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5活著(二更)
——阿止,我在保國寺為你求了一盞長明燈,我聽說那裡的菩薩很靈,可以保佑你一生平安,事事順遂。
耳邊不期然又響起母妃的聲音,穿越時空而來,恰恰和雲七夜的聲音融合在了一起。時隔多年,不想居然還會有人為他求這些東西。
可,分明是沒有用的啊。
長明燈沒用,平安符亦然。
這些都是沒用的。
——母妃,這長明燈是沒有用的。
——是啊,母妃知道。可是,這是母妃的念想啊。就算知道沒用,為了這點念想,也得點上一盞。
寧止心悸,有種透不過氣來的感覺,胸口彷彿被看不見的大石壓住了般,揪扯壓抑。
一身紅衣的女子,以及她手中小小的平安符,盡入了他略有些驚惶的眸。這平安符,也是雲七夜的念想么?
他伸手,想要接過那隻屬於他的平安符。然,他甚至沒有碰觸到它,胸口的那股鬱氣便如絕提的江水,瞬間襲來,直直衝到了嗓子眼裡!
「咳咳!」終是不曾接過那隻平安符,他慌得收手,扭頭掩嘴咳了起來。連夜趕路,他的身子有些撐不住了。
許久沒有停歇的咳聲,他一手撐住欄杆,一手掩嘴,臉頰憋得通紅。有兩個字在唇邊徘徊,他想要說出來,可是卻咳得無法啟唇,就那樣哽在了喉間,胸口抽疼。
分明想說「謝謝」,可是一生平安,健康順遂,於他,不配。他已經不是小孩子了,不會再相信這些沒用的東西了。有念想又如何,只會增加徒勞和煩惱罷了。
他咬牙,硬生生將那股腥氣壓制了下去,喘息著,他轉頭沖雲七夜賭氣道,「我不要。」
嗯?雲七夜杵在半空中的手一顫,小小的平安符微微一動。寧止說,他不要。她略有些生氣,耐著性子道,「這是專門給殿下求的,裡面放了安神香。我求了許久,才求到的,說是出雲大師開過光的。」
一字一句打在心上,抽疼。寧止扭頭看著雲七夜,毫不掩飾面上的嗤笑,「你不是很恨我么?為什麼還要專門給我求這種東西,你明知道我用不著。」
被寧止的話說得腦子一懵,她不知道他為什麼又動氣了。可是恨么……
她怔愣半晌,淡淡道,「恨一個人會很累。有些人,你越是恨他,越會把他記得清楚。既是如此,我犯不著恨你。」
因為她恨過師父,那樣的滋味,不好受。
寧止看著她,她說他不恨他,是因為不想將他放在心上吧?
呵,他手掌微微握緊,被他握於掌間的液體,有種粘稠滾燙的觸感,分明在提醒著他什麼。
——殿下,切記切記,不可妄動情緒。喜傷心,怒傷肝,驚恐傷腎,悲傷肺,憂思傷脾,您這身子,受不住的。
可生而為人,怎能不動情緒?喜、怒、憂、思、悲、恐、驚,七情六慾,人之根本。
他根本做不到。
看著雲七夜,他驀地覺得有些乏了,想要回屋休息了,「我要睡了,你自便。」
雲七夜看著他,不為所動,脾氣上來,仍是伸著手,「殿下當真不要?」
他要了又如何,不要又如何?難不成她還要把這東西扔掉不成?
寧止皺眉,下一刻,他竟伸手將雲七夜手裡的平安符拿了過來,不曾多看她一眼,徑直轉身離去。
這人,真彆扭。
看著寧止離去的背影,雲七夜半晌才反應過來,低頭看著空無一物的手掌,她心下一凜,白皙的手掌間,赫然沾染著一絲鮮艷的血跡,不是她的,寧止的。
這麼著急回屋,是怕她看見他發病的樣子吧?
是了,一天一夜的舟車勞頓,莫說寧止了,就連她也有些吃不消。寧止應該已經到了極限,不過是一直在忍罷了。
她望著漸漸消失不見的寧止,眸色複雜。
他苦撐著,到底是為了什麼?
