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2 池塘邊
鄉村夜晚寂靜幽冷。
夜風把窗帘吹起來,一會高高鼓起,一會又輕輕落下,在風裡擺動。
池月洗完澡吹乾頭髮,不見喬東陽進來,正準備拉好窗子,突然愣住。
一個人影慢慢地穿過後院,從她剛剛纖插的花苗圃邊走過,坐在池塘邊的椅子上。
池月在窗後站了片刻,拿起一件外套走出去。
客廳里沒有人。
安安靜靜的.
池月望了望董珊住的房間,拉開大門出去。
她步子小,輕,步伐緩慢,沒有驚擾到喬東陽。
他很專註,沒有發現站在背後的她,身子懶懶地倚靠在池塘邊的防腐木椅上,頭頂的黑色遮陽傘被寒風吹得噗噗作響,他也渾然未覺。瘦削的肩膀,長長的腿,整個人單薄又清冷。
池月慢慢走近,弓下腰把外套披在他的肩膀上,從後面圈住他。
「跑這兒吹冷風,不怕感冒?」
溫暖的靠近,喬東陽身體緊繃一下。
他回頭看了看,輕輕撫了撫池月的手,慢慢半她拉過來,讓她和自己坐在一起,十指緊扣,「你怎麼來了?」
「怕你想不開,這池塘又沒蓋。」
喬東陽:「……」
他的頭髮已經長一些了,風吹起他額頭的碎發,他就那麼看著她,一雙幽黑髮亮的眼睛,像揉碎在這夜色里的波光。
池月心臟狠狠一抽,莫名心疼,「董姨說什麼了?」
他沒有看她,頭低著,不說話。
頭上的黑色篷布被吹得呼啦啦地響。
這天氣,冷得有些妖異。
池月搓了搓手,身子不動,只把腦袋一扭,專註地看著他的眼睛。
「怎麼啦?她說什麼讓你不開心了嗎?」
喬東陽一動不動,輕輕嗯了聲。
池月明白了。
「你不想告訴我,就不用說。如果你想安靜一會,我就離開。」
喬東陽沒有反應。
就像沒有聽見。
池月靜靜地坐在他身邊,陪著,沉默。
聽了一會兒風聲,喬東陽轉過頭,「池月,如果有一天你發現所有的事情都和你的想法不一樣。你以為好的人,不一定那麼好,你以為壞的人,不一定那麼壞,原來你固守的信念和觀點,全部都是錯的,會怎麼辦?」
池月側著頭,看定他。
他英俊的面容在夜色里有一絲淡淡的無助。
池月眼裡的喬東陽,堅韌、執著,遇上天大的事,他都會積極去想辦法。不逃避,不退縮,更不會一個人獨自傷感,甚至躲起來舔傷。
「是董姨和你說了什麼嗎?」她第二次問。
不知道他病在哪裡,怎麼對症下藥?
可是,她第二次問,喬東陽第二次選擇了不回答。
池月無奈一嘆,笑著把他的頭扳過來,讓他面對自己,正視自己。
兩人眼神在夜色里相撞,她微微一笑,「你不想回答我。那就我來回答你吧。發現自己錯了,沒有關係。我只是個普通人,我允許自己犯錯的呀,現在我才二十多歲,餘生很長,有糾正的機會。至於信念、觀點,任何時候改變都來得及。過去,屬於昨天。明天,屬於未來。聽到了嗎?喬先生。」
喬東陽抿緊唇,沒有說話。
池月唇角彎了彎:「做人最可怕的就是和自己較勁兒。喬東陽,接受自己的不完美,並不難。」
「我不完美,我知道。」喬東陽修長的手指搭在太陽穴,揉了揉,身子往後一仰,雙臂輕輕搭在椅子上,仰頭望向天空,「可是在我心裡,她是完美的。至少不應該是這樣。」
孩子心裡的媽媽,都是最好的媽媽。在母愛缺失的這些年,喬東陽一直把媽媽想象成完美的模樣。美麗、善良、很需要保護。這個模樣的媽媽在他幼小的心裡播下了種子,支撐他走過童年,少年,變成現在的他……
喬東陽低下頭。
「池月,我可以抽支煙嗎?」
池月點了點頭。
喬東陽朝她一笑,點上煙,默默吸了一口,思考片刻,那些說不出口的話,在香煙縈繞的氣息里,慢慢說出來,並沒有他想象中的那麼難。
回憶與現實碰撞,讓他神色有些緊繃。
說完,整個人都有種無力的頹然。
「她為什麼會是這樣的人?」
池月看著他身上熟悉的疲憊感,微微蹙眉。
「不要說你,就是我聽了,也有點猝不及防,不敢相信。但是,喬東陽,也許事實並沒有你以為的那麼糟糕。」
喬東陽看著她。
池月說:「我們不要用世俗的標準去評價她。因為她對你來說不是別人,我們可以試著寬容一點。而且,人是複雜的,不是非白即黑。正如你所說,看上去壞的人,也許沒那麼壞……在家庭和感情里,她選擇了感情,傷害了你和你爸爸,最終,她也受到因果的懲罰。說到底,她也是一個受傷害的女人。」
喬東陽沉默片刻,「我寧願不知道真相。」
池月略略一頓:「你怎麼就確定這是真相呢?」
只是董珊的一面之詞而已,依喬東陽和她的關係,不應該相信才對的啊?
