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6預知

  寧止,我後悔了。


  早知如此,那一日,我是不是該隨著赫連雪離開呢?

  也好過喜歡上你之後……生離死別。


  早知如此,可哪裡那麼多的早知如此呢?

  她苦笑出聲,無力地坐在床前的椅子上。她靜靜地看著寧止,只能這樣看著他,什麼也做不了,因為無能為力,不知所措。


  她說不出話,也動不得,驚惶地瑟瑟抖著,寧止,不一樣了。


  不一樣了啊……


  幾個月前,自她嫁給寧止后,他不是沒有發過病,隔三差五的,像吃飯一樣正常。只不過,後來他似乎越來越好了,許久不曾發病。


  那些時日,她也曾眼看著他撕心裂肺的痛楚,咳血昏迷,他幾乎是半隻腳踏進棺材里的人。可那又如何?關她何事呢?


  她沒有任何感覺,也不覺得他和自己有什麼關係,他幾乎和一個陌生人無異,死了就死了吧,也不會同她再有任何牽扯。


  而後,陰錯陽差的,發生了這麼多事。


  再然後,就是現在。眼前這人,他不一樣了,這個人和她朝夕相處,相濡以沫,一心一意地信任著她,陪著她,守著她。於是,似乎血脈都彼此相系,明明流出的是他的血,卻像一分一毫帶走她的生機氣息。


  原來,她已經陷進去了。越陷越深,等她徒然發現的時候,已經晚了,太晚了……她已經不可自拔。


  這一次,她清楚地聽見了太醫的斷定,寧止是活不過太久了。


  她眼眶酸澀,閉眼握著寧止的手,不停地祈禱,寧止,寧止……快醒來吧。


  許久,寧止的眼瞼微動,終是迷濛地睜開了眼,因為沒有握到她的手,所以做了一個夢,一個混亂的夢。夢裡,他夢見她不見了,上天入地,哪裡也尋不到她的影子。可是夢裡,他又是那麼清楚的知道,這只是一場夢,他不停地告訴自己,寧止,夢是相反的,所以不要痛苦。一切都是假的,一切都會過去。


  果然,睜眼的第一刻,他看見的就是她。


  真好啊,七夜……


  他吃力地扯唇,沖雲七夜輕輕一笑,卻是笑的無聲無息。


  看著寧止,雲七夜靜默了好久,她想他醒來,可是真等他醒來了,她又不知道要和他說些什麼了。


  看出她掩在平靜下的無措,寧止掩嘴微咳了幾聲,轉而調侃道:「是我變醜了,還是你做了什麼虧心事?瞧你一臉……咳……苦大仇深的。」


  他還有心思說笑,可她笑不出來。雲七夜深吸了一口氣,盡量自然道,「睡了這麼久,身上還難受么?」


  寧止扭頭看了看窗外,夜幕漆黑,原來他都睡了這麼久了。而且,比以往哪一次都久。他臉色微微異樣,不由又想起了發病前的痛楚,也是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痛苦。


  怕不是大限已到了吧?那怎麼行?他都沒有完成自己的心愿。


  他看著雲七夜,淡笑一聲,又是一副從容的模樣,「你不用擔心,我沒什麼大礙。我每個月都有幾天會犯病,你不是不知道。只不過這個月,提前了些。何況有太醫在,你放心,我不會有事的。」


  聞言,雲七夜怔怔地看著寧止,他說的那樣認真,一瞬竟叫她覺得是真的了。她閉了閉酸澀的眼睛,伸手將一旁的葯碗和蜜糖拿了過來,遞向寧止,「太醫說涼些叫你喝下去,這溫度差不多了,你喝了吧。」


  看著那碗葯,寧止厭惡地微蹙,昏睡中被人強行灌藥的經歷不舒服極了,卻又不得不喝。他慢騰騰地坐起身來,接過那碗苦澀難聞的湯藥,深吸了一口氣。本想一口悶,卻在喝了一口后,不得不停下來。他皺眉,撒嬌似的抱怨道,「七夜,好苦啊。」


  看他孩子氣的模樣,雲七夜緩了緩情緒,不由輕笑了一聲,忙不迭將蜜糖遞給他,試探道:「要不然再加些蜜糖吧?」


  寧止看著碗里的湯藥,想了想又搖頭,「算了,苦味和甜味摻在一起,那味道會更噁心,倒不如先苦再甜。」


  說到這兒,他頓了頓,輕輕呢喃了一聲,「苦完就是甜,什麼苦也能忍下去了。」


  雲七夜微怔,目不轉睛地看著寧止,但見他終是仰頭將一碗的苦澀全然灌進了嘴裡。


  她連忙遞過去幾顆蜜糖,寧止接過塞進了嘴裡,若無其事地沖她道,「很甜,你要不要也吃幾顆?」


  「……好。」


  她點頭,也伸手拿過一顆,朝嘴裡塞了進去,她很努力地吃著,一顆又一顆,吃了那麼多。她盡量不讓自己說話,怕再多說一句,會泄露出情緒來。她無法像寧止一樣,淡然地面對這樣的局面。一時,嘴裡的糖不知怎麼了,分明是苦的,一點也不甜。


