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4 湮滅
不出太陽,申城的天空陰蒙蒙的,像蓋了一層灰色的幕布。
小木屋邊的菜地里,撒下的種子發了芽,在一個個整齊的窩裡泛著青蔥的綠意,嫩嫩的,喜得人心裡發醉。
池月很珍惜一家人的勞動成果,澆水的時候小心翼翼,生怕用力過猛把苗兒澆壞。不遠處的小木屋,炊煙裊裊,是於鳳在做飯。池雁坐在田埂上,叼著一根結了草籽的狗尾巴草,望著天空發獃。
時光靜謐,生活在靜止中,有了不同的意義。
喬東陽拎著一桶水過來的時候,池月正蹲身仔細觀察著她的雞毛菜苗兒。
「看什麼這麼入神?」他問。
池月回頭看他一眼,指了指嫩綠的雞毛菜,「看著這些菜,有沒有一種很舒服的感覺?」
喬東陽:「還好。」
黃沙里跋涉出來的孩子,對綠有特殊的衝動和情感,池月能理解他的不理解,笑嘆一聲,就著水桶里的清水洗了手,拉著喬東陽慢慢踱步過去,坐到池塘邊的椅子上。
「今天怎麼這麼早回來?」
「回來看看我的小女人在疼愛哪顆雞毛菜。」
「……」池月輕笑著,揚起胳膊舒展舒服身子,悠悠然地說:「必須得疼愛啊。有了它們,我都有一種提前進入退休生活的感覺了。」
這一點,喬東陽認同,「你最近有點中毒了。」
「嗯?」池月抬抬眉,「有嗎?」
「有!」喬東陽望著她的臉,視線溫和柔軟,「庭審后,你在家裡待的時間比在公司還多。」
呃!
池月笑了。
「不是閑著嗎?如果有事,我就去了。」
實驗室需要的三維實驗設備還沒有運到。就算運到了,這個部分池月也插不上手,她能做的只是幫喬東陽整理資料和打理工作日程等瑣事,而這些,其實侯助理就可以做得很好。
在於鳳和池雁還沒有離開申城前,池月想儘可能多的留出時間陪她們。
喬東陽理解,但是吃醋。
「你愛你的菜,超過我了。」
「你吃醋的段位又上升了啊喬先生。你居然會吃一顆雞毛菜的醋?」
「不是一顆,是無數顆。」
池月哧聲,「那我勸你趕緊愛屋及烏,提前進入中老年生活狀態,和我一同愛上雞毛菜吧,要不然,你會一直吃醋下去的。」
「哼!」喬東陽白她一眼,牽過她的手,翻過來癱在自己的掌心,看了片刻,又重重捏了捏,「手變粗糙了,池小姐。」
「喬先生會嫌棄嗎?」
「會。」喬東陽把拿過凳子上的水杯,遞給她,「喝點水。」
水的溫度剛剛好,入口舒服,正如住在這小木屋裡的每一天,一切都剛剛好。
在這裡,池月不去關注新聞,不關心八卦,除了偶爾在「亞洲五美」群里聊幾句,基本不和任何人聯繫,這種與世隔絕的生活狀態,把她修鍊得像一個隱世高人。
她喝著水,開始規劃,「喬東陽,等咱老了,就住這裡來吧?自給自足……」
喬東陽沉默。
漆黑的眼,專註地盯住她。
池月愣了片刻,思維從悠遠的天空和碧綠的池塘中回神。
「幹嘛這樣看我?」
喬東陽從她手裡接過杯子,目光飄向別處,懶懶散散地笑,「不住月亮塢了嗎?」
他狀似不經意的語氣里有太多的情緒。
池月雙唇緊抿,看他許久,「你想說什麼?」
「這口小池塘不是月亮湖,這些田地不是月亮塢的大片綠地,這個小木屋也不能讓更多人安居樂業……」喬東陽的目光愈發深邃,以使於池月從他的眼中看到自己的倒映時,臉上都是帶著大片陰霾的。
不。
也許此時的她,正是這般模樣。
原來他以為她醉心於這一片田地池塘,是對月亮塢計劃的一種情感轉移嗎?
