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9 橫插一腳
池月咳得很厲害。
晚上照常失眠。王雪芽已經睡著了,她輾轉反側好久,越睡越清醒。難以入眠,又怕影響到王雪芽休息,於是她披了一件外套到外面走了一圈。
夜深,風大,霓虹寂寞。
她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等回到賓館,更覺得頭暈眼花。
天狗站在房間中間,掃描到她的臉,測溫儀啟動,脆生生的告訴她,「親愛的池月小姐姐,你目前正處於發燒狀態,體溫39.5,高燒,需要看醫生的哦。」
人工智慧小天狗,能測出池月的體溫,卻測不出她此刻的情緒。
池月摸了摸它的頭,「我真羨慕你。」
天狗大腦袋轉了轉,「為什麼呢?」
池月:「你不需要睡覺,精神永遠這麼好。也不會痛苦。」
天狗藍澄澄的眼,對焦在她的臉上,「是的,因為我是一個機器人。但我可以是你的朋友。你生病,我是必須告訴你去看醫生的。還有,你要多喝熱水。」
池月:「……」
多喝熱水這個梗……是誰置入它系統的。
喬東陽嗎?
想到他,池月心裡一窒。
每想到一個細節,池月內心就隱隱作痛。
在認識他前的很久,除了姐姐,她從沒有這樣擔心過一個人。
她認為自己的血是冷的,她的心在一個黑暗的角落裡生了根,長出芽,漸漸長成大樹,再變不成柔軟的樣子。
是喬東陽拯救了她。他把她從那個角落裡移植出來,用陽光沐浴,有了與正常人一樣的溫情,變成了一個健康的人。可這一刻,他被帶入了黑暗,被同宗血脈步步相逼,虎視眈眈要置他於死地……而她,除了等待,無能為力。
這種無力感能逼瘋人。
池月躺在床上,看著對床的王雪芽。
她睡得不好,眉心緊鎖,不知道夢到了什麼,突然囈語,臉上出現痛苦的神色,唇角無意識的抽搐……
池月走過去,輕輕拍了拍她。
喉嚨發癢。
她退回來,捂著嘴輕咳兩聲,倒在床上。
無力地滅了燈,她盯住黑漆漆的天花板發獃。
迷迷糊糊中睡去,夢到喬東陽,他站在觀星台上看著她,雙眼如同淬了星辰,唇角盪著笑,那溫柔的樣子真實得不像夢境。
池月問他:「你為什麼會在這裡?」
他說:「我要走了。把銀河系一起帶走。」
池月心裡發慌,「你要去太空嗎?……銀河系,怎麼帶走?」
他輕蔑的笑,「銀河系算什麼,宇宙都是我的。只要我想,我可以把這個宇宙帶走……」
「宇宙那麼大……你又吹牛。」
「這個世界無限大,也無限小,每一個事物都是如此。你以為宇宙無限大,其實它在宇宙系裡,無際小,如你身體的細胞,如空中的一粒塵埃……」
「不,為什麼要告訴我這些……」池月覺得喬東陽有點搞笑,現在好像不是討論這個的時候。
他們有更重要的事情要說。
「喬東陽……」
她想睜開眼睛,可是怎麼都睜不開,身子像被壓住。
「我走了。」他莞爾一笑,背影漸漸消失在光暈。
池月嚇出一身冷汗,但她什麼都做不了,像被捆綁在虛空里,身不由己,大腦暈眩,四肢無力……只依稀聽到王雪芽的呼喚。
「月光光。」
「月光光……」
小烏鴉的聲音很遠,喚不回池月。
等她再睜眼,天已亮開,床前是穿著白大褂的醫生和焦急的王雪芽。
「你發高燒了。」
哦。
池月想到那個夢。
看來真是燒糊塗了,荒唐的夢!