  「你都吃了好些了,這糖很好吃么?」寧止輕笑出聲,伸手點了點雲七夜的額頭,笑她,「小心吃多了長蟲牙,到時候,你還沒變成老婆婆,倒是有壞牙了。」


  雲七夜咀嚼的動作倏地停住,那一瞬,她再也忍不住,眼裡的淚水倏地滑落,止也止不住。看著她立時被淚水覆蓋的臉頰,寧止一愣,頓時有些手足無措,「七夜?……」


  她淚眼模糊的看著寧止,終是從喉嚨深處發出一聲低低的嗚咽,「寧止,我想同你說的是,我不想在你死後……為你守著……」


  不想。


  寧止靜默不語,看著哭泣的女子,緩緩地浮出個笑來,雜著絲……凄涼。果然,他還是沒有資格困住她的一生……


  他微微向前靠了靠身子,伸手輕撫著女子因哭泣而顫抖的脊背,「若是你不願意……也無妨,我說過,只要你不願意。我便可以……等。若是到了最後,還是等不到……也無妨。」


  雲七夜的身子一瞬緊繃,臉上的淚水愈發的洶湧。寧止,你明白嗎?我無法相信單純的幸福。


  即使你還在呼吸,即使你還在我的眼前。我也會害怕,害怕終是到了那一日。你要我用多久的時光,才能將你忘掉?

  這世上,已經沒有太多的人事,讓她留戀了……


  倒不若,她沉默了許久,輕輕道,「寧止,你不用等。往後,你生我生,你死……我也死。」


  撫著她脊背的手瞬時一頓,寧止怔愣地看著雲七夜,許久才回過神來。他不明所以,甚至驚訝,實在不明白自己不過睡了一覺,雲七夜便轉了性。


  他將雲七夜面上的淚水擦去,疑惑道,「……為什麼?」


  雲七夜略微有些哽咽道,賭氣似的道,「你自私,我何嘗不自私?因為我不想再哭,也不想再痛,倒不如一起死了算了。就算不能一起死,我也寧願死在你前面。寧止,我比你更自私,我寧願你比我痛,也不願意我比你痛。」


  「你的意思是……」寧止愣了,他不確定地看著雲七夜,心下居然一喜,連帶著說話都有些結巴了,「你……我死,你會難過?」


  雲七夜哭笑不得,隨口道,「寧止,就連秦宜也會難過的。」


  寧止微愣,他看著雲七夜,會錯了意,只當她只是情義上的難過罷了。


  靜下心來,剎那便是心痛如絞。


  他常常想,若是能和她做一對普通的夫妻便好了,哪怕不是很富有,哪怕貧窮,但是可以有很長的時光去了解,去發現彼此,去培養感情。可惜,天不假年,他沒有一副健康的身子,去完成這些夙願。


  雲七夜望著他,聲音輕且堅定,「寧止,堅持住,高家很快就會去鳳天了,說不定會有好消息呢。」


  寧止看著她,微微點頭。那一剎,他對未來,茫然而期待。高飛躍,你可莫要叫我失望啊……


  翌日。


  觸目所及,暖陽微醺,蒼穹湛藍,白雲漂浮,難得的好天氣。廣袤無邊的草地上,芳草花香,泥土甘露,偶爾還會有鳥雀和小蟲的鳴叫呢喃。俯瞰而下,這片綠色恰似那連綿光滑的綠綢,突兀出了草坡上的那一抹紅。


  仰頭望天,雲七夜的雙眼一眨也不眨。數個時辰,任時光流逝,她仍是靜靜地望著遙遠的蒼穹,漫天的流雲飄過,轉瞬又是新的雲海,迅速更迭。時不時,叫不出名字來的鳥雀飛過。


  她怔怔地看著,許久也等不來下一隻的出現。


  待她回過神來,卻發現原來驕陽已經西下,已到了昏黃,天邊漸進出現幾抹彩色的晚霞。怪不得怎也等不到下一隻鳥兒,它們一定是倦鳥歸巢了,斷斷是不會出來了。那一瞬,她不由有些小小的生氣,生氣它們連聲招呼也不打,徒留她一個人在這裡傻傻地等了這麼久……


  她不由眨了眨酸澀的眼,動了動有些酸澀的胳膊,轉身觸向了一旁的草地。掌間的觸感,就算不用看,她也知道自己摸到了什麼,鮮嫩的草兒,奼紫嫣紅的野花,毛茸茸的蒲公英……全是生命的氣息。


