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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4活蠱(二更)

  快卯時了,萬里的蒼穹黑沉如墨,好似被造物主融進了水裡,一剎,黑色淡去,冬方出現魚肚白,萬里河山妖嬈。山頂上,一輪暖陽緩緩初升,墨色褪去,天色一點點地亮了起來,萬物蒼生盡被它籠罩,亘古的光明和溫暖。


  帳內,一夜氤氳,瀰漫著淡淡的蘭花香氣,清晨的涼風偶爾吹過窗前,些許鑽進縫隙里,將香氣吹得更遠。


  床上,躺著相擁而眠的二人。


  她有多久未曾安眠過了?自從踏入北齊的第一天起,發生了太多的事情,夜夜難眠。她無時無刻都在擔心師父會派人砍去她的頭顱,做成不死不滅的傀儡。


  這時日里,鳳起叛離、姚都尉慘死。而後,她墜崖,不得不離開向城,同赫連雪一起探丸借客。再然後,他們去了辛烏,遇到了失蹤已久的慧能和尚。


  再然後,陰若彪身亡,飛飛得救……


  她在滄瀾千花和寧止的雙重壓力中,苟延殘喘。她本以為,此生就要隱姓埋名,浪跡天涯了。可最後,還是被寧止騙回了向城。


  這短短的幾個月,發生的事情太多了。還好,一切終於塵埃落定,她不必再東躲西藏,可以有一處安歇,一夜好眠。


  不刻,女子眉頭微動,緩緩睜開惺忪的睡眼,有些迷濛地看著咫尺的寧止,他仍在安睡,溫暖的身軀,有力的臂膀,緊緊地抱著她。


  她被他牢牢地抱在懷裡,枕著他的臂膀,腰部被他的手臂環著,抬眼便能看見他俊削的容,微彎的唇角。他尚在睡夢中,不知在做著什麼樣的好夢。此時的他,像極了白棉花,清白無害,宛若春風和煦。


  昨日,他對她表白,全然出乎她的意料。歸根結底,她不知道他是怎麼想的。


  更何況,於她而言,這一切太過突然,她實在不知道該如何回應他,更不知道日後又該如何與他相處。


  那一刻,她心動嗎?不見得,因為她未曾愛上寧止。


  那她不心動嗎,也不見得。他對她表白的時候,她的心裡,分明是顫動的。


  可為何顫動呢?


  她安慰自己,只當是生平第一次被人表白,少女情懷作祟罷了。再說這少女情懷,也要心上人知情識趣,和她棋逢對手。不然這萬般柔情,盡付東流。


  她看著睡夢中的寧止,微微蹙眉,這男人,巧取豪奪慣了,連帶感情,也是如此。招招算計,步步為營,只等著她落入陷阱。


  可是他忘了,她也不是省油的燈呢。


  寧止,這棋盤才開局,你就迫不及待先落棋子,妄圖佔得先機,控制局勢。但是你不要忘了,我還並未曾下子,你定不下這乾坤的。


  鹿死誰手,尚未可知,咱們拭目以待吧。


  早飯的時候,鄭遠來到了寧止的帳子,他拜了寧止,抬頭。這才發現帳內還有陌生人,眼見和寧止共餐的少年,他不由疑惑出聲,「敢問殿下,這位是?」


  座位上,少年一身淡藍色的錦袍,略有些秀氣的容,除了那雙明亮的黑瞳,儼然一名春風少年,哪裡還有半分雲七夜的影子。


  寧止淡淡道:「哦,小雲失蹤了,她師兄就來了,叫寧七。」


  寧七?


  聞言,鄭遠仔細打量了一番雲七夜,前車之鑒,自然不敢輕視小雲的師兄,既然同出一門,想來也是個厲害人物,弱不到哪裡去。


  思及此,他沖雲七夜一笑,豪爽道:「寧大夫,我叫鄭遠,是殿下麾下將帥。」


  雲七夜起身還禮。


  鄭遠又笑,「寧大夫,你和咱家殿下有緣分,都姓寧吶!」


  雲七夜險些被噎住,扭頭看向寧止,不期然碰上了他的眸光,分明在說,我的妻子,難不成不該冠我的姓嗎?

  ——寧氏七夜。


  驚詫自己居然能聽出他的潛台詞,雲七夜悻悻,旋即將視線轉回到了桌上的米飯碗里。


  寧止扭頭看鄭遠,「鄭將軍一早來我帳里,所為何事?」


  聞言,鄭遠忙不迭從懷裡掏出一封信,放在了寧止的跟前,「殿下,今天一早妞子那丫頭就來信了,說她已經帶著姚都尉的遺體回到了乾陽,撫慰金夠她花好幾輩子的了。她在信里也提到您了,說大恩不言謝,希望您能早日為她哥哥報仇雪恨,以慰亡靈!」


  姚都尉……


  雲七夜的臉色一瞬有些不自然,不由扭頭看寧止,但見他靜默了半晌后道:「此事交給我便可,待到冬天之前,我自會給她一個交代。」


  寧止一諾,鄭遠自是相信,不由激動道:「有殿下這一句話,姚都尉在天之靈也可安息了!」


  姚都尉是因為她而死的。雲七夜胸口一瞬的憋悶,全然沒了吃飯的心思,寧止何等的聰明,自是不會做沒把握的事情,他既然答應了會替姚都尉報仇,也就是說他會一直查下去,直到查到兇手。


