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9叫媽(一更)
鄭遠率先道,「殿下,末將送您回去吧!」
寧止起身,徑自走到雲七夜跟前,「不用,你們繼續,我同小雲先行一步。小雲,走吧。」
「……哦,好。」雲七夜抬頭,沖寧止露出一個傻笑,聽話地站起身來。
「殿下慢走!」眾人忙不迭起身,恭送寧止。
見寧止要走,秦宜起身,反射性地準備跟上。轉念一想,又拍了拍自己的頭,殿下和皇子妃在一起,他跟個什麼勁兒啊,礙眼!
「小雲,清醒點。」
寧止看雲七夜,就見她臉色通紅,暈暈乎乎的樣子,站也站不穩。
他不由拍了拍雲七夜的臉,只覺得她的臉有些燙,連帶著他的手,似乎也被燙著了,那觸感,又軟又燙,怪異得很。他皺眉,忙不迭收手,隔著衣服,拽著她的胳膊,拖走了。
身後,秦宜無奈地搖頭,殿下一點也不憐香惜玉,好歹扶著點啊。
出了帳,夜幕黑沉,星子低垂。除了站崗巡邏的士兵,大多將士皆回了自己的營帳,熱鬧了一天的軍營,安靜了下來。
朦朧中,雲七夜覺得自己被人拖著走,她走的踉踉蹌蹌,好似踩在了棉花上,兩腿發軟,輕輕飄飄。幸而那人拖著她,要不然她就要飛走了。
她許久不曾喝酒,更不曾醉酒。尤其嫁給寧止以後,這許多日子以來,她的精神高度緊張,實在疲於應付。到了北齊這幾日,她和寧止之間,居然破天荒的和諧,處得還算不錯。
這一晚,眾人待她真情實意,讓她不由想起了以前快意江湖的日子,於是放鬆了下來,你來我往,推杯換盞,反倒縱容自己醉了。
不一會兒,那人停下腳步,不耐煩地低喃了一句,「真是麻煩。」然後,她就被那人扶住了胳膊,兩個人的身子貼在了一起,在月色下,拖成了一條長長的影子。
那人問她,「雲七夜,你叫什麼名字?」
這不廢話嘛。她打了一個酒嗝,「我叫雲七夜。」
正確。
「家住哪裡?」
「乾陽城。」
正確。
「你爹叫什麼名字。」
這人,是府衙里的衙役吧?雲七夜甩甩頭,心裡卻知道,這人是寧止,他在套她的話。
她也不擔心自己醉酒,心下放鬆,坦坦蕩蕩,「我爹?我爹是雲德庸啊。」
正確。
寧止扶著她,也不知道在想什麼,半晌后又問了一句,「你……相公叫什麼名字?」
「啊?」雲七夜有些懵,一時沒反應過來。
寧止黑臉了,「就是你夫君、丈夫、外子、良人!」
耶,他還懂得挺多。
「哦哦哦。」雲七夜在腦子裡搜索了半天,拍了拍手,想起來了,「叫嫩止!」
寧止眼角一抽,也不走了,站在原地生悶氣。
他不理雲七夜,雲七夜也不理他。
終於,寧止率先敗下陣來,他嘆了口氣,算了,和醉酒的人計較這些幹什麼,勉強算她答對了。
他扶著她,又繼續走。
「你的師父是誰?」
「師父?」雲七夜的腦子一疼,不由拍了拍自己的頭,半晌后答道,「他啊,他沒有名字,你可以叫他無名氏。」
不正確。
寧止擺明了不信,又問,「他人在哪裡?」
雲七夜想了想,「人家都叫他老不死的,說他是萬年的王八成了精。我也不知道他現在在哪裡,也許,搞不好,哦,可能已經死了。」
這話,半真半假。寧止眼眸轉動,不免又想起了滄瀾神教。傳聞中,他們的教主便是不老不死的萬年身。難不成?
