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隨遇而安(1)
轉眼陸深和庄瀾也搬來六七日, 宅子里該忙活的都忙活好, 一切開始井井有條,步入正軌。
陸深閑下來也能坐著喝喝茶,抱著小娃娃講講故事, 庄瀾也想如此, 但她曾隨口許的諾卻不允許她閑下來。
上次她應了燕瓏要做魚茸糕給她,這小丫頭機靈著,一直沒忘,自打搬進來一日要問上庄瀾三次什麼時候做給她吃。甚至還將此事說給燕珫和燕珉, 說三人到時候平分魚茸糕,組成個小聯盟一塊兒來催。
庄瀾見躲也躲不過,再者三個小娃娃還小, 教育她們要以身作則, 庄瀾不能言而無信, 這日早上忙活完,便計劃著出去買條鰱魚回來。
幾個小娃娃夜裡仍是跟著庄瀾一塊兒睡在正房,陸深獨自住在東廂, 庄瀾進到自己房間時,陸深正帶著三個小娃娃鼓搗一隻木板凳,矮矮的,也就四寸多高。
燕珫正誇著陸深好厲害呀, 陸深點點頭, 頗有些得意, 餘光瞧見庄瀾進來, 手中的活計也做完,將小木板凳拿起來放在地上,抬頭面對庄瀾,「坐著試試?」
「哪來的?」庄瀾沒客氣,真的走過去坐下,「這麼矮坐著也不舒服呀。」
「剛在後頭后罩房裡翻出來的,有點鬆了,修過了,你平時洗衣裳做飯的時候可以坐,別總蹲著。」
原來是為了這個,庄瀾心裡想著陸深還挺細心,若是坐著洗衣裳這個高度剛剛好。
搬過來以後家務上多是庄瀾在做,陸深一個男人有心想幫但他也不懂,不過也沒有坐享其成,庄瀾操持家務,他便負責照管三個小的。
庄瀾坐著體驗了一會兒便又想起正事,「收拾收拾我們去街上,買兩條鰱魚回來,一條給她們做魚茸糕,一條留著我們晚上吃。」
街上人多,怕人來人往傷著小娃娃,庄瀾和陸深既要忙著挑東西又要忙著看好燕珫幾個,最後索性只買了兩條鰱魚便要回去。
路上有賣首飾的小販,見了庄瀾忙伸手招呼,「姑娘,來瞧瞧吧。有不少新樣子呢,京城裡正時興的絹花也有的。」
京城何時時興過絹花了?庄瀾不以為意,從前京城中忽然時興了什麼,大多是因為宮裡娘娘們又得了什麼新鮮玩意,被那些命婦瞧見,出宮后爭相效仿,久而久之成了時興。雖說庄瀾離開京中也有月余,但時興的東西也不至這麼快就變化,就算真的時興了,按理也不會這麼快就傳到彰陵。
庄瀾心中不屑,但到底是姑娘家,哪有不愛美的,她摸了摸頭上僅有的一隻束髮的素銀簪子,還是沒忍住回頭看了眼那攤位上整齊擺放的首飾……
「去看看。」
庄瀾腳步都沒頓,本打算只看一眼就走過去的,卻不想陸深拉起她不由分說就往攤位那裡走。
「不用了……」
庄瀾在陸深身後,想把手從他手裡褪出來,但陸深不許,抓得緊緊的。
「你那耳墜子不是送了一隻給別人,挑一副吧。」陸深把庄瀾帶到攤位前,讓她挑,自己拎著魚帶著小娃娃站在一旁等。
庄瀾想著也是,她從宮裡出來只帶了那麼一副耳墜,送了一隻給葉夫人,只剩一個戴起來也不好看,她便索性收起來,這些日子耳朵上都空空的,也是該挑一副,不然時日久了耳洞都要長起來。
小販也熱情,給庄瀾介紹各種式樣,從金鑲玉到銀絲纏珠,但庄瀾見了都只是笑笑,最後只挑了一副素銀耳環。一來是考慮到價錢,二來她如今每日只戴素銀簪子,耳飾上也該素氣些,不該用些花花綠綠的。
庄瀾正從錢袋裡陶銀子,那小販忽然又挨過來,手裡拿著其他的首飾,「姑娘,您再看看這扁方,您生的白凈,戴著肯定好看。」
庄瀾垂頭看去,那扁方樣式普通,只在金柄上草草勾勒些紋飾,但這扁方頂端鑲嵌了一顆拇指蓋大小的碧璽,桃紅色,這會有日光照著,瞧著好生動人。