池月對自己的身體非常有信心,這輩子都沒吃過幾回葯,自認為免疫力強,隨便吃點葯就可以好。沒想到,直到權少騰趕到津門,她還有氣無力的躺在床上,高燒未退。
權少騰來找過她。
他不是一個人,還帶來了兩個重案組的同事。
面對面談事,容易了很多。
池月把自己的想法告訴權少騰,語氣里滿是擔憂,他卻只雲淡風輕的笑。
「喬東陽這個傢伙,就該吃些苦頭。哼!都狂出天際了,動不動就想上天。」
池月眉頭一皺,「權隊,你得幫他。你欠他一個人情的。」
權少騰眼角一彎,「我欠他?」
池月直言不諱:「機器人。」
生病狀態的她,腦子並不糊塗,對權少騰這種人而言,欠人家一個人情沒有機會還,可能就和欠債不還一樣的道理,會讓他渾身難受。她搞不懂權少騰有多大的能量,但她知道,這至少是一個正直的警察,如果能讓他在感情上對喬東陽有所偏斜,對喬東陽而言,是有好處的。
嗯,這是她能為喬東陽做的,為數不多的事。
一點點微小的希望,她也要爭取。
權少騰一聽機器人的事,愣了半秒,嘿聲笑了。
「小姑娘了不起啊。這是替他討債來了?」
池月雙眼通紅,毫不退縮地與他對視著,「權隊是個恩怨分明的人。定製機器人的稀有和珍貴,不用我多說你也明白,實驗室里還沒有量產的高科技產品,如果不是喬東陽發話,你是沒有機會得到的……」
權少騰拉下臉,「你不講道理,是他輸給我的。」
當初他和喬東陽的沙漠賭局,誰先抓到范維最贏,權少騰認為自己贏得理直氣壯。
池月卻毫不留情地戳穿他,「不是你贏的,是他讓你的。你們撒網布局,拿范維做餌,想抓大魚,結果沒成,只能收網——你早就知道範維在那裡,這是作弊。而且,你還騎走了他的機車。」
權少騰嘖聲,揚揚眉,「可是我給了它一匹血汗寶馬。」
池月翻個白眼,「權隊不臉紅的?」
「咳咳咳……」
權少騰握拳掩臉,咳了起來。
「行,這個事我記他人情。」
「那案子……」池月拋出了線,當然是要有收穫的。
「案子不是我能左右的,我是個正直的警察。」權少騰虎著臉,一板一眼正經說:「我們會依法辦案,如果……我是說如果,我們抓了許久的那條大魚,就藏在喬家,我當然不會客氣。至於喬東陽,他該接受什麼樣的處罰就是什麼,我無法給你承諾什麼。」
池月點頭。
他的回答,她已經很滿意。
如果權少騰拍著胸膛保證喬東陽不會有事,那才可怕。
——那樣的警察是不值得信任的。
說到底,她不認為喬東陽是那種暴戾的人。在喬瑞安的案子上,她怕喬家人暗中使絆子,託了人把喬東陽往死里整——有理的怕壞的,壞的怕不要臉的,他們誠心要拉喬東陽下水,侵吞家產,那勢必會把計劃做周全。他們是有錢有地位的人,能用的手段,池月認為自己可能想都無法想到。
權少騰明白她的顧慮,「放心,在小爺的眼皮子底下,沒人敢亂來。」
池月眨眨眼,真誠地感謝,「有權隊這句話,就夠了。」
「好好休息吧,看你都瘦成條兒了。姓喬的出來,怕是要心疼死。」
權少騰帶著人走了。
池月知道他會去見喬東陽,心裡的緊張感,又鬆了些。在王雪芽的幫助下,她喝了點稀粥,打了針,吃了葯,躺在床上迷迷糊糊的睡了過去。
這一病,竟倒床不起。
她斷斷續續地發燒,把王雪芽愁壞了。
池月在她的堅持下,去醫院掛吊瓶。
王雪芽的身體大不如前,扶著一個生病的池月,有些吃力,但沒有到那種無法應付的程度。因此,鄭西元主動要來幫忙,她是拒絕的,但是沒想到,池月接受了他。
「讓鄭哥一起去吧。有他在,你也能騰出個手來。有事相互照應。」
池月態度的轉變,猝不及防。
前些日子兩個人還在一起吐槽鄭西元是個渣男,這突然就原諒了么?
王雪芽嘴唇動了動,沒有開口。
她想,或許池月是病糊塗了吧。
去到醫院,她才發現,池月不是糊塗,而是傻。
「小烏鴉,其實你還是喜歡著鄭哥的吧?」
王雪芽被她嚇了一跳,不肯多想,本能地反駁,「不要瞎說……」
「不要瞎說大實話么?」
王雪芽別開了臉。
池月的眼睛賊亮,比沒有生病的時候還要亮,也許是喬東陽出事,也許是這突如其來的一場病,讓她對事情的看法有了改變,王雪芽發現,說這話的池月,比往常更通透了些。
「我們不能要求別人是完美人設,是個人,都會有毛病。我有,你有,鄭哥也有……如果你已經忘掉他了,看到他不會有任何波動,沒有任何感覺,也就算了。不必強求。但是,如果你還喜歡他,看到他會心動,心疼……那小烏鴉,可以給自己,給他一個機會。」
王雪芽許久沒有說話。
