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6生離與死別(4更)
不出十日,原本人多勢眾的一支隊伍就只剩下寥寥不足百人。
李清凰坐在山包上,凝視著遠處那篝火的火光。只有這一點人的話,她其實可以正面跟他們對敵,下去大肆屠殺,但是她沒有。越是勝利在握的時刻,她就越是要剋制,要好好收取屬於她的勝利果實。她取出一片路上采來的黍麻葉子,對摺了又撕開一個小口,慢慢放在唇邊。
那些垂頭喪氣的突厥士兵聽見了一陣悠揚的樂聲,他們不知道那是用什麼樂器演奏出來的樂聲,也不知道這聲音是從何處傳來,就在四面透風的冰冷營地,驀地聽見一首草原上的歌謠,是一件令人精神為之一振的事情。
漸漸的,開始有人隨著曲調哼起了歌。
草原上的愛人啊,你在哪裡?
你可知道我在期盼著你歸家的身影?
我期盼著你,期盼你踏過綠意的初夏,走過深紅的深秋,在冰雪消融的寒冬尾巴又回到了我的身邊。
聽,這是禿鶩的鳴叫,它在我頭頂盤旋不去。
我聽到那聲嘶鳴忽然想起了你的身影。
可我卻不明白。
我隻身一人慢慢尋找,這山是你的脊樑,水是你的柔腸,天空是記憶猶存的愛意。
我的愛人啊,草原上的愛人,我突然找到了你。
在禿鶩再次盤旋在我頭頂之時。
那悠揚的樂聲停歇,可是整個營地卻陷入了一種可怕的寂靜。每個人面如土色,面面相覷。難道當真是那個故事應驗,那位尋找愛人的姑娘來找他們尋仇了?可是他們什麼都沒有做過!
使納王子面色鐵青,他的眼底是兩團烏青,他這幾日甚至比別的士兵更加惴惴不安。他手下可用的親兵人員銳減,今晚過後,還會有多少人留在他的身邊?
他並不信這種鬼神之事,那根本就是無稽之談,如果當真會有報應,那他早好幾年就該被惡鬼吞噬,他殺了這麼多人,該殺的不該殺的,一刀斃命的,使用了極端殘忍手段的,為何他們現在才來找他報仇?!
他將半張臉埋在自己的手掌心裡,他感覺到自己的手在發抖,但是他沒法克制著讓自己不發抖:「你們別自己嚇自己。這世上根本不可能有惡鬼索命的事。這首歌謠是我們草原上的歌,會的人很多,也許就是哪個放牧人在山上。」
沒有人回應他。他重重地吐出一口濁氣,抬起頭打量著依然留在他身邊的那些親兵,他很快就從他們的眼中看到了懷疑和恐懼,他知道,因為戰敗,他已經失去了一部分人心,而由於這幾天的經歷,這些人都已經不在跟他站在一條線上。他原本想著依靠征伐中原而聚攏人心,能夠早日取代父王的位置,如今看來,他卻是走了一步大錯特錯的棋。
可即使再後悔,也已經太晚了,他甚至都不確定自己還能不能安然回到領地。
這漫長的一晚過去,他們的人中又折損了三個。
他們一整夜都沒有睡,沒有感覺到都人或是野獸靠近,可人就這麼莫名其妙地死了,死狀還是跟前幾回一樣,都是身首分離,胸腔里的心臟不翼而飛。
隊伍里的士兵已經全然崩潰了,如果是人在其中搞鬼作怪,他們並不會害怕,最多就是上前拼殺,生死有命,可若是什麼鬼怪盯上他們,他們卻再沒有戰鬥的勇氣。