一隻手搭上他的肩膀,池月微笑。
「喬東陽,不要給自己壓力,那不是你責任。這些日子我想過了,月亮塢……可能就是我異想天開的一個夢。為了這個夢,我們都已經投入了太多……」
「你是想放棄嗎?」喬東陽突然問。
池月啞然。
好半晌,她搖頭。
「正如你520光年的夢想一樣,月亮塢是植根於我內心的一種情懷,未來我還會為它努力,但是……現在先全力以赴做好眼前的事吧。」
喬東陽沉默不語。
目光里,有心疼。
她已經很久沒有回去了。為了他。
天天陪在身邊,為了他的夢。
可是她的夢呢?又怎會不想。
喬東陽慢慢偎近喬東陽。
「不要自責。我們已經邁出過一步。下一次,一定會走得更遠。」
「池月——」
「閉上眼。」池月打斷他,目露狡黠。
喬東陽看著他不吭聲,也不動,池月勾勾唇,手覆蓋上他的眼睛,「聽話,閉上眼。」
「……」喬東陽輕笑,「你搞什麼?要親我嗎?」
他一臉笑意,內心疑惑,但仍然配合了她的小趣味兒,慢慢合上雙眼。
「對呀,我要親你啦。」
羽毛般的柔軟,輕輕落在唇上,蜻蜓點水一下,轉瞬離開,然後,如蘭的呼吸里是她帶著笑的聲音。
「現在,跟著我的節奏。身體放鬆,深呼吸——」
喬東陽忍不住笑起來。
「要不要氣沉丹田?」
「……聽話嘛!」
她一撒嬌,喬東陽就敗退,成了任由宰割的大綿羊。
「吐氣。」池月又說。
「吸氣,吐氣,三次。憋住氣,再長長吸一口氣……」看喬東陽照做,她沒有說話,盯著他俊美的面孔,仔仔細細地觀察,連細小的毛孔都沒有放過,一直到他忍不住詢問,池月才笑出聲。
「你聞到什麼味道沒有?」
「聞到我女人的味道了。」
「皮!認真的。仔細感覺一下,空氣里有什麼?」
喬東陽沒有說話,持續那個表情好久,而池月也由著他,只是靜靜的微笑著,陪著他。
「聞到了。」
喬東陽聲音緩慢而磁性,像在讀一首優美的散文,「是清新的空氣。」
「清新的空氣,有沒有告訴你什麼?」
「清新的空氣告訴我,要把看著不爽的人當成空氣,才能獲得清新的感受。如心經所說,色不異空,空不異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識,亦復如是……做人只要看得開,就明媚清新,溫暖如初。」
池月愣了愣,噗一聲,笑出聲來。
「喬東陽,你快要變哲學家了,但是我要說的並不是這個——」
喬東陽睜開眼,斜睨著她,「那你是想說什麼?」
「……我是想問你,有沒有聞到空氣里,野生菌燉雞的香味兒!」
「……」
「菌子是我自己去採的,可食用。雞是去采菌子的時候,在一個農戶家裡買的放養雞……」池月說著,咽了一口唾沫,「我媽在燉。好香,好香啊。」
喬東陽:「……」
他的人生哲學理論初探,就這麼敗給了一窩雞湯。
……
木屋那邊有汽車駛近的聲音。
沒過片刻,於鳳在叫:「囡囡,小喬……」
池月哎一聲應了,轉過頭,看到院門口來了幾個人。
小木屋柵欄不高,她坐在塘邊,可以將幾個人的樣子看得清清楚楚。
為首的一人,滿頭的銀髮在秋風中瑟瑟,左右各一個女人扶住她,小心翼翼地下車,池月看到這畫面,想到了太后西行——
「喬東陽!」
池月輕輕吸氣,有一種美好生活被打破的心塞。
「太陽真的打西邊出來了。」
在兩個人最艱難的時候,池月曾經和喬東陽開過玩笑,說也許有一天喬奶奶突然想通了,或者真相大白了,她會親自來找他,當面向他道歉,並把他失去的一切通通還給他。
喬東陽當時說了一句,除非太陽打西邊出來。
這不!