他看著雲七夜,不由皺了眉頭,試探道,「你的師父,是不是滄瀾……」
只這兩個字,雲七夜心中一驚,脊背上霎時起了一層冷汗。向城的夜晚還是有些涼的,恰逢其時,一陣涼風吹來,她打了個哆嗦,恢復了不少神智。再看旁邊,寧止扶著她,一臉的嫌棄。
她面色自若,只是哼哼了兩聲,旋即將身子重重地壓了過去。寧止吃重,身子偏了偏,低道了一聲,「小胖子。」
雲七夜又哼哼,乾脆又壓狠了幾分。
寧止咬牙,扶著她繼續走,一時忘了繼續問她問題。只是奇怪的是,他扶著雲七夜,並不是朝她的營帳,而是朝軍營外的小樹林。
月高風黑夜,殺人放火時。這是要幹啥?殺人滅口啊?
林子里,有一處新建的亭子,亭子里有一個石桌,圍了一圈石凳。寧止坐了一個石凳,雲七夜坐了一個。
「雲七夜。」
「……哦。」雲七夜趴在石桌上,閉著眼哼了一聲。趴了一會兒,酒勁又上來,她腦袋昏昏沉沉的,有些瞌睡了。
寧止靜靜地坐在一旁,卻也沒有說話。
許久,兩人就這麼靜靜地坐著。夜裡的樹林靜謐,偶爾能聽見幾聲鳥鳴蟲叫,還有風吹過樹梢頭的沙沙聲。
天幕上,綴著寶石似的星星。林子里,朦朦朧朧的夜色里,漸進多了另外的來客,一隻又一隻,漸漸多了起來。
很快,四處都是這些小東西,它們自在地飛來飛去,忽前忽後,忽高忽低,無數只螢火蟲一閃一閃,宛如一串串小燈籠,織成無數條縱橫交錯的彩帶。它們三三兩兩,結伴飛著,星星點點,從遠處看去煞是美麗。
——「母妃,那是什麼呀?還會發光呢!」
夜裡,年幼的孩子趴在窗戶上,目不轉睛地望著窗外。大地像一塊巨大的黑布,飛來飛去的流螢閃著銀光,像是黑布上的銀線。
他指著院子里的點點星光,好奇急了,「母妃,你快看呀!那是什麼呀?」
女人走了過來,摸了摸孩子的頭,將他抱在了懷裡,望著窗外柔聲道,「那是螢火蟲呀。」
「螢火蟲?它們可真好看,不是天上的星星掉在地上了嗎?」
女人笑著搖頭,抱著孩子出了房門,將他放在院子里,很快,兩人被螢火蟲包圍,孩子歡喜地叫喊出聲,「母妃,快看,它們的屁股好像一個個小燈籠!」
女人靜靜地看著孩子,柔聲道,「是呀,螢火蟲是一種會發光的蟲子。它們在夜裡飛來飛去,一邊飛,一邊發光。」
「那為什麼只有它會發光啊?蚊子和蒼蠅就不會。」
女人忍俊不禁,娓娓道來,「母妃聽你舅舅說過,他說螢火蟲之所以會發光,是為了吸引異性。」
「什麼是異性啊?」
「就是男性與女性。」
「那我和母妃是不是?我是男孩,母妃是女孩。」
女人笑了,「算是吧。但是螢火蟲吸引的異性,是求偶的那種。那雄螢火蟲在地面上空飛舞時發出閃光,意思是:螢姑娘,你在哪裡呀?附近草地上的雌螢火蟲也發出閃光,那是回答的信號,意思是:螢小伙,我在這兒呢。雄螢火蟲得到信號后,便向雌螢火蟲飛去,直到相會為止。」
孩子眨眼睛,追問,「那然後呢?」
「然後它們就甜甜蜜蜜地在一起,成為一對螢火蟲夫妻,再生一群會發光的小螢火蟲,組成一個快樂又甜蜜的家。」
「哇,真好呢。」孩子忍不住拍手。
女人看著他,溢出了柔軟的笑,「阿止,你也真好。母妃看著你,看著螢火蟲,覺得真好。」
……
暗夜裡,寧止怔怔地看著那些螢火蟲,時至今日,許多往事已經前後顛倒,雜亂無章。
有那麼一瞬,他居然有些分辨不清這是回憶,還是現實。
一群飛動的螢火蟲,綴連成一串,從他的耳朵這邊,飛到了那邊,然後又飛遠,灑在了被榕樹圍繞著的小池塘里,濺起點點水珠。月光如酒,於是乎,小湖中除了搖曳的水草、嬉戲的小魚,還有湖面上的萬千生命。