  一剎,手背上有絲輕微的異樣,她望過去,卻原來有一隻調皮的蛐蛐蹦在她的手背上,灰色的小東西很快又彈跳著細細的腿腳,轉瞬隱沒進了草叢,繼續鳴叫去了。


  是了,這片草地上,什麼都有。


  卻沒有一個……寧止。


  她眼眸微動,將伸出去的手縮回,規規矩矩地放在了身側。咫尺,方才被她觸碰過的蒲公英微微搖曳,頂端處不刻便有好些白色的小傘脫離,宛若一柄柄小小的絨毛傘,隨風偏過她的眼前。那樣的風景,像個瑰麗恍惚的夢,不能去碰,要不然它們會墜落。


  她靜靜地看著,眼睫微動,眼睛里的黑金花紋微微黯淡,食夢貘感知到她的沮喪,不安地轉動著身子。


  她望著那些蒲公英,師父說過,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生命花,開在自己宿命的土地上,生死不離。師父的花是彼岸,鳳起的是葵,而她的便是這飄飛的蒲公英。


  這野外,最普通不過的蒲公英,迎風而舞,漫天的瑰麗。不要覺得它們飄散無依,孤獨流浪。待到它們落地的那一刻,才是生命的開始,永無止息的延續,直至來年的春天。


  ——凰兒,知曉蒲公英的花語么?

  漫天的蒲公英靜靜飛過,卻在某一瞬驀地變化了風景,竟是忽然幻化成了令人窒息的妖詭,由白轉紅,宛若鮮血。


  怎麼會這樣?


  她眼瞳刺疼,不由坐起了身,皺眉看著血紅的蒲公英。不刻,空氣里的香甜馥郁不再,蟲兒彩霞也沒有了,好像全部消失了般,只有滿眼的血紅,壓得她胸口一陣憋悶,幾欲吶喊出聲,空氣里好像還有股濃烈的血腥氣。


  她忙不迭起身,略有些茫然地環顧著四周,觸眼所及,全是血色的蒲公英,她看不到回家的路了。


  不由慌亂了起來,她在原地站了好久,唯有循著記憶里的路徑踉蹌起步,焦急地朝草坡下跑去,那些蒲公英追著它,寸步不離。


  她厭惡地蹙眉,揮手將那些妖詭的絨毛甩開,它們擋住她回家的路了!

  她走了許久,許久,居然又回到了最初的草坡上。


  一瞬,她喪氣,好似全世界崩塌般,她無力地跪坐在地上,再也沒有力氣站起來。她閉眼喘息,任由那些血色的蒲公英掉落在她的頭上,肩上,手掌間……


  寧止,


  倦鳥都知曉歸巢了,


  你為何不來,尋晚歸的我回家……


  一瞬,心臟抽搐般的劇痛,一緊一縮,周而復始。似乎覺得這樣的痛楚不夠,當她再度睜眼至極,漫天的血紅中,竟是在她所能望見的地方出現了一抹白,寧止。


  一瞬的怔愣,她喜極,慌得起身朝男子疾奔而去,看起來很近的距離,卻跑了很久。鼻間,那股血腥味越發的濃重,她皺眉,眼見腳下不知何時變成了一條血液蜿蜒的小溪,漫延過了她的鞋子和裙擺。


  她驚得瞪大了雙眼,抬眼再看寧止,但見男子不知何時近在咫尺,就那麼消無聲息地躺在這條血溪里。面色蒼白若紙,他看起來怠倦至極,雙眼緊閉,一動也不動地躺在血水裡。


  寧止,那些血很髒的!你趕緊起來啊!


  看著寧止,雲七夜使力地瞪大眼睛,不叫液體從裡面落下來。她卻是不知,原來她能有這麼多的淚水,好似要將畢生的淚水齊齊流盡。


  只覺那一瞬,時間彷彿靜止了一樣,心中是一片呼嘯的海洋,她忙不迭伸手捂住了胸口。那一波又一波的衝擊,她終是承受不住此般的撕裂和錐心,直直跪坐在了男子的跟前。


  「寧止。」她開口,嘴唇顫抖。


  「寧止。」她蹲身伸手拽扯男子的衣角,雙手顫抖。


  沒有任何的回應,寧止閉眼躺在那裡,不斷有冰涼的血液從他的周身溢出,漸進將男子的白衣染成如她一般的鮮紅,周身僵硬冰涼好似塊冬日裡的石塊,這昭示著,他已經死去很久了。


  一剎,那根緊繃的弦立時繃開,她怔愣地看著男子毫無人色的臉頰,蒼白龜裂的唇……她的身子不由地顫抖,死死地咬住了唇,唇齒間立時血腥四起,可是此般的痛卻也掩不過周身的叫囂,每一寸,每一處的肌膚血脈,盡數被看不見的刀刃劃過,凌遲之痛!


  痛苦,絕望,無措……


  終是,滿面的淚水落下,她伸手觸上寧止的臉頰,撕心裂肺地叫喊衝破了喉嚨,直直嘔出了點點鮮血,「寧止!啊!——」


  和著血淚,一聲聲凄厲的哭喊在風中響起,在這遙遠得望不到盡頭的荒野山坡中回蕩衝擊!

  那樣的痛楚,將全世界都淹沒!

  ——預知的夢。


  ------題外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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