人來了。
只不知是為什麼而來。
一審判決后,喬瑞安當庭表示不服表示要上訴。他不承認殺人,不承認強丨奸,不承認傷害,不承認所做的一切惡行。不得不說,喬瑞安這個人的心理素質極好,在那樣的情況下,還在咬牙硬杠。
王律師說,除非有新的證據或者事情逆轉,不然他上訴除了拖延執行的時間,不會改變結果。
而且,有了這個案子的判決墊底,在再接下來喬東陽和喬正元,東陽科技和喬氏集團間的民事官司,還有喬東陽對喬氏財產的申訴和認定上,都會比較有力,法律會往他的方向傾斜。
大家都認為喬瑞安再也翻不出什麼水花。
但是,案子沒有終審,沒有定數,池月仍是懸著心。
……
喬奶奶不是一個人來的,同行的還有大嬸娘,三嬸娘和喬家的保姆阿鳳。
人一讓進客廳,氣氛就莫名凝重。
小木屋與喬家的大宅子相比,實在太寒酸了,客廳面積小,和餐廳擠在一起,平常家裡人少覺得溫馨,來了客人,就顯得十分狹窄。
喬奶奶坐在沙發上的第一眼,掃視一圈這房子,眉頭就皺了起來。
池月怕於鳳亂說話,讓她去廚房裡照顧她的野生菌燉雞,自己留下來倒水泡茶,招呼客人。
這些人來意不明,她冷靜地觀察著,在發現喬奶奶看著房子皺眉的時候,她內心隱隱生出一絲希望。畢竟喬東陽是她的親孫子,她希望老太太看喬東陽日子都過成這樣了,能生出憐憫心,不要再對他說些什麼不好聽的話。
可惜,喬老太太第一句話就挺招人煩的。
「住到這種破地方來,你是想向誰示威呢?喬家是沒地方給你住了嗎?」
喬東陽聞言一笑,對她的話,似乎無半點意外,「你不主動找上門,上哪兒去看我示威呢?」
說罷,看老太太沉下臉,他笑容越發擴大。
「咱們就不用兜彎子了,你老人家身子嬌貴,在我這破地方待久了不合適,有什麼要說的,趕緊說完了回去繼續養著吧。」
他的話,明顯帶著譏誚,老太太活一把大歲數,不會聽不出來,被他刺激得氣血上浮。
「你是在故意氣我?」
喬東陽愣了愣,微微一笑,「是的。小小回敬一下,我就不跟您客氣了。奶奶——」
前些日子他被羈押在看守所里,喬正崇三番五次想要去求他這個親奶奶,想讓她老人家出面,哪怕說幾句好話,給喬東陽一條活路。可是,他這奶奶身體不好,不知道被大伯弄哪個地方療養去了,見不著人,電話也找不著,直接避免了和喬正崇相見。
以前喬東陽很少叫奶奶,這次相見,他倒把奶奶叫得響亮,聲音拖得很長……
於是,那話里的嘲弄就格外刺耳。
大嬸娘看老太太氣得臉都白了,當即沉下臉,「東子,奶奶今天來找你,是商量事情的。你犯不著甩臉子。咱們喬家走到今天,尋求一種合理的解決方法,才是唯一的出路……」
「商量?」喬東陽還是在笑,「商量什麼?」
「東子——」
大嬸娘還想說什麼,被喬奶奶抬手阻止。
她頭髮銀白,但精神尚可,面容憔悴十分顯老,可那雙盯住喬東陽的眼,依舊銳利,擺足了長輩的架子。
「我知道你這人冷血,是沒有血脈親情這種概念的。所以,我也就不和你談親情關係,不繞圈子了。」喬奶奶聲音沉重,每一個字都極有分量:「欠今天來,就是想聽聽你的想法。」
「你已經在繞圈子了,奶奶。」喬東陽歪歪頭,「看來你休養這麼久,還是沒有康復啊?怎麼這腦子越來越糊塗了呢?」
喬奶奶被氣得提了一口氣,自找台階。
「行,不怪你。你長成今天這個樣子,我也有責任,當初就不該同意你爸把你送走。要不然,天天在我跟前,也不會養廢了……」
「容我提醒你一下。奶奶。」喬東陽一口一個奶奶,全是諷刺,說的話更是句句扎心,「在您跟前由您親手撫養長大的喬瑞安,是個殺人強丨奸犯。」