「我前陣子調查喬家那些陳年舊事的時候,知道了一點。」
也就是說,他只是借董珊的嘴得到了證實。
「喬東陽——」池月輕輕靠著他,「咱們不想了好嗎?人都已經去了。好壞都過去了。」
「我真想問問她,為什麼。」喬東陽眯起眼,望著夜下的池塘,冷聲道:「是什麼讓她不惜拋棄這一切。我記得,我求過她。她說……」
那噩夢一樣的往事,在喬東陽的記憶里早就生了根。
她說的那些話,喬東陽也一直記到現在。
「不是媽媽不帶你走,而是你爸爸……東子,媽媽爭取過了,但是媽媽太弱勢,媽媽得不到你的撫養權,你爸爸……死活不同意,我有什麼辦法……」
「你乖乖的聽話,媽媽過一段時間,就來看你。」
「你快快長大,等你長大了,你就可以和媽媽在一起了。」
記憶里的聲音是溫柔的,可是記憶里那個撇下他匆忙離去的背影,是冷漠到令他恐懼的。
那個背影曾無法次出現在他的噩夢裡。
她一次都沒有回頭。
一眼都沒有看他。
他拚命地長大,
可是她,沒有等到他長大。
她死的時候,喬東陽不知道。
等他知道,人已少年。
喬正崇斬斷了他和母家的一切聯繫,不告訴他母親的死亡,也從來不告訴他,她是怎麼死的,甚至連她葬在哪裡,喬正崇都不肯說。
「曾經我以為這一切的罪魁禍首是董珊。」
在很多的故事和小說橋段里,惡毒後母都是這樣的壞。
「池月,我沒有想到,會是這樣的。我不肯相信那是真的,又很清楚,這就是真的。」
喬東陽掐掉煙,捂住臉。
根深蒂固的東西被打破,揉碎,是痛苦的。
在喬東陽的心裡,除了往事的顛覆,還存了一分對董珊的抱歉。
「董珊的悲劇,很大一部分,是我造成的。」
喬東陽的話,讓池月有些吃驚。
她心疼地靠著他,輕輕撫他的後背,像在安慰一隻受傷的狗子,「不要這樣想。感情的事,外人插不上手,是你爸爸的問題,跟你沒有關係……」
「不!」喬東陽搖了搖頭,苦笑,「如果不是因為我,她不會去結紮。我的不喜、排斥、冷漠,對她來說,是一種極端恐怖的冷暴力。而我爸爸……在感情上,他很自私。」
都說男人一生只會愛一次。
可能喬正崇這輩子的所有愛戀都給了喬東陽的媽媽。
對董珊的感情,他是複雜的。
無論如何,摻雜了世俗的慾望,就不會再純粹。
「人生沒有後悔葯。」池月一隻手去勾他的下巴,讓他的視線不得不停留在自己臉上,然後,對他莞爾一笑,「我們還年輕,她也還在。」
喬東陽盯住她。
像是在思考,又像一個迷路的孩子,在等待別人的指點。
池月看著他說:「你怎麼這麼傻呢?」
喬東陽微微疑惑地眯起眼。
池月一笑,「她要的,是你的後悔嗎?」
喬東陽不說話。
池月嘆口氣,「董姨這個人,還是活得比較通透的。經過這麼多事,我想她已經想開了。不論過去發生什麼,說到底都是她自己的選擇,不論對錯,得認!她不會糾結過去,要的是未來……」
喬東陽抿了抿唇,「我不知道該怎麼對她。」
不是親媽。
很少相處,沒有感情。
愧疚不等於愛。
甚至觀點都不可能在一夕之間改變。
要他為了這分愧疚去做裝模作樣的做一個好兒子?他做不到。
「生活不是劇本,皆大歡喜的結局,好難的,我懂。」池月設身處地地想,明白他的心情,「但人與人之間,也不是非恨即愛吧?你不用把她當成媽媽……但你可以把她當成一個很好的阿姨,長輩。或者像你對待我媽那樣,客氣,尊敬,偶爾給一個笑臉,我想,她就會很開心了。」
喬東陽看著她,頓了片刻,「她不會埋怨?」
池月笑笑,「不會。沒有哪個媽媽會埋怨兒子。」
