開了自己的手。
他有注意到。
不知不覺,已經晚上十點,整棟辦公室,隻剩下這裏的燈光。
終於,處理完。
“我累了,想洗完澡,睡覺了。”突然,他很累地推開公務。
現在,每天最幸福的時光,隻剩下泡澡時間了。
她吃驚。
今晚,他又不回家了?他整天忙忙忙,起早摸黑,睡在公司的次數越來越多,但是,現在阿依不在,他要怎麽辦?
他掙紮著撐起身。
“展總,我幫你吧。”她沒多猶豫,急忙上前。
這個時間,公車也停開了,通知阿依確實會太麻煩。
他搖頭,“你把輪椅推過來,固定住它,不讓它晃動就可以了。”
他強撐著護攔,一點一點挪動身體,他現在,力氣恢複了很多,更多的事情,他都要求自力更生。
阿依在,偶爾他會偷懶一點,但是,對著她,他就是不行。
她心酸的想,也許這就是愛人與朋友之間的區別吧。
花了好幾分鍾,他才坐上輪椅,全身都是汗。
而且,他拒絕由她來推控,按動電動鍵,輪椅自動向前,很方便。
她不放心地跟在身後。
浴室裏,他彎著身,已經自己在放水。
“小心點。”她怕他摔著,終於還是掙紮猶豫後,從後麵用雙手摟抱住他的腰,以免他摔倒。
兩個人,肢體一接觸,他就沉默了。
隻是,他沒有拒絕。
水聲,嘩啦嘩啦嘩啦。
浴室的霧氣,開始慢慢嫋繞。
……
“寧夜,我現在能自己做很多事情了。”突然,他講。
“恩。”她看到了。
“所以,別同情我。”他又道。
“呃。”她沒想到,他會這樣想。
不過確實,他出事以後,收到的同情目光,太多太多。
“我不是弱者,不需要任何人同情。”他的聲音不響,但是,堅決。
她苦笑。
誰敢拿他當弱者看?事實上,這幾個月來,很多員工都有點怕他,有些人還覺得他很牛,心生崇拜。
現在,她都已經找不到過去那個愛笑愛鬧的大男生的絲毫影子。
他很強,他做得很好。
就是太好了,有時讓她很心疼。
浴室裏蒸汽越發氤氳。
她關掉水籠頭,用手測了一下水溫,剛剛好。
“展總,我幫你吧。”難得聲音,很柔,不再公式化。
他沉默了幾秒,終於,點頭。
她幫他脫掉襯衣和褲子,手,有點發顫。
因為,那一晚的回憶,曆曆在目。
“內褲要脫嗎?”她幫他的衣服疊好,目光不敢直視他,問。
哪有人洗澡不脫內褲的?她以為在澡堂啊?!
他覺得好笑,“當然要脫。”
“恩。”她蹲在他麵前,小心翼翼地幫他脫掉。
他在她麵前,已經一絲不掛,她的臉有點燥熱,很尷尬。
才兩個月“沒見”,他身上該有的肌理已經逐漸浮現,這是掩藏在穿著衣服下的瘦削單薄中看不出來的。
“你長了點肉。”她欣喜。
“恩,最近都有按時吃飯,分量都挺足的。”他淡淡回答。
再沒胃口,他也會一口一口吃下去,隻因為,某人那天哭著說,好想分一半脂肪給他。
他撐著缸沿,很簡單的一個動作,她卻費了好大的力氣,才把他扶進浴缸裏。
男人的體型和重量果然對女人來說,太不容易了。
他坐在浴缸裏,水漫過他的胸口,她幫忙著扶著他的後頸,讓他身體一點一點躺下,找了個小枕頭,讓他的顱舒服地枕著。
沒入熱水中,他卻沒有象平時一樣,先發出舒服的籲歎聲,反而,一直凝視著她。
“是不是很累?你全身都濕了。”
經他一提醒,她才低頭發現,她的前襟和後背,確實都濡濕了一大片,分不清是汗還是水。
“展總,沒有很累。”她搖頭。
“不,照顧病人很辛苦。”他淡淡道。
其實,在經過幾次鼻青臉腫後,他已經自己能慢慢地爬進浴缸。
隻是,他故意讓她知曉其中的艱辛。
“特別是,一輩子的時間很長。”他的神情,還是極淡。
“人都有生老病痛!”她本能安慰。
他是在心疼阿依,為他們的將來惆悵?
“但是,冷眼旁觀或者適時給予安慰,和換成一直待在身旁,就會變得不同。”他卻反問,“都說,久病床前無孝子,更何況是情侶?能一直待在身邊,心意不變,堅持下來的又有幾人呢?
她愣住了。
“無論每一個人自身的外在如何,經濟條件如何,境遇又如何,平凡、健康才是生活的本相,兩個人在一起,所有的一切都會隨著時光歸於平淡,留下的隻有煩瑣的生活與苦惱。所以,一方長病狀態的婚姻,能撐得過令人沮喪的生活,晦暗無止盡的人生?”他又問。
她一直沒想到,“病”了以後,原來他是這樣的想法。
她一直以為,他對酥金金當時說的,隻是一種拒絕的托詞,沒想到,他真的是這樣想。
“所以,我不做一個讓人憐憫的弱者,越是這樣的身體,我越要努力讓人知道,除了站不起來,我也是有價值的人。”他隱隱透著一股堅硬。
誰說他不怕,誰說他夠堅強?當初知道自己殘廢了,整個世界都灰了。
他唯一表現出來和別人不同的是,他的脆弱,他的灰涼,不讓別人知曉。
今天,他肯說出來,就代表,他有信心挺過內心的關口。
暗不動聲色,挺過了人生的灰暗期。
“寧夜,你可能同情我,但是,我不需要你的同情。”他麵色平靜,卻告訴她,“寧夜,你姐以前和我說過一段話,她告訴過我,你偏護弱者,那段話至今在我的腦海裏,所以,我‘病’了以後,你做任何事,都讓我不舒坦,隱隱有點反感與抗拒。”
她呆住,他的話,讓她很意外。
但是,他今天願意講出來,讓她更意外。
她揚揚唇,急著想說什麽,卻被他下一句打斷。
“但是,我沒想到,你會因為我而不結婚,還想替我再生個孩子……”他沒做什麽,卻還是破壞了她的幸福。
她默不作聲,用濕毛巾擦拭著他的雙腿,幫他清潔。
“你知道我為什麽反對你接受試管手術嗎?除卻所有外在因素,還有一個很重要的原因,每一個生命都是個體,就算讓你再懷一個孩子又怎樣?那也代替不了什麽!小磊已經死了,他回不來了。”
她的胸口一陣揪緊,他好殘忍,為什麽要說?!
“而且,愛上你很累,所以,我不愛了,不想愛了。這三年裏,我習慣了自己一個人,沒有任何人可以折騰到我的日子,覺得特別平靜特別好,不想改變什麽……”
真實,而殘忍。
因為浴室裏的蒸汽,她的臉被熏得有點朦朧,眸底暗暗起了水霧。
“展總,我先出去了!”她站起來,怕被他看到自己的淚光。
“寧夜。”他喊她的名字,卻拉過她的手。
她轉眸,在他固執的目光下,兩個人僵持著。
他一拉,她不備,腳步不穩,栽向了他。
隻見,他已經用手托住她後頸,一個溫淺的吻覆上,她的氣息吞沒在他口中。
她呆呆著,卻還是慢慢閉上了眼,任兩人的舌,糾纏、糾纏。
好一會兒,室溫節節升高,兩個人幾乎快喘不過氣。
他鬆開她,歎氣:
“可是,我還是受不了,你叫我展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