一時被扁方吸引了去,庄瀾下意識就伸手將扁方接了過來,拿在手裡端詳著。
「姑娘,要不您戴上瞧瞧?我這有銅鏡。」小販見庄瀾似乎相中,連忙狗腿地要去給庄瀾拿銅鏡。
庄瀾將扁方插入發中,去照小販拿來的銅鏡。果然如小販所說,庄瀾皮膚白皙,這支金扁方她戴著很好看。
小販也會見機說話,幫忙捧著銅鏡,「姑娘,我就說吧,這扁方最襯您了。」
庄瀾對著鏡子比了又比,她心裡也喜歡的緊。其實這扁方無論樣式還是碧璽的質量都比不得從前在宮裡所見,但如今在彰陵能遇上這樣的首飾也不容易。庄瀾手撫上扁方,幾經糾結,開口問價,「這扁方怎麼賣?」
「不貴,才二兩銀子。」小販連忙笑著吹噓,「這是上好的金飾,碧璽也是好東西,這個價您絕吃不了虧的……」
陸深這會兒也走過來,庄瀾卻抿了抿唇,斂起笑意,將扁方從發間取下,忙說,「不用了。」
匆匆付過耳環錢,便拉著陸深要走。
「怎麼不試,不喜歡?」陸深問。
庄瀾哪是不喜歡,只是想到他們余錢不多,現下又處在只有花銷沒有進賬的階段,自然能剩一些是一些,那扁方也不是必需之物,素銀簪子也是一樣能用。
但她裝作不在意:「喜歡是喜歡的,只是我用不到啊,銀簪子就挺好的,買那麼好個首飾也沒什麼用,我戴給誰看?」
陸深心想,他不是人嗎?
庄瀾說完也沒看陸深一眼,將耳環戴在耳上,抱起一個小娃娃往家走。
快到宅子門口,遠遠看見黃大娘帶著黃蘭正從另一邊過來,想是兩人也去了哪裡,正巧回來。
庄瀾遠遠地打招呼,黃大娘瞧見她也迎上來,倒沒說什麼別的,只問了問他們帶著小娃娃是去了哪,不過是話家常罷了。
「大娘和蘭妹妹是去做什麼了?」
「去送手絹,前兩天就該有人來收,一直沒等到人,家裡還等著換了錢買米,我就親自給送去了。」
那邊燕珉幾個鬧得緊,陸深又提著魚,黃大娘體諒,說讓他們不用拘束,要是急她們改日再聊也成,反正住的近。但庄瀾不肯,她聽出黃大娘話中之意,她們母女三人大約過得不容易,鄉里鄉親的住著,互相該多幫忙,黃大娘又對彰陵更熟悉些,以後少不得要常麻煩她,庄瀾想問問黃大娘是不是有什麼難處。
於是先將陸深打發回去,又囑咐他將買回來的魚殺死,等她回去做。
「大娘,以後你們遇上難處可以和我們說,雖然我們未必幫得上忙,但能幫一定會幫的。」
庄瀾和黃大娘也沒留在原地不動,慢慢地往前面走。
「不用,你們小兩口也不容易,我們母女靠著綉手絹能過活的,天也快暖和起來了,我幫著別人家洗洗衣裳也能換錢的。」
兩人說了沒一會變走到岔路口,到了這裡,兩戶的房子都能瞧見,只是庄瀾要往東,黃大娘也是要往西。
「大娘,剛剛您說的手絹能換錢?是什麼手絹呀?何人來收?」
「尋常的白手絹而已,拿過來給綉上花,有專門的人來收,兩文錢一個,他們拿去賣,我們孤兒寡母就指望這個換錢,夏天暖和起來我也幫著別人家洗衣裳。」
孤兒寡母生存有多困難,庄瀾很清楚,對黃大娘生出幾分同情,心裡跟著難受。
「怎麼綉,按著他們給的花樣子綉還是隨意——」
「娘!」黃秀不知什麼時候跑過來,攬過黃大娘胳膊。方才她就一直在自家院子里朝著庄瀾和黃大娘的方向揮手,只是離得遠,兩人又沒注意,沒瞧見也沒聽見。
「怎麼了?冒冒失失的,學學你庄姐姐,穩重一點。」
「我這不是著急嗎,喊你你也聽不見,家裡的大鵝直鬧騰,跟著我後頭滿院子亂叫,好煩。」
黃大娘去捏黃秀的臉蛋,「你又招惹它了吧,不然它平白無故去追你做什麼?」
