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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她在醫院,一直,不言不語。


  偶爾,在隔壁房聽到嬰兒的啼哭時,她會轉過頭,木然發呆。


  醫生給她開的助退奶西藥,也被她扔進了垃圾筒,拒絕服用。


  怕她胸部發炎,展岩隻好把藥物摻進紅糖水裏,瞞著她騙著她,讓她喝下去。


  一周後,她終於出院了。


  “寧夜,喝點紅糖水。”他又拿著摻和藥粉的紅糖水,到她的床畔旁。


  吳阿姨說,做月子一定要喝紅糖水。


  他真心的希望,她能快點好起來。


  她不喝水,反而要求,“我要見小磊。”


  什麽也不要了,她隻要小磊。


  腹部空空地,她的兒子已經不在她的肚子裏,他已經出生了。


  但是,她一麵也見不到他。


  “……”他眸中的痛苦,一掠而過。


  “寧夜,喝了紅糖水,然後,我喂你喝粥。”他端著碗的手,克製不住微抖了一下,表情還是溫和,很努力的鎮住自己。


  他是男人,他現在,不能垮掉!

  “你告訴我,小磊是不是在保溫箱裏?”出院了,她還沒有看到兒子,這個問題,她必須問。


  “寧夜……”他希望,她能接受事實。


  “或者,你是不是把小磊抱回展家了,一眼都不讓我瞧?”她冷淡地問。


  沒有。


  他也希望,小磊在保溫箱裏,或者被他抱回展家了,但是,事實是,小磊的屍體,已經被他火化了。


  “我要給他喂奶,我不會死纏著你不放,你把他抱回來。”這幾日,胸口沒有那麽起漲了,但是她相信,自己的奶水,應該足夠喂養她的小磊。


  “寧夜。”他摸摸她的頭發,沙啞著聲音,告訴她,“我沒有把小磊藏起來,小磊和我們沒有緣分,他……”明明說的是一個事實,最終,聲音還是啞到,艱維得很難才能說下去——


  其實,她在手術室都已經知道,在醫院醫生也怕她情緒太不穩定,強製用了好幾次鎮定劑。


  “你不要說!”她大喊,打斷他。


  小磊沒有死,沒有死!

  胸口揪得透不過氣來。


  “小磊死了。”但是,他還是說了下去。


  即使他們如何騙自己,發生了就是發生了。


  必須讓她麵對現實。


  “啊!”她尖叫,他手裏捧著的紅糖水,被她揮到了地上。


  玻璃杯,碎了。


  “噓,別難過,都是我不好,是我少爺脾氣太重了。”他紅著眼,摟住她瑟縮發抖的肩膀,想把她往懷裏帶。


  說到底,他就是被家人和親戚們寵壞了,他怕煩怕躁,所以一吵架,他就不想理人。


  獨生子女總是這樣自私的,他承認,都是他的錯。


  她的眼淚滴落到他的掌心,灼痛他同樣痛楚的心。


  也許,兩個同樣經曆不幸的人待在一起,隻能把痛苦無限量的放大,讓人難受得快要崩潰。


  一旁一直一語不發的酥金金,終於忍不住開口安慰:“展岩,你別這樣想,當這個孩子與你們無緣……”


  聽到聲音,她抬眸。


  酥金金。


  記憶,一點一點回放到腦海。


  “你走開!”她突得推開他,很激動,“你們都走!我恨你,我恨你,我恨死你們了!”她的小磊死了,沒有睜開眼睛,沒有吃上一口奶,他就離開了這個世界。


  “寧夜!”他想靠近她。


  但是,她碰也不讓他碰,黑眸銳利得帶著強烈的恨意。


  她好恨,她好恨。


  他為什麽不接她的電話?因為和酥金金在一起,所以他就不接她的電話!

  她明明知道,他們隻是朋友,但是,她就是克製不住自己。


  出院進屋的時候,她還發現客廳裏有個皮箱。


  這段日子,酥金金都是暫住在這裏,這個發現,讓她更恨。


  她強烈的恨意刺痛了他,他整個人僵凍,然後,唇角扯動,抹開一抹顯見的憂傷。


  是啊,他也恨自己。


  “你別這樣,誰也不想的!展岩不期待這個寶寶嗎?他的難過不會比你少啊!”酥金金心痛,“他已經夠自責了,你為什麽還要說這種話折磨他?”


  “沒關係,你讓她說吧。”他製止酥金金。


  他知道,他有罪。


  讓她發泄出來,會好一點。


  他怕她不說,真的會發瘋。


  “寧夜,你是不是很恨我,為什麽那時候要攔住你,不幹脆讓你打掉小磊?”他引導她說出心裏的憋傷。


  頓時,眸底起了水霧,眼裏的恨意,藏都藏不住。


  是啊,如果知道是今天這種結局,為什麽不一早就打掉那個孩子?

