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9鳳起

  夏天了吶。


  雲七夜出帳,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紅衣鮮艷的如初升第一抹晨陽,睥睨地站在初夏陽光里,周身泛起點點的光暈,溫暖夢幻。


  一開始放棄的人,就等於出局了,她不想。


  所以,這一日,她主動親了寧止。


  所以,這一日,她還要主動做旁的。


  她不求和寧止活得長長久久,只是這愛,理應至死不渝,容不得旁人插足膈應她。


  對於若清瑜,她只有兩種選擇。


  要麼,忍。要麼,殘忍!


  若她沒愛上寧止,定是能夠淡然地忍下去,忍常人不能之忍。可惜,她愛上了寧止,那麼她只能殘忍,鬼神勿擾!

  中原半壁錢山,流凰公子,滄瀾尊主……呵,若清瑜,你當我是病貓一個么?一抹譏諷的笑,她的雙手漸進握成拳狀,屬於我的東西本就不多,所以,若是誰膽敢搶我的東西,定要將之挫骨揚灰!

  若清瑜,從昨日起,我便為你準備好了……


  向城,燕子塢。


  「來來來,喝!」


  「哎呀!又輸!這次老子壓大!」


  「柳少爺,那捲畫軸我買了便是,您開價吧。」


  「哎喲,這不是趙公子么?今兒怎生想起到奴家這來了?」


  「那首詩,不做也罷,磕磣!」


  ……


  清早,行人稀少,街道兩旁的商家店鋪大多尚未開張。街中段,通宵達旦的燕子塢卻是熱鬧非凡,歡騰至極,隔了老遠也能聽見那些男人和女人們的歡笑怒罵,儂軟歡快的管弦笙歌,文人雅士的詩詞歌賦,一派的長樂未央。


  雲七夜策馬出營,不過半個時辰的功夫便到了燕子塢。她翻身下馬,隨手將馬兒交給小廝,快步踏進了燕子塢。


  迎面便是馥郁的甜膩,眾人來往其間,嬉笑聲聲。艷而不俗的姑娘,打情罵俏的客人……觸目所及,儘是春光旖旎。


  躲閃開幾個熱情似火的姑娘,她徑直上了二樓,不若一樓的美人恩客,二樓是一派的粗獷豪氣,男人們三五一桌,划拳斗酒,賭博呼喊,好不熱鬧。


  幾名男人正玩得起興,無意間掃過樓梯口上的紅衣少年,皆是咋舌怔愣。不明所以,周遭的人順著幾人的視線望去,亦是瞪大了眼睛。


  流凰?!

  花朝節伊始,滿城的江湖人尋了好久也未曾找到她,不想今日竟是自己出現。很快回過神來,眾人忙不迭放下了手裡的玩耍,拱手沖雲七夜一禮,甚為恭謹,「公子!」


  「各位有禮。」雲七夜沖眾人頷首,尋了一圈,最終將視線落在了一名江湖人打扮的男人身上,旋即沖其點頭示意。


  男人會意,快步出了人群,沖雲七夜恭謹道,「公子,我家幫主在雅間等著您,我帶您去。」


  「有勞。」


  寬敞幽靜的雅間,九鼎雕花爐里,龍涎香縈繞。歌姬撫琴彈唱,餘音繞梁之曲,座上的男人卻是興緻缺缺,心不在焉。他時不時扭頭望望門口,終是等到了雲七夜現身,面上一喜,他立時起身沖雲七夜抱拳,「公子!」


  笑,雲七夜回禮揶揄,「都多少年了,聶兄你還是如此拘謹,倒像是個姑娘家了!」


  身為北齊第一大幫的幫主,聶仁一向豪爽不羈。可在流凰面前,不知為何,他實在是放不開,總覺得會唐突驚嚇到少年,故而每每不自覺拘謹有禮。這脾性,從兩人認識到今,好些年也沒改過來。


  「哎,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實在……」沒說完,聶仁揮手示意幾名歌姬退下,而後指了指對面的座位,「公子坐,今年燕子塢的碧螺春倒是不錯,你嘗嘗。」