黃大娘和女兒說了兩句,又轉頭回來看庄瀾,「沒有固定的樣子,想綉什麼綉什麼,大娘我沒見識,就會綉幾朵花,但這樣繡得快些,快的時候一天能綉兩隻帕子呢。」
庄瀾聽了點點頭,在心裡自己琢磨著,不曾想,黃秀忽然發問。
「庄姐姐多大了?可會繡花?想學的話,我可以教你,我跟我娘學繡花學得可好啦。」
「比你大幾歲,二十了。繡花還是會綉一點的,將來姐姐想學了,一定找你。」庄瀾淡笑。
和黃大娘分別後,庄瀾匆匆趕回去,一進院門,繞過影壁,直奔廚房去。
還沒等走進去,就聽見裡頭傳來小娃娃嘻笑聲,庄瀾皺起眉頭,這陸深怎麼讓小娃娃也進廚房去。
「好了,這隻已經殺好了,我們給下一條開膛破肚。」陸深站在砧板前,袖子擼起,露出兩節手臂,手上濕漉漉,沾著些鱗片,三個小娃娃圍在一塊兒站在旁邊瞧著,被陸深逗得直笑。
庄瀾進來瞧見這架勢,眉頭皺的更緊,她甚至瞧見燕珉手裡還捏著一個辣椒在把玩。
「回來了?和大娘聊什麼了,這麼久。」陸深早聽見她腳步聲。
庄瀾沒理,徑直走過去將燕珉手裡的辣椒奪過來,「你怎麼讓他們也跟著進來,還不看著點?」庄瀾把辣椒往陸深眼前舉,「這辣椒拿在手裡他待會揉眼睛辣到怎麼辦?哭了你來哄?」
燕珫三個被庄瀾鎮住,誰也不敢多話,老老實實站在原地沒有動。
陸深瞟一眼那根辣椒,咽了咽口水,嘴硬狡辯,「我顧著殺魚,沒看見……」
庄瀾已經端了盆水過來,給燕珉洗著手,又拿過帕子幫他擦乾淨,將三個小娃娃領到門口,囑咐到,「剛才不是沖著你們發脾氣,不用怕,只是廚房有很多危險的東西,以後不能隨便進,知道嗎?」
看著小娃娃乖巧點頭,庄瀾才笑了,「行了,去玩吧,就在這院子里,不可以亂跑。珫兒,你是姐姐,要照顧好弟弟妹妹。」
庄瀾又回到廚房裡,陸深已經將另一條魚收拾地差不多,她沒多說,舀了米去淘米。
「你那毛毛躁躁、風風火火的性子得改改,家裡頭有小孩子呢,他們照樣學樣,很容易被你教壞。」
「還不是因為你不夠細心我才——」庄瀾淘米的手一頓,語氣冷靜下來,「說起來珫兒都快五歲,也該去學堂讀書了,將來小珉也要讀書的,不知道彰陵有沒有私塾,趕明兒有機會問問黃大娘。」
民間的小孩子很多不會讀書,或是讀書很晚,但宮裡的皇子皇女不同,從小便習字讀書,燕珫在宮裡時就已經開始習字。庄瀾和陸深也不愚昧,知道讀書有用,即便出了宮也不會不讓三個小娃娃不讀書。
「好。」陸深這一次不必邊殺魚邊逗弄小娃娃,魚殺得很快,他整齊地擺在盆里,又將砧板周遭都收拾乾淨,而後才去生火。
庄瀾瞧著陸深這一水的動作,忽然覺得他竟也是個細緻男人。
「以後他們都上了學,花銷就大了,咱們的銀子現在看是夠用很久,但架不住一直只出不進。」庄瀾將米淘好,放到鍋上,「我今天聽黃大娘說,綉好的手帕可以換錢,有專人來收的,兩文錢一個。」
庄瀾走過去剔魚,將魚肉與魚皮魚骨分離,「我綉活還不錯,等過兩天再仔細問問大娘,如果可以我想試試,雖然錢不多,但總比沒有好。」
陸深已經將火生起來,走到庄瀾身邊,看她切魚。半晌才說,「再等等看吧,綉活做多了對眼睛不好。」
「我就是先試試,我繡的東西人家也未必看得上的。」庄瀾將魚切片,抬頭去看陸深,「這裡我一個人就行,你去陪他們幾個吧。」
「不需要我了?」
庄瀾抬頭看陸深一眼,又低頭去切魚片,「你也幫不上什麼忙。」
可陸深出去之後沒多久,庄瀾卻又把他叫進來。
陸深似笑非笑,「不是說不用我?」
庄瀾摸摸鼻子,去給火里添柴,「剛才不用。魚要剁成泥,從前在宮裡有工具,這會沒有,我剁的手腕又疼又酸,你幫我一下吧……」