  那樣的話,也不至於如此心痛與崩潰。


  “我錯了,我錯得很厲害,這是報應。”他連能合起眼皮逃避的力氣,都已經喪失。


  當時,是他太自私。


  小磊隻是一個借口,他心裏想得到的人,其實是她。


  小姑姑說得對,人心是永遠買不到的。


  所以,他遭報應了。


  那麽殘酷的報應。


  現在,他們之間,能夠繼續生活在一起的理由,已經不存在了。


  那麽殘酷的,不存在了。


  他有罪。


  “寧夜,你要留在我身邊,還是繼續堅持選擇段馭辰?”他最後一次問她。


  不抱任何希望的,問她最後一次。


  她盯著他。


  他的眼,還是那麽公式化,看不到對她的感情。


  “如果,我還是選他呢?”於是,她問。


  他淡淡一笑,好象,知道就是這種答案。


  這樣也好,回到她的“愛情”那裏,因為小磊而劃下的那道傷,才能淡化。


  小磊是他的命。


  但是,他也清楚了,她並非象自己表現得對小磊那麽無動於衷。


  不然的話,她不會難過成那樣。


  血脈永遠是相連,他果然猜對了,賭對了。


  但是,這個賭局,他贏不了。


  他把早已經準備好的文件袋,拿出來,“這是已經轉戶的房產手續。”


  他交給她。


  然後。


  “這是我找關係,讓醫生開的假證明,證明你腹部那道疤,是割闌尾炎手術所致。”他把北京醫院的假病曆和假證明都一一交到她手上。


  她失笑。


  她問自己,這不是她曾經要的嗎?但是,為什麽,他開口結束的這瞬間,彷佛一把利刃狠狠地戳向她的胸口,沒能令她死,卻教她痛苦到瀕死的地步。


  他替她安排的退路,好到讓她痛得說不出話來。


  小磊沒了,他就那麽迫不及待的,把她“還”回去了。


  原來他給的愛這麽傷人,可以在前一分鍾熱情到煨暖她的心,又可以在下一分鍾說不愛就不愛了。


  她捏著那黃色的檔案袋,捏著那價值三百來萬的薄薄文件。


  她的手,捏得那麽緊那麽緊,緊到快捏皺了它們。


  “寧夜,有本書上說,人要學會忘掉,忘掉就可以不必再忍受,忘掉就可以不必再痛苦。你把我們的一切,把這半年,把小磊,都忘記吧。”他看著她,叮囑她。


  忘掉失去的,忘掉甜蜜的,忘掉愛一個人的感覺,像犀牛忘掉草原,像水鳥忘記湖泊,像地獄裏的人忘掉天堂。


  那麽,日子才能活回來。


  她以冷冷的回應來掩飾心底慌張與疼痛,“你不準備再鎖著我了?你真能放手?”


  他墨黑的眼眸掠過一絲無奈,“我能。我可以保證,以後,不會再有人要求你去做什麽,不會再有人勉強你去做什麽了。”


  所以,他不要她了?!


  她嘩得一聲,站起來,走到客廳,砰得一聲,先把酥金金的行李箱給扔出去。


  然後,她進屋,把他的衣服也從衣櫃裏扯下來,丟出門口。


  “寧小姐,你別這麽激動,小心傷口!”吳阿姨擔憂地急跟著她,製止她。


  她的胸部,一直起伏不定。


  她恨!


  “你走,你們都走!”她大喊。


  小磊死了,她果然一點用處都沒有了。


  他們的關係走到了盡頭。


  她恨自己,恨自己沒有更多的去愛那個孩子,恨自己放金靜進門,害小磊慘死。


  她恨他霸道的硬要她留下這個孩子,她恨他出事那天的不理不顧!


  她恨他讓小磊慘死!


  她更恨——


  他看著她,繼續看著她眸底那股強烈的恨。


  安靜地一一撿回她扔在地上的衣服,他轉身,凝望了她蒼白又冷漠的側臉,隱忍著想再擁抱她的衝動——


  “多保重……再見……”他靜默地走出家門,走出了她的視線。


  希望再見的時候,彼此已經不再心痛,都能好好活下去。


  快樂的,平靜的,活下去。


  ……


  她更恨那個背影。


  已經不愛她了,所以頭也不回的那個背影。


  果然,她被拋下了。


  她難過地迸出眼淚來。


  果然,他愛得,隻有小磊。


  沒有她。


  “我要你房子做什麽,我要你房子做什麽!”她又哭又笑,把黃色的文件檔撕得粉碎。


  一地的紙碎。


  碎了,都碎了。


  分手,是最好的結局。


  不必糾纏,不必痛苦,不必麵對。


  碎了,都碎了。


  恨意,一寸一寸地啃蝕著心窩的痛。


  從此以後,如果恨一個人,能活下去,那麽,她就靠恨他來繼續活著!

  §§卷四『千山萬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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