  雲七夜入座,象徵性地喝了幾口茶水,味道確實不錯,只不過她的時間不多,務必得在寧止發現她再次出營前趕回去。將茶杯放回桌上,她也懶得拐彎抹角,索性徑直問道,「聶兄,昨日我交付給你的事,可有進展?」


  聞言,聶仁亦將茶杯放回,沖雲七夜嚴肅道,「公子交代的事,定當是萬死不辭。你口中的那位瑜姑娘,我已經派人查過了,整個北齊,同名同姓的只有三人,年齡模樣和你描述的皆對不上號,出入甚大。你給的那張瑜姑娘的畫像,就連向城人脈最廣的乞丐王也說不曾見過,那她斷斷不存在露宿街頭一說。」


  對這樣的答案毫不意外,雲七夜旋即又問,「太傅家的二公子慘死街頭,那些下人可有什麼說法?」


  「那幾個家丁也沒什麼骨氣,咱們還沒動手,已經嚇得快要尿褲子了。嘿,還真是問什麼說什麼。他們說前日的慘禍不能全怪他家少爺,事情全是由那位瑜姑娘挑起來的。」


  聞言,雲七夜倒是有些意外了,不由調侃了一聲,「怎麼個挑法?難不成是瑜姑娘主動勾引的二公子?」


  「公子聰明,正是如此!那幾人說瑜姑娘表面上斯文柔順,其實放浪形骸。那日他們主僕遊街,行到人多處,瑜姑娘主動貼到了二公子跟前,言是賣花,可是卻有曖昧的言語暗示。」


  說到這裡,聶仁頓了頓,不禁一陣感慨,「二公子素來風流,如此的艷遇,他當下就和瑜姑娘對上了眼。誰承想還沒來得及抱得美人歸,瑜姑娘不知怎的,猛的變臉,儼然一副被侵害調戲的烈女模樣,又叫又鬧的,立時引了好些人旁觀。二公子的脾氣急躁,當下覺得自己被此女戲弄了,乃至氣得當街失了身份。誰承想,卻也因此丟了性命……哎,可嘆。」


  若清瑜被調戲一事,原來如此。


  雖然事情的來龍去脈理得差不多,可雲七夜不由生出了一股難言的詫異,若清瑜送她蒲公英香囊,卻也能指鹿為馬,說裡面是墨蘭。想來,若清瑜定是知道蒲公英是她的生命花了。


  這世上,除了師父和鳳起,沒人知道她的生命花是蒲公英。如此,若清瑜一定是兩人中的一人派來的。可她如此漏洞百出的身份,明目張胆的挑釁,就不怕被人拆穿么?還是,她手裡握著什麼有力的籌碼?可以使她高枕無憂,全然不怕?

  她越想越覺得蹊蹺,不由蹙眉,卻也想不出什麼頭緒來。掃眼望了望窗外的天色,朝陽漸進高升,時候不早了。


  不敢再多耽擱,她起身沖聶仁道,「聶兄,我還有些私事在身,得先走一步。他日得空,定當上門拜訪。」


  聶仁旋即起身,沖雲七夜頷首恭謹道,「公子的事為重,不用顧慮我,且去便是,我送您下樓。」


  「好!」


  兩人並肩而行,緩步向樓下而去,有一句沒一句的聊著。


  「公子你在外遊玩一年有餘,音訊全無,可把咱們急壞了,還以為你遭到什麼不測了呢?這一年裡,赫連雪帶著北齊的兄弟,險些把地皮翻過來,愣是沒找到你!」


  雲七夜緩步前行,頗為愧疚,卻又不得不撒謊,「我在乾陽一處很美的山澗隱居,和外界的聯繫頗有不便,乃至不能將實情告知。不想兄弟們如此厚愛小弟,不辭勞苦地尋找。小弟自知有愧,給大家添麻煩了。」


  聶仁連忙擺手,笑道,「公子你莫說這般見外的話,咱們不愛聽。再說了,北齊三城的兄弟,憑什麼厚愛你?那還不是因為公子你先厚愛了咱們?滴水之恩,理該湧泉相報,公子受之無愧。旁的不說,擱著我,若不是公子你出手相助,那幫梟匪定還是糾纏我幫不休啊。」