陸深倒沒說別的,拿起菜刀剁起來。
陸深習武,雖然他未必會剁魚泥,但力氣卻夠用,速度比庄瀾快很多,庄瀾剛填完柴轉過身,那邊魚泥已經剁得差不多。
陸深有點得意,邀功一樣,「還覺得我沒用嗎?」
庄瀾被他逗樂,一邊把魚泥裝進碗里用筷子攪勻,一面和陸深說,「有有有,行了吧?你最有用。」
到吃晚飯時候,庄瀾端出一盤雪白的魚茸糕,三個小娃娃直直地盯著,喜笑顏開。另一條魚庄瀾也切片做了酸菜魚,大的小的都有魚吃,這宅子四四方方一片天地里充滿和樂與溫馨。
庄瀾沒有耽擱,第二天上午便抽空去了黃大娘家裡,也沒有空手,將昨天做的魚茸糕拿了幾塊給黃蘭。
去時正巧碰見黃大娘帶著黃秀在綉帕子,黃蘭一個人蹲在屋子裡不知在玩著什麼。
庄瀾將魚茸糕遞給黃蘭,摸摸她的頭,小娃娃道過謝就又自己去玩,倒是乖巧。
「大娘,這些沒繡的白帕子是哪裡來的?」庄瀾坐下來,開始一一問出心中疑惑。
「有些是他們給的,有些是我自己做的。現在秀兒大了,得給她攢點嫁妝,為了多賺些我就都用他們的。」
庄瀾瞧著大娘手邊放著的一隻綉好的帕子,上頭不過是尋常花樣,沒什麼難度,更加覺得她也可以綉來賺錢。
只是她心中仍有疑惑。
「這些帕子都是拿到哪裡去賣?竟然需要這麼多。」
沒等黃大娘開口,黃秀已經搶先,「大部分是賣去青/樓的。」
庄瀾愣住,黃大娘也瞪了黃秀一眼,「好好的姑娘,別整天把那地方掛在嘴邊上。」
黃秀吐了吐舌頭,繼續綉自己的。
「秀兒沒說錯,確實是大部分都賣到青/樓去,那裡頭的姑娘總喜歡有點象徵性的東西送給恩/客,咱們彰陵這一帶就時興送帕子,還有不少人以能收到頭牌姑娘的帕子為榮呢。」黃大娘綉好了一朵花,拿過剪子將線頭剪斷,「剩下的也有些拿到市面上去賣。」
這麼一說,庄瀾便懂了。
「大娘,我能不能從你這拿走幾個白帕子?我也想綉著試試……」庄瀾笑著說。
黃大娘停下手裡的動作,仔細瞧庄瀾,「閨女,這活不好做,我瞧著你這模樣不像吃過大苦的人。」
庄瀾苦笑,「吃點苦沒什麼的,您也知道,我們那還有三個小娃娃要養。」
黃大娘沒推脫,讓庄瀾儘管拿,有什麼不懂的也可以來問。
庄瀾道過謝,拿上帕子正想走,黃秀拉住她,「庄姐姐,陸大哥做什麼呢?」
「他看著珫兒幾個。」庄瀾臉色變了變,但也是黃秀這話讓她想起燕珫上學的事。
「大娘,城中可有私塾?」
黃大娘不解,但轉念又明白過來,「有的,怎麼?你想送娃娃去讀書?可我看小不點也太小了,話還沒說全,學堂裡頭未必收的。」
「不是的,小珉還不急,只是珫兒到年歲,該去讀書習字了。」
「女娃娃?哎呦閨女,這女娃娃學堂是不收的,再說姑娘家讀書做什麼,不都是說女子無才便是德,上學堂花的錢也不少,你們小兩口何必呢?」
「女子怎麼不能讀書了?我就很想讀書的,西城豆腐坊家的二小子說什麼書里有黃金屋,有顏如玉呢,我就想讀。」黃秀停下綉活,趕忙反駁自己母親的話。
「姑娘家家,學好廚藝女紅就行了,讀書能當飯吃?男娃還能考個秀才,女娃娃就是讀得再好,連朝廷也不要你的。」
黃秀聲音拔得更高,「那是從前的大燕,不肯女子入仕,可大燕如今都沒了,興許就是因為大燕黃帝太過迂腐,才被新皇帝打倒了,大齊皇帝說不定是個開明之人,就允許我們女子入仕呢。」
庄瀾聞此,扯了扯嘴角,努力不讓自己露出什麼端倪,拿好帕子找了理由趕忙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