一瞬,草叢裡那些吵鬧的蟲子似乎也入了迷,就像醉了一番,也不鳴叫了。恰如萬籟俱靜,萬家燈火都已銷滅。
寧止坐著,雲七夜趴著,兩人在花草的簇擁中,獨享這傾城美景。聞到的,是風信子捎來的香味,有清脆的草香、浮動的荷香、野花的自然香。
望去,一片迷茫,是一番霧裡看花朦朧景象,在這千萬綠光堆砌的千佛塔中慢慢徘徊。
「……真好。」他記得母妃說過的話,而眼前的這一切,確實,真好。
有一隻螢火蟲飛來,繞過寧止的肩膀,飛到了雲七夜的頭髮上,照亮了女子的烏髮。它本想小憩片刻,不想居然被纏在了髮絲里,左右衝撞,就是飛不出來。
寧止回過神來,他伸手,輕輕撥開雲七夜的頭髮,將那隻螢火蟲放了出來。
隱約覺得有人在動自己的頭髮,痒痒的。雲七夜睜眼,就見寧止好端端地坐在那裡,身後一片璀璨光華。
她暈暈乎乎地坐起身來,迷糊道,「天上的星星掉下來了么?」
居然問這麼傻的問題,如同八歲時的他。寧止破天荒的笑了,他道,「是啊。」
「……哦。」雲七夜點頭,寧止說是,那就是了。
寧止看著她,許久后,淡淡道,「雲七夜,我同你講個故事吧。」
她打了個酒嗝,點頭,「好呀,我最喜歡聽故事了。」說完,她又趴回石桌上,閉眼迷糊。朦朦朧朧的,聽見寧止在講故事。
「很久以前,有一個女人,她姓姬,名夢藍,藍色的藍。她出身於氏族大家,又生了一副好模樣,及笄之年就入了宮,成了皇帝的寵妃,艷冠六宮。她最喜歡蘭花,閨名里又帶了個藍字,便被封為了蘭妃。」
姬夢藍?
唔,原來是個寵妃的故事啊。接下來呢,是不是君王從此不早朝,就要出現妲己禍國的段子了?
雲七夜來了興緻,睜眼看寧止,「然後呢?」
寧止不疾不徐,緩緩道,「她生了一個孩子,是個男孩。她愛極了她的孩子,教會了他很多東西。她真是這天底下,最溫柔,最好的母親了。最起碼,在這個孩子九歲之前,是這麼覺得的。」
雲七夜腦子裡沉沉的,隨口道,「為什麼?這小孩九歲后呢?他母親不愛他了?」
寧止頓了頓,突然笑了,「……也許是吧。」
「為什麼?她不是這世上最好的母親嗎?」
「是啊。」寧止不否認,話鋒一轉,「可惜的是,這個小孩,在他九歲那年,突然得了一場怪病,怎麼也治不好,連累他的母親失寵了。」
雲七夜甩了甩頭,用手撐住腦袋,覺得這個故事,有點耳熟。「哦,這個小孩兒好可憐,和你好像。」
寧止的眸色暗了暗,雲七夜,她真是破了他無數的先例。這一次,她居然說他可憐。可誰說不是呢,他的確挺可憐,可憐到,時至今日,不確定那一晚,到底是夢境,還是現實。
「他得了病,原本溫柔體貼的母親,突然變得瘋狂煩躁,對他冷言冷語,再無笑容。有時候,她甚至會拿東西砸他,詛咒他去死。她說他的出生,就是不可原諒的罪孽。」
這世間,怎麼會有這樣的母親?雲七夜皺眉。
寧止神情自若,「有一天,這個小孩發病昏迷,他想吃母親曾經給他做過的銀耳雪梨湯,也許他在夢裡,迷迷糊糊地說了出來。等他醒來的時候……」
雲七夜搶先道,「他發現床頭有一碗熱氣騰騰的銀耳湯!」
「……對。他趕緊端過來,喝了一口,那湯的味道真好,分明就是母親的手藝,因為只有她母親,會往裡面再放一些陳皮碎末,喝起來酸酸甜甜,生津又開胃。他高興極了,甚至顧不上穿鞋,端著銀耳湯,赤著腳去找母親。他想,也許母親有難言之隱,也許母親還是很愛他的。他一路小跑到了母親的房外。他說,母親,開門啊,我是……我是阿止,是不是你給我熬的湯啊?」
阿止?誰是阿止?雲七夜暈暈乎乎,又插嘴,「他母親一定說,不是我做的!」