  若再推諉,倒顯得虛偽了。雲七夜隨著聶仁下了樓梯,兩人說笑著向門口而去。小廝眼尖,迅速將道旁樹蔭下的馬兒牽了過來,「公子,您的馬!」


  「有勞。」雲七夜接過馬韁,正欲上馬,冷不防被聶仁的話制住了動作,一時忘記了要趕時間。


  「公子,哪日有空,定來和咱們聚聚呀!今年花朝節兄弟們可都來了,連你在內,缺了三人,算不得圓滿!」


  雲七夜扭頭,不由道,「除了我,還有誰?」


  聶仁一聲嘆,頗為惋惜道,「你不來,鳳起定也不來。倒是赫連雪那小子,大姑娘上花轎,頭一回。我們請了好幾次,他愣是窩在瑞城,還說什麼死也不來。」


  雲七夜握著馬韁的手微微一緊,一時不知說什麼是好,鳳起定是不會來,可赫連雪呢?同去瀛洲的時候,他絲毫沒有表現出什麼,讓她幾乎忘了這一茬。


  畢竟那一晚,她傷他太重。那男人何其自傲?定是死也不會再踏進向城一步了。


  出神間,聶仁的聲音又響起,「過幾日,我恰好要去瑞城辦事,公子可有話托我帶給赫連雪么?」


  雲七夜回過神來,有絲尷尬,「不用了,要說的話也不是三言兩語。來日方長,指不定在哪裡就碰見那小子了,倒也不急。」


  「也是。」聶仁一聲喟嘆,又道,「自從你失蹤后,鳳起那小子也跟著神秘起來,時不時失蹤幾個月。可惜啦,我一直沒能遇見他,怪難過的!」


  雲七夜蹙眉,心下不由便是一陣揪扯,她也很久沒有見過鳳起了。


  又聽聶仁道,「最後一次見他,都是三個月前了,一大早我在北城門口碰見他進城,然後我又叫了幾個貼心的兄弟,哥幾個就在燕子塢喝的酒!嘿,那小子還是那麼可愛,滴酒不沾。一有姑娘投懷,惱得臉都紅了!」


  只消一想起鳳起的窘態,聶仁忍不住笑出了聲來,「本來還想留他過夜的,可他說事情要辦,太陽落山的時候就走了。嘿,我覺得,肯定是這小子怕了,怕燕子塢的姑娘半夜吃了他!」


  不若聶仁的輕鬆開懷,雲七夜的眉頭漸進皺了起來,三個月前?她忙不迭問,「聶兄,你還能記得是三個月的什麼日子嗎?」


  想也不想,聶仁斬釘截鐵道,「三個月前的十三啊。每個月的十三,我都會陪我家婆娘出城,到北郊的廟裡進香參拜,那可不就是那天在城門口碰見那小子了么?真是緣分,早一刻不行,晚一刻也不行,恰恰我出城,他進城,然後兩人一塊進城,嘿,吃吃喝喝。為了這事,我家婆娘還和我鬧了一會子的彆扭呢,說我不重視她。」


  雲七夜握著韁繩的雙手一緊,骨節蒼白。三個月前的十三,那一日中午,她和寧止遇刺,在崖底傷了那黑衣人的肩膀,那黑人的武功路數像極了鳳起。晚上,鳳起來給她送葯,他的左肩恰恰也受傷了。也因此,她對鳳起有了疑心,逐漸疏離。


  那麼按聶仁的話,那日中午,鳳起是和他們在一起的。如此,鳳起根本不可能去刺殺她和寧止。那麼那日崖底的黑衣人又是誰?


  再者,鳳起左肩上的傷,又是怎麼來的?