喬老奶奶臉色一變。
喬東陽哦一聲,假做驚詫地看著喬家大嬸娘,笑著問。
「你們該不會還沒告訴我奶奶吧?這麼大的事兒,怎麼能隱瞞呢,法院的死刑判決都下來了……」
「你胡說八道!」大嬸娘的臉,瞬間拉下來,吼他的時候,聲音有點破,情緒上頭了,「我們家瑞安是什麼人,奶奶是最了解的。瑞安從斷奶開始,就是奶奶著著的,奶奶看著他長大,他會不會殺人強丨奸,奶奶不清楚嗎?」
「你是想說,奶奶教唆他的?」
「喬東陽,你——」
大嬸娘喘了一口氣,徹底把護犢子的潑辣勁兒拿出來了。
「東子,你要報復就沖我來就好了。為什麼要去害我兒?瑞安被你弄瞎了一隻眼,傻了那麼多年,已經夠可憐了,現在你聯合你的女朋友,你女朋友的瘋子姐姐,還有你的后媽,你們一家子一口咬定我瑞安強丨奸……過分不過分。」
喬東陽抬抬眉,沒忍住,笑出了聲。
「這個你們不是應該去問法院嗎?哦對,你們上訴了。那等著二審就是了。找我做什麼?」
大嬸娘:「你從小就狡猾,有本事,會耍手段。我不知道你是怎麼做到的,弄出了那麼一個判決,今天嬸娘只是想求求你,放過我們家瑞安吧,他是個老實孩子……」
老實孩子?
池月望天花板。
「這是老實人被黑得最慘的一次。」
喬東陽輕揚唇角,笑了起來:「有這樣的媽,喬瑞安也算是死得其所了——」
大嬸娘氣急,「喬東陽,你不要欺人太甚。當年你弄瞎瑞安的眼,是誰在刑事諒解書上籤的字?是你大伯!要不是你大伯饒過你,你早就坐牢了。哪裡輪得到你今天來報復我們?喬東陽,知恩圖報,你怎麼這麼沒有人情味兒呢你?」
「淑香!」
喬奶奶黑著臉,呵了聲,不悅地瞪她一眼,阻止了她和喬東陽的爭論。
然後,她慢吞吞看著喬東陽,「我們繼續剛才的話題。今天來,我不是跟你談親情的,我想,你也不在乎這樣。我們就談條件。你要什麼?要多少?」
池月:「……」
這個奶奶,還真是不拿喬東陽這個孫子當親生的。
心都偏到姥姥山去了,還是親奶奶嗎?
喬東陽扶住突突直跳的頭,懶洋洋看著她,「沒想到喬瑞安還挺值錢的。」
喬奶奶:「你開個價吧。」
末了,看喬東陽只是看著她笑,她沉了聲音,「喬家財產的分配,我們可以坐下來談。你的心裡底線是多少,都可以說出來。這裡沒有外人,咱們好說好商量。」
喬東陽點點頭,下巴微抬,一副瞭然的樣子,「既然喬瑞安這麼值錢,那我……」
拖長聲音,他莞爾,「更不能談條件了。看你們急得跳腳的樣子,可比錢有意思多了。」
幾個人厲目看著他。
這話,太狠了。
大嬸娘更是罵叫:「你還有人性嗎,喬東陽?瑞安是你大哥!你怎麼說出這種豬狗不如的話來?」
喬東陽摸著下巴,似笑非笑,不接她的話,只是盯住喬奶奶。
「錢再多,我可以自己賺回來。但這種樂趣……千金難買啊!」
喬奶奶臉更黑了。
自己親手養大的孩子,感情是不一樣的。
喬瑞安的死刑判決下來,幾乎要了她的老命。
吃不下睡不著,她思索再三,顧不得老臉找到喬東陽這裡,沒有想到會被他一陣奚落。
「喬東陽,你到底要什麼?」她盯住喬東陽,「不要告訴我,你沒有要求。」
「有啊!怎麼會沒有?」喬東陽慢條斯理地笑,一字一頓,「我要他伏法。要、他、死!」
------題外話------
……大家不要覺得喬家奇葩,畢竟現實里,比這奇葩的多了去了。哈哈哈~
其實,人的思考方式都是很主觀的,看不到別人的感受,只會在意自己的得失。嗯,喬家這些人,大概就是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