喬東陽沉下眉,池月又說,「你可以不把她當媽媽,但是董姨,是把你當兒子的。」
「你說她究竟圖什麼呢?我對她又不好。從來都不好。」
「你不明白。」池月抬抬眼,望向漆黑的夜色,「你不也說了,她為你付出了很多,甚至付出了女性的生育權。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這是一種心理陷阱,付出越多,沉沒成本越大,她越是無法抽身,會完全陷入在這種母愛中,潛意識裡把你當成她付出的對象,她的兒子……」
喬東陽看著她,不說話。
池月:「你懂了嗎?」
喬東陽垂了垂眸,搖頭,「抱歉,我沒當過媽。」
「……」
池月雙手一撇,拿他沒轍了。
「行,那你再糾結一會吧,我先回去睡了。怪困的。明天還要開庭,你也早點休息吧!」
「……」喬東陽輕輕拉住她的手。
池月斜過視線,「又怎麼啦?」
喬東陽:「你是對的。」
吼吼!
池月拍他腦袋,「我說你怎麼變矯情了?我是對的,那還不聽我的話,趕緊起來睡覺。」
「起不來!」
「又怎麼啦?」
「腿……麻了。」
「……」
「嘶,抽筋了,快,幫我拍拍。」
「大爺,你跑來吹冷風,就是為了折騰我的吧?」
~~
兩人回到房間。
喬東陽去洗澡,池月收拾收拾胡亂擺放的東西,正準備上床,突然發現一個反扣在桌子上的畫框。
很抽象的一幅人物畫,依稀可以看出畫的是一個小男孩兒開心的笑容,落款處顯示是來自董珊的手筆。
唉!
池月把畫框擺好,等喬東陽出來,笑著說:「這畫挺逗的,回頭掛牆上吧,和咱們這個屋子挺搭的。」
喬東陽擦頭髮的手微微一頓,視線落在畫框上,輕輕嗯了一聲。
窗帘拉上。
月華被掩藏在帘布後面。
房裡漆黑一片。
「池月……」
「怎麼啦?」
「有你真好。本大王的解語花!」
「快睡!別抒情了。你今天很作……」
「我知道。可我心裡有垃圾,不得倒一倒么?」
「好的,身為你的垃圾桶,我很榮幸喬先生。」
「……」
「你那戲,還要拍多久?」
「不知道。殺青的時候我通知你。」
「…唉!我都快熬死了。」
「沒有我的二十多年,你一直單身,活得好好的。」
「那不一樣。」
「有什麼不一樣的?」
「沒吃過肉,就不知道肉味兒。吃過了,就會想念啊!」
「好的,身為你的一塊豬肉,我很榮幸喬先生。」
「呵!你再貧,我就睡不著了。」
「難道剛才和我聊天的是睡著的你?」
「池月。」某人磨牙,「本來看你累,想饒了你……」
「……喬東陽!」
「不修理修理你,都不知道本大王的厲害!」
「大王饒命!」
……
黑暗掩埋了一切。
等天際再亮開鯉魚斑白時,一縷陽光輕輕落在陽台上,照得小木屋懶洋洋,池塘里的波光在陽光下泛著璀璨麟麟,幾隻小鴨子踩過菜地被趕下水,發出「嘎嘎」的叫聲。清脆,悅耳。
池月的清晨就是被這樣喚醒的。
冬日的暖陽,十分舒服。
她伸了個懶腰,用了三秒鐘的時間過慮大腦的信息,突然一驚。
「完了,是不是來不及了?」池月大叫喬東陽的名字,等他推門進來,她苦著臉:「你怎麼都不叫我的?我的鬧鐘怎麼沒響呢?」
「你的鬧鐘響了。不過只鬧醒了我。我想讓你多睡會兒,就沒叫你。」喬東陽已經穿戴整齊,看她一眼,又抬腕看手錶,「如果你現在不是追究責任,而是趕緊洗漱換衣服,還是來得及的。」
「討厭!」
池月跺腳,沖向衛生間。
「如果你說話不這麼裝叉,我就不會浪費時間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