李清凰自然看到他們的狀態,她慢慢地把一塊干硬的麵餅塞進嘴裡,麵餅皮硬邦邦的,一口咬下去還有被硌到牙的痛苦。但是她卻很高興,她這幾日風餐露宿,那些突厥人還可以輪換著守夜,可她只有稍微打一個盹的時間用來休息,但她的精神卻是前所未有的亢奮。
她慢慢把半張麵餅皮都細嚼慢咽了下去,她吃得很仔細,也很斯文,就像是在品嘗什麼美食佳肴。吃完了,她又撣了撣身上的塵土,又重新站起來,去牽在一旁吃草的紅燒肉。紅燒肉這幾天再沒有跟她鬧過一次彆扭,任勞任怨地陪著她踟躕在這荒涼的原野上。
她輕柔地撫摸著紅燒肉脖子上的鬃毛,低聲道:「辛苦你了,但就快好了,我們很快就能回去。」
她趕到了他們必經之路的前方,從包袱里抽出一卷鐵絲,細細纏繞在道路中心。她又抬頭看了看天色,天還是陰沉沉的,並沒有出太陽,只要不出太陽,她的埋伏就是不會被人輕易發現——尤其是,現在他們的心理防線已經被完全擊潰,他們的神經緊繃成一線,只要加上最後一根稻草,他們就會成為被稻草壓彎的駱駝。
而因為軟弱而彎下脊樑的人就只能成為待宰的獵物。
她這個獵人,小心翼翼,謹慎仔細,又富有耐心,悄悄潛伏在他們必經的路上,等待著獵物落網。
她這一回沒再辛苦地躲藏,就坐在不遠處的岩石上,當她聽見馬蹄聲響起,感覺到地面隱隱震動,她抽出了自己的長刀,慢慢地擦拭著。
這把刀的確是把好刀,按說她砍了這麼多突厥人的腦袋,刀刃早就該捲起變鈍,但是沒有,那刀刃飲了鮮血,雖然變得暗沉,卻鋒利依舊。
然後,她聽見了悲愴的馬嘶,正在疾馳中的戰馬被那幾道鐵絲割成了幾截,但剩下的半個馬身依然往前衝去,帶著馬背上的騎手一道命喪黃泉。李清凰站起身,她的身體已經臨近極限,這個時候,她甚至感謝之前劉禪的故意為難,讓她比別的士兵罰跑了不止百圈的負重跑,她對抗極限到來的忍耐力也變得更強。
她托著手上的長刀,一步一步朝那個鮮血不斷綻開的修羅場走去,即使有人反映迅速立刻閃避,也很快被後面湧上的戰馬踩得脊椎斷裂,生不如死。
她就站在鐵絲網后,靜靜地看著這一幕。
使納王子摔倒在馬下,被馬蹄踩了一腳,又立刻不顧身上的劇痛往旁邊翻滾,才避開了被踩得內臟爆裂的下場。他目眥欲裂,眼眶鮮紅,怒吼道:「李清凰……!」
李清凰抬起手臂,輕輕鬆鬆地砍斷了她面前的鐵絲網,一路朝他走去,碰到還活著突厥士兵,她就一刀砍在他的脖子上。她很快就走到使納往前的身前,抬起一隻腳,輕輕踩在了他的手臂上:「起來。」
使納王子艱難地想要支撐起身,可是很難,他知道自己大概是斷了三四根肋骨,右腿的大腿骨也斷裂了,只有一條腿,很難維持身體的平衡。
李清凰輕輕地呵了一聲,踩在他手臂上的靴子慢慢往前移,移到了他的手指手,腳底用力碾壓,咔擦一聲,碾斷了他一根手指。她的語氣還是很清淡,音色也不高:「起來還手。」
她很疲憊,可是使納王子也一樣,她身上只有一些輕傷,可是使納王子卻斷了一條腿。從前她就有把握痛揍使納王子,更加不用說現在經歷過殘酷戰爭洗禮的她。
她就像一座無法逾越的高山,俯視著如今倒在她腳下的小小螻蟻。
李清凰慢慢退開一步,只見使納王子蠕動半天,終於痛苦地站起身來,他佝僂著腰,臉色灰敗,一手按著隱隱作痛的肋骨。