  聶仁在北城門遇見鳳起進城,也就是說,鳳起是打北面來的,而非他自己所說的乾陽,乾陽是在南面。


  那麼北面……


  雲七夜皺眉,只能是從滄瀾來了。如此,他給她的葯,是從滄瀾帶來的吧?再往後,江湖人尋仇,墜崖……


  她苦笑了一聲,不用再去想了。所有的事情,前因後果,斷斷續續地拼湊成了完整的圖案,出現在了眼前。從始至終,她和鳳起都是傀儡,任由師父牽引操縱,玩弄於股掌之間。


  一瞬,悔恨,窒息!

  如此的真相,險些將她擊垮!


  ——對不起。


  她仰頭望天,胸口憋悶的難受,只能大口地吸氣。要如何說?怨自己,還是對不起鳳起?亦或者……恨師父的環環相扣,步步為營?


  她咬牙,從心底深處生出了一股悚然後怕,若不是今日無意間聽來聶仁的話,她也許一輩子都不會知曉真相,致死不原諒鳳起了。


  師父何其了解她和鳳起,他料定她不會去詢問,鳳起也不會解釋,任由他製造兩人間的溝渠和猜忌。是了,可怕如師父,他定是不會放過她,也不會放過她周遭的人,他一定會叫她眾叛親離,斷情絕義。


  ——丫頭,人的宿命,出生已定。可笑這世人,做那無謂的抵抗,愚不可及。而你的宿命么?只有八個字。墮入聖湖,與魔同生。


  眼看雲七夜重重地吞吐著呼吸,聶仁不由擔憂,「公子,你臉色不是很好。你沒事吧?」


  雲七夜搖頭,努力平復著心悸,盡量如無其事道,「我沒事。」


  語閉,她的手掌漸進握成了拳狀,心事重重地站在馬前,久久不語。聶仁不明所以,眼見她如此模樣,卻也不好過問,唯有靜靜地陪她站著。


  長久的沉默,兩人身旁人來人往,進進出出。驀地,一聲悅耳的嬌笑響起,「聶大哥!」


  循聲,聶仁扭頭望去,但見一襲粉衫裹胸的女子,身段玲瓏有致。面若桃花,舉手投足間儘是一股妖嬈嬌媚,直直勾人心魂。她分花拂柳,腳下蓮步,笑著朝兩人這邊走來,嬌俏地沖聶仁一禮,「聶大哥早啊,小妹這廂有禮了!」


  姚九娘。


  整個北齊,凡是和姚九娘打過交道的,誰不知道此女的厲害。


  風月場上,姚九娘做人做事自有一套原則,不若一般風塵女子那般見風使舵,阿諛承歡,她的性子頗為豪爽直率,但也不失圓滑世故。更難得是,絲毫不顯做作,率性誠摯。甭管恩客身份如何,就是天王老子,她亦是嬉笑怒罵,敢愛敢恨,忒的一股別樣風情,叫人不由喜歡。


  聶仁素來很欣賞姚九娘的豪爽直接,不由沖她點頭一禮,回笑道,「妹子你起得早,來燕子塢作何?」


  姚九娘嬌笑道,「聶大哥的記性不好,那日你不是說燕子塢的碧螺春很好喝么?你說的神乎其神,我可真真兒把它當成玉液瓊漿,心癢了好些時日了。趁檔兒,我趕在回乾陽前過來嘗嘗。好喝么,那自是得感謝聶大哥推薦。若是不對妹子我的口味,聶大哥可得推薦旁的東西。」


  聶仁不由笑了起來,「好,靜候佳人音信。但甭管好不好喝,我怎也會盡地主之誼,請妹子你吃好喝遍,不枉你來一趟向城!」


  「那可就先謝過聶大哥了!」姚九娘朝男人側身一禮,掃眼,不經意看見了一旁的雲七夜,不由笑出了聲,「今兒走運了不是?倒是巧了,先是聶大哥,現在又遇到公子你了。」


  雲七夜將心下的揪扯壓下,沖姚九娘點頭一笑,「幾日不見,九娘可好?」


  「哎喲,還以為公子你是個豪爽人呢?」習慣性地點了點雲七夜的鼻子,姚九娘看著她,媚媚一笑,「儘是些客套話,我好不好,公子你也不能幫到我,何苦浪費那口水?若是你真是關心我,那就請我喝杯碧螺春,可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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