寧止眸色微動,「是啊,他的母親都沒有開門,冷冷的聲音傳出來,說他病糊塗了,說些什麼痴話,還不滾去睡覺,杵在這裡惹人討厭。」
雲七夜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又道,「他母親,應該是故意這麼說的。她怕他著涼,讓他趕緊回去,她是個口是心非的人。」
寧止沉默了半晌,嗤笑,「可是他的母親,為什麼要這樣?」
雲七夜揮手,「我哪裡知道。但肯定有貓膩啊,她那麼溫柔的好性子,嗝……」
她打了個酒嗝,滿嘴酒氣,喃喃道,「不可能突然轉性的,一定有什麼讓她被迫這樣。這天底下,沒有哪個母親,不愛自己的孩兒的。你瞧那個陸乙的母親,為了陸乙,那麼大年紀了,仍在堅持。」
寧止潑她冷水,「雖說虎毒不食子,但這天底下,也有狠心的母親。當然,也有狠心的父親。」
雲七夜點頭,苟同,「你說得對。不過他的母親,一定有問題。」
她倒是肯定。寧止睨了她一眼,扭回頭去不再說話。就聽雲七夜嘀嘀咕咕,自言自語了起來,他豎著耳朵,才能聽清,「我的師父,他是這天底下,最壞最壞的人。他說,他其實很疼我,但是為了我能夠成為人上人,他不能對我太好。」
說到這兒,她眼睛倏地有些濕潤,指了指自己的鼻子,「所以我啊,我那時候,可慘了,哪天都是在淚水裡泡著的,哪一天都是……」
寧止訝然,他一直以為,她是個在蜜罐子里長大,無憂無慮的首富幺女。這才反應過來,是了,她這一身的功夫,哪裡來得容易,必定也是吃了不少苦頭的。
雲七夜的鼻子也酸了,她揉了揉,帶著鼻音喃喃道,「但是師父說了,他是疼我的,他沒辦法,不得不如此。嘁,當我是三歲小孩嗎?我才不信。」
說到這兒,她突然轉頭瞪著寧止,嚇了寧止一跳。她看他幹什麼?
她重重地拍了拍桌子,像是發現了什麼,「寧止,你說反過來,這個孩子的母親,她的苦衷,會不會就是為了讓這個孩子強大起來。」
寧止一瞬不瞬地看著雲七夜,她果然是喝多了,居然敢直呼他的名諱了。
他沉默了一會兒,狀似不經意道,「哦,你說……也許因為這個原因?」
「哦,要不然,還能怎麼樣?」雲七夜喃喃了一句,又趴下了。
寧止坐在那兒,良久不語。
記憶里,那一晚,他端著涼了的銀耳湯,哭著跑回到了房間,坐在椅子上,哭著哭著就睡著了。再醒來的時候,他被抱回了床上,身上蓋著暖和的被子,被子里還塞了一個暖暖的湯婆子。
什麼時候了?他揉了揉惺忪的眼睛,就見房裡一片星光璀璨,成了星空海洋,數不清的流螢飛舞。
是誰給他抓的螢火蟲?他顧不得多想,開心地坐起身來,跳下床去,追著螢火蟲跑來跑去,大聲歡笑。
不經意地掃眼,微微留著一點縫隙的窗外,居然有一雙溫柔的眼睛,有人在偷看他。
「誰呀!」他叫了一聲,慌忙跑去開門。房外,人影飛快地跑了,黑暗中,他只看見一抹粉紅色的衣裙,那背影,似極了母妃。
「母妃?是你嗎?母妃!」他追著喊叫,不提防腳下台階,重重地摔在了地上。他吃痛,卻死死地咬牙,忍著不哭。
「母妃,母妃!是你嗎?」
寂靜的院子里,無人應他。
身後,螢火蟲紛紛從門裡飛出,宛如星光,四散而去,再也尋不見了。
那一晚,銀耳湯是誰做的?是誰將他抱回了床上?是誰給他抓了螢火蟲?又是誰在偷偷看他?
……
「母親。」寧止輕喃出聲。
雲里霧裡,雲七夜應了一聲,「誒。」
寧止的臉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