她緊緊盯著他,忽然問:「你知道十根手指被盡數碾斷的滋味嗎?」
李柔月那一雙靈巧的手,可是烹飪出這世上最美味的食物,綉制這世上最美麗的刺繡,可是現在,她的十根手指都是扭曲地嫁接在她的手掌上。
她突然飛起一腳,又將他重新踢到在地,一邊命令他再爬起來,一邊又踩斷了他兩根手指。
使納王子天性蠻橫兇殘,哪怕手指連心的痛苦,他還是緊緊咬住牙關,沒有發出一點軟弱的沉吟。他知道李清凰花費了這麼多心思,用了這麼長的時間,日日夜夜地跟著他們,就是為了看自己痛苦的表情。就算他現在跪在地上痛苦流涕地求饒,她也絕不可能放過他。
他嘶聲道:「十根手指全部折斷,那不是你那個姐姐李柔月所受的苦嗎?你有沒有問過她,這到底是一種什麼樣的感覺,尤其是,她那雙手這麼靈巧又這麼漂亮,是她全身上下唯一一個漂亮的地方。」
李清凰沉默著踩斷了他第四根手指。
使納王子沉重地喘息,他覺得自己的胸腔就要因為肉體上的痛苦而爆裂,他再也忍耐不住,痛苦地嘶喊了一聲,叫道:「看我都忘記了,她根本沒法叫出聲來,因為她沒有了舌頭,哈哈哈哈,你知道嗎?她沒有舌頭!」
李清凰再起舉起了她垂落在地上的長刀,一根根地砍掉了他的手指,她腳尖在他身上一挑,硬是把他翻過身去,刀刃卡在了他的嘴上:「得意什麼,你的舌頭,我也不會幫你留著的。」
這是一場足夠冷靜又足夠殘酷的單方面殘殺,她用刀鋒在他身上落下了一道又一道的划痕,但是力道卻很平穩,沒有因為一時失去輕重而要了他的性命。使納王子已經發不出任何慘叫,只能從咽喉里發出赫赫的類似於野獸瀕死時的低吼,眼睜睜地看著她慢條斯理地切下了他的十根手指,切下了他的半截舌頭,又一點點地切斷了他的手臂,她甚至還會給他緩和的時間,幫他點穴止血。
最後的最後,她把面前的人一刀一刀剁成了肉塊。
她剜出了他的心臟,拋給了在上方盤旋不去的禿鶩,又把他的頭用包袱皮一層層包好,掛在馬鞍上。剩下那些肢體和肉塊,她都拋下了山去,任由野獸搶食。
紅燒肉聞到她身上濃重的血腥味,有些不安地用前蹄磨蹭著地面,噴出一個又一個的響鼻。
李清凰安撫地抱住了它的脖子,在它耳邊低聲說:「我們回去吧,這次真是辛苦你了。」
她坐在馬背上,伸臂攬著紅燒肉的脖子,疲憊地閉上了酸痛的雙眼,她實在太累了,沒忍住就小小地打了一個盹。她夢見她又回到了父皇還在的時候,她穿著一件百蝶穿花的羅衫,邁著兩條短腿,飛快地撲進那個被她稱為父皇的英俊男人懷裡,他抱起她,用滿是鬍渣的下巴蹭著她柔嫩的臉蛋,她咯咯笑著,想要從父親的懷裡掙紮下來。
李柔月舉著一個自己親手扎的風箏,笑吟吟地望著她。
她有一雙靈巧的雙手,扎的風箏比外面買來的還要好看。
李榮玉坐在仙樂宮鮮紅的迴廊欄杆上,一隻手舉著一本看到一半的話本,她的腿有陳年舊傷,走不快,更跑不起來,只能坐在一旁看她們玩。
謝珝端著一盤精緻的糕點,微笑地看著自己的丈夫和女兒們。
那時有多麼幸福,什麼都不知道,什麼都不必背負,沒有離別,沒有悲傷,沒有生死。
只有她們。只有光。只有回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