  ……鳳起。


  她不由呼了一口氣,終是放下了筷子,心裡不是滋味的很。


  寧止看在眼裡,不曾言語,只是對鄭遠道:「和辛烏休戰也有半個月了,陰若熏那邊可有情況?」


  鄭遠道,「倒是也沒什麼大的動靜,要非說有呢,也無非就是辛烏軍開了一次全軍大聯歡,鬧騰了一番。」


  寧止挑眉,不由問道:「聯什麼歡?」


  鄭遠的表情不屑極了,嗤之以鼻:「還不是陰若熏那娘娘腔,眼看春天就要過去了,他臉上的面紗可以摘了,有臉見人當然是歡喜萬分了。當下恨不得昭告三軍,開了一天一夜的大聯歡。」


  寧止不言語,卻是被鄭遠提醒了一件事情,是啊,快要立夏了。不知不覺,時間過得可真快。等立了夏,過不了多久,秋天就要來了。等秋天一過,樹葉凋零,應情應景,他人生中的最後一個冬日……


  絲毫看不出寧止面上有任何異樣,而他確實也沒有任何異樣,鄭遠又道:「殿下,陰若熏都休戰了這麼久了,這也太耗耐性了,將士們老早就想殺敵了,要不然咱們派人去催戰吧?」


  「不用。」寧止回過神來,搖頭,「既然陰若熏有臉出來見人了,那他肯定很開心。以他的為人,只消他一開心,就想要別人傷心,十有八九會將目標瞄準我們。你傳令下去,這幾日叫將士們好好休養操練,有松有弛,時刻準備開戰!」


  鄭遠跟了寧止三年,對他說的自是深信不疑。既然他如是說,那八九不離十了。他點了點頭,正色道:「是,末將得令!也沒什麼事了,我這就傳令三軍,讓將士們嚴陣以待!」


  「好。」


  「那末將告退!」語畢,鄭遠沖兩人一禮,旋即出了帳。


  待他走後,寧止扭頭看向雲七夜,她的面色不是很好,「為什麼不吃了?」


  雲七夜抬眼,淡淡道:「吃不下去。」


  「還是多吃點為好。」說著,寧止動筷給她加菜,不刻便是滿滿一碗。


  雲七夜只覺胸口的鬱氣仍在,談何吃得下去,不由蹙眉,「寧止,我真的是吃不下去。」


  「多少吃一些吧。」不理會雲七夜的話,寧止繼續為她加菜,滿滿一碗小山似的,湊到了她的跟前,「多吃些吧,為人妻者,太瘦了不好,人家會說我虐待你。何況這些飯菜挺好吃的,不信你嘗嘗?」


  說著,他自己先動了一筷子,將菜放進了嘴裡,頗為享受地咀嚼,然後吞吃入腹,幾個字縈在口中,好似勝過天底下任意珍饈,只覺無可比擬的饜足,「很好吃的,七夜……」


  ——很好吃的七夜。


  雲七夜一個哆嗦,頓覺寧止嘴裡的食物就是她,被他一步步,細細咀嚼,吞吃入腹。


  她搖搖頭,將不該有的幻想散去,忙不迭拿起自己的筷子,埋頭吃飯,理也不理寧止。


  寧止笑,他有的是辦法吃定她。


  許久后,但聞雲七夜淡淡一聲,「寧止,你知道是誰……殺了姚都尉?」


  寧止抬眼,隱約看出了女子眸里的掙扎,他道,「不知道。」


  雲七夜不明所以,「既然不知道,那你找誰去給姚都尉報仇?」


  寧止放下了手裡的筷子,慢條斯理地拿起帕子擦拭唇角,面上沒有任何波瀾。


  他靜靜道,「七夜,我的時日不多了,大夫說我有可能活不過冬日了。所以我要盡最快的時間,打退辛烏二十萬大軍,然後帶著你回乾陽,我也好安排自己的身後事。雖然我不知道具體是誰殺了姚都尉,但八九不離十是滄瀾教。」


  雲七夜握著筷子的手一顫。


  又聽寧止繼續道,「我不僅要為姚都尉報仇,最重要的,滄瀾教也是你的仇家。我要在我死之前,儘可能剷除掉威脅到你的任何人事。再者,這麼滅絕人性的邪教,還是儘早剷除為好,也省得它們再去禍害無辜的世人了。」


  雲七夜皺眉,「可是你……」


  「七夜。」寧止漫不經心地將她的話打斷,轉頭看了看帳外的天色,倒是不錯。「吃完飯,我們去散步吧。」


  雲七夜抿唇,終是沒有說完那句話。可是寧止,你要如何與滄瀾斗?滄瀾教中,上有神,下有魔,哪裡是常人能想象的詭異可怖?