「他不是壞人。講義氣,對朋友好。對女性很尊重和照顧,這樣的男人會有很多女人喜歡,不奇怪。血氣方剛的年紀,面對投懷送抱的女人,拒絕不了,也不是大錯……只要以後不犯了,過去不是不能原諒的……」
「月光光……」王雪芽不解地看著他,「你想說什麼?」
「我想說,遵從自己的心。哪裡跌倒,就哪裡爬起來。要不然,你一直在深淵。」
一直在深淵。
王雪芽狠狠一怔。
是的,她一直在深淵。
身體在陽光里笑,靈魂在深淵裡哭。
她喜歡的男人不喜歡她。她喜歡的航天事業,終身都不再有機會,她熱愛運動……可往後連劇烈運動都做不到,而且她的身體壞了,常常會有些抽搐的怪毛病,她不知道會不會徹底康復。
但很多時候,她覺得自己不是個正常人了。
「月光光,我不怕在深淵,我只是怕努力了,還在深淵。」
「至少努力過。」池月咳嗽兩聲,喘了一口氣,「小烏鴉,你要自救。哪怕你不跟他在一起,你也必須把這個坎兒走過去。不然,你怎麼做一隻幸福的小烏鴉呢?」
幸福的小烏鴉……
王雪芽想到曾經那個傻白甜的自己,無言以對。
門推開,是鄭西元尷尬的臉,「那個,我來得好像不是時候?」
「是時候。」池月微微一笑,「小烏鴉還沒吃東西,鄭哥你帶她去吃點吧。」
「你呢?」王雪芽問她。
池月搖頭,「我不餓。」
她感受不到飢餓,而且吊著水,也不會餓。
他們出去了,病房裡安靜下來。池月很喜歡這樣的安靜。她拿過手機放在枕頭邊,闔上眼。
等待。
她在等權少騰的好消息。
可是,吊瓶里的水輸完,去吃飯的鄭西元和王雪芽也回來了,權少騰一直沒有發消息過來,到是網上突然掀起軒然大波。
有消息稱,喬瑞安已經向申城警方報案,關於喬東陽對他進行的人身傷害,他有傷殘鑒定和當年留下的證據。
他們手段狠。
在報案的同時,把消息散布網路,並暗戳戳的內涵喬東陽有保護傘,會使手段,侵佔喬家家產,多年來,讓同為喬家人的他們,忍氣吞聲,如同螻蟻,一直看喬家二房的臉色吃飯。
賣慘、搏取同情、引發輿論,喬東陽的人設被妖魔化。
紈絝子弟、沒有人性、沒有同情心,惡毒冷漠,無視生命……
網民本就是容易被人帶節奏的一群人,而喬東陽做事,向來我行我素,不管在現實中還是在網路上,狂妄自大都是他一直以來的標籤。當眾人捧他的時候,這人設是有個性,傲嬌,男神。當眾人踩的時候,這人設就成了貶義。
喬東陽傷害喬瑞安一案,還沒有立案,就在網上被熱炒了一波。
同室操戈為哪般?各種媒體出來分析,喬東陽被總結了一個偏執型人格。家庭的不幸,童年的傷害,人性的缺陷,全被分析了一遍,他們扒出了他的身世,把他扒得體無完膚……
那些言論的惡意,池月看得渾身冰冷。
她慶幸,喬東陽在醫院,不會看到——
她也相信,權少騰一定會把這個事情查清楚,喬東陽很快就能出來了。
然而,
她等來的消息,是不幸的。
接到喬瑞安的報警,申城警方立案了,喬東陽涉嫌故意傷害,警方很快就向家屬下達了刑事拘留證書。但他病情嚴重,王律師申請了取保候審。
另外,申城警方要求將兩個案子併案處理,得到上級機關批複同意,朱青一案被移交申城,喬東陽也在申城警方的要求下轉院去了申城。
在池月再次打電話給王律師詢問的時候,王律師的語氣已大為不同。
前兩日的自信滿滿,變成憂心忡忡。
他表示,案情不容樂觀。
朱青的死,本來是可以做為正當防衛做無罪辯護的,成功率在90%以上。但是現在喬瑞安突然橫插一腳,情況將大為不同。
王律師說,兩個案子單獨列開,每一個都不會太嚴重。但並在一起,就是加成的效應——喬東陽有故意傷人致殘的行為在前,那麼司法機關對他本人,對朱青案的看法,將會發生幾乎逆轉的看法。
一個有犯罪前科的人,暴力狂妄,心狠手辣,很難被認定為正當防衛。
而且,喬正元和喬瑞安多方活動,又爭取到了社會的同情。輿論和導向有時候也會影響到司法機關的判斷。
晴天霹靂。
池月心都碎了。
「他現在,怎麼樣?」
身體怎麼樣?精神怎麼樣?知道這些事情,心理狀態又怎麼樣?
她迫切的想知道,想見他。
王律師沉默了許久,給了她三個字,「都挺好。」
「……」
池月沒有聲音。
王律師有些擔心,又補充了一句,「喬先生讓你放心。他聽說你生病,很擔心。他說,請你保重自己。身體好,一切都有希望。身體不好了,做什麼都沒用。」
掛掉王律師電話,池月強自鎮定著給權少騰發消息。
她想要得知更進一步的事情。
權少騰好一會才回復她,「放心。」
「……」
放心,怎麼能放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