  不可能的,你鬥不過的。


  靜靜地用完早飯,兩人便出了營帳,朝營外而去。半個月沒有踏足營外的那片草地,那裡的草長高出了許多,夾雜著許多五顏六色的野花,嬌艷翠綠。風輕雲朗下,空氣里混合著淡淡的清香,叫人心生愜意。


  寧止仰躺在草地上,驀地一笑,五指像在走路般,慢慢走到了雲七夜的手邊,而後將她的手握到了自己的手裡,一點點地握緊。


  他滿足地闔起雙眼,靜靜地感知著來自她的溫暖。那一刻,時間漫長得像是一輩子,只消互相握著彼此的手,便覺心安。


  感知到他掌心裡的溫暖和力量,雲七夜扭頭看著他,柔和的春日下,男子的唇角微揚,淡淡而笑,宛若春風輕拂,花香四彌。


  她扭回頭望向天空,萬里的蒼穹,漂浮的雲朵,偶爾越過的飛鳥,自由自在。


  就在昨日,她也不曾想過自己居然還可以再和寧止一起散步看天,她以為他會認定她是殺人兇手,然後不由分說將她千刀萬剮,血債血償。


  不想,他居然相信她。


  許久,寧止輕聲開口喚著女子的名字,「七夜。」


  「嗯。」她扭頭,懶洋洋地應了一聲,就見一抹小小的紅色向她移來,正是她給寧止求的那枚平安符。


  寧止將它晃到她眼前,驀地笑了起來,「其實這個平安符,是你給我的定情信物吧?」


  雲七夜一愣,忙不迭搖頭否認,「別胡說,我沒有。」


  寧止不理,「何苦否認?原來你早就暗戀我了,要不然也不會送我這個。」


  呿,真是有夠自作多情的!

  雲七夜看著他,不禁戲謔:「這兩日我才發現,原來高貴無暇的天家九殿居然是個無賴,寧皮皮!」


  寧止不解,「寧皮皮?什麼是寧皮皮?」


  「賴皮啊。」雲七夜看著他,戲謔萬千:「莫不是我上輩子欠你?」


  寧止順著道:「所以你這輩子得以身相許。」


  全然被寧止的話堵死,雲七夜啞然,半晌說不出話來。


  寧止又賤兮兮地湊到了她眼前,吹氣:「七夜,你不覺得我長得很不錯么?不以身相許給我,多可惜?」


  被他的氣息吹得有些痒痒,雲七夜朝旁邊挪了挪,一瞬又想起了昨晚的寧止,那個將所有的一切暴露給她看的寧止。他看似執拗,霸道,自私,可是卻有著這世上最單純的情感,他愛得透徹,容不得雜質。他愛上的,便是這世上的唯一,誰也取代不了。


  可是,他要有怎樣的力量,才能將身上的痛苦壓下去。又要怎樣的力量,才能使自己不管那些痛苦,面上帶笑。


  「寧止,明明很難過,明明知道你活不過冬日,明明知道我有可能不會愛上你,你怎麼還能沖我笑出來?」


  寧止微微一愣,不曾想她居然會挑破這層窗戶紙,他看著她,卻又是一笑,狀似無辜道:「難不成你喜歡看我哭?」


  他仍沖她笑著,可他越是沖她笑,她會越難過。


  是啊,那一瞬,她居然覺得難過,難過到了冬日以後,寧止一走,再也不會有人沖她這樣笑了……


  她看他的眼神,憐憫而複雜。


  寧止皺眉,下一瞬,他伸手覆上她的眼皮,將她的視線隔絕。


  「雲七夜,不要用這種眼神來看我。若是因為可憐,那就更不要了。何況,我一點也不可憐,仍然是最尊貴的天家殿下。我沒有騙你,對於你,我真的是哭不出來。看著你,歡喜還來不及,怎麼能哭出來?」


  他扯唇,「我沖你笑,沒有原因,就是笑了。這世上,就連滄瀾教主都有死的一日,更何況是普通人?正因為我知道自己有一天終會死去,所以才更應該笑,一直笑到最後。死么,其實也不可怕,只是會有些不甘心……不甘心就這樣丟下你,不能陪你走到最後。」


  一字一句聽得清楚,雲七夜將眼裡的酸澀逼了回去,寧止的手覆蓋著他的眼,那淡淡的蘭花氣息縈繞在她的鼻尖,清新怡人。


  寧止啊……


  她閉眼,扯唇,亦是笑了。


  不刻,寧止坐起身來,靜靜地看起了醫書。如果不是姚都尉的死,他也不會相信巫蠱一說,如今看來,巫蠱一事,並非空穴來風,確實存在。


  《陸氏本紀》里,陸乙很是重視《邪祟》這卷,用硃砂筆批註了許多文字,他上次看到了「活蠱」,所謂活蠱,就是將活人做成一種蠱,拿來養活或者煉製另一種蠱。到了最後,活人甚至能夠完整地被煉蠱人所操控。


  那日他看到這裡,只覺通篇怪力亂神,純屬無稽之談,便棄了。後來雲七夜失蹤,他更無心再看。


  今日,他又翻到了那捲,繼續看上次剩下的那一頁。很快,這頁看完,他翻過,他的名字,赫然在「活蠱」的案例中。


  一剎,他怔在了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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