所謂的事成之後,又是什麼事?能讓寧止如此忍耐。忍耐到,以生命為代價。
「吱呀」一聲門開,寧止進屋。桌上有一碗方才喝剩下的葯,實在太苦了,他沒能全部喝完。
他皺眉,將剩下的半碗葯咕咚咕咚灌進了肚子里,冰涼苦澀的葯汁,那樣難聞的味道,幾欲叫他作嘔。
胡亂抹去唇間殘留的葯汁,他疲乏地走到床邊,脫鞋上床,把裘狐毯子拉上蓋住了自己的身體。埋頭窩在被子里,他撫著絞痛的胸口,整個身子蜷縮,像一隻受傷的獸。
手裡,那隻小小的平安符,被他握得愈發緊。
閉眼,他腦海里閃過雲七夜的身影,那人像一抹燃燒的火焰,一身紅衣如炬。她攤開掌間的平安符沖他笑,那樣的笑,他的心裡猝不及防地便是一暖。可下一瞬,那樣的笑,竟令他忍不住顫慄,禁不住害怕。
不可妄動情緒。
不可。
錐心刺骨的痛楚從胸口迸發,他咬牙,不肯發作。
「殿下,待到了北齊,您去找找陸乙。出雲大師正在本寺掛單,您可以去讓他為您卜上一卦。」
那一日,他居然破天荒的去找出雲卜了一掛。素來,他是不信這些的。
出雲和尚年已七旬,一雙大眼已經深深地陷了下去,嘴裡的牙也已經快脫光,手背上爬滿了蚯蚓似的血管。那飽經風霜的臉上刻滿了皺紋,像是記載著他這些年來的種種過往。
他的前額特別大,簡直和面部不太相稱。臉盤的輪廓也很怪,因為所有的牙齒全部脫落了。他仔細觀摩著寧止的眉宇面相,復而又看他的手掌,老和尚的眼睛里閃耀著智慧的光芒,又敏銳,又細緻,使人幾乎覺得他有神通,深不可測。
「殿下,贖老衲直言,您吶,不可妄動情緒。看您掌間的紋路,生命線雖短,卻也命不該絕,本該還能再活上幾年。但是您的情緒波動太多,損傷心肺。近日您掌間的紋路突然又變了,瞧見這條線了么?」
出雲指了指他掌間的一條線。
「這條,是情線。瞧,殿下的情線開始蔓延到了生命線上了,兩線交疊錯亂在了一起,將您的生命線盡數截去了一段。」
聞言,寧止怔愣地看著掌間的紋路,錯綜複雜,生命線和情線確實交織在了一起,以前似乎不是這樣的,他皺眉,「為何會這樣?」
「哎,劫數吶。」出雲一身喟嘆,一瞬不瞬地看著寧止,情深不壽。「也許,是殿下愛上了一個不該愛的人,並且為她折損了數年的命數。」
愛?多麼陌生的字眼。
寧止愕然,一臉的不可置信,愛這個字,於他遙不可及。他這樣的人,連自己都尚且不愛,怎可能去愛他人?
見他一臉不相信,出雲淡淡勸慰,「殿下,且不說男女之情,別的雜念也是情。過於執著,便是痴。因痴,生愛恨,生貪念,生業障。您本就有恙在身,肺臟耗損,動情動心,傷肺損臟,總歸對您的身子不好。若是您還想多活個三年五載,那就切記,不可妄動情緒。」
可是,
有些東西無論你怎樣躲避,總是逃不開。
比如,生,
比如,死。
比如,漸進明亮的初晨,
比如,暗下去的黑夜。
比如,生命中所有猝不及防的溫暖。
你要他,如何行屍走肉,不動情緒?
目不轉睛看著眼前的僧人,良久,寧止從喉間迸出一句,「我,可曾後悔……愛上那人?」
出雲一愣,不想寧止竟會如此問,他看著寧止眉宇間的堅執,竟不由脫口預言了他的未來,「不曾。」
「呵。」寧止竟是笑出了聲,死么,固然沒什麼可怕的。他這麼多年來,早就習慣了等死的感覺。若這一日真的來臨了,於他而言,大抵是喜事一件,擺脫了無盡的病痛。
他只是詫異,他怎可能因為所謂的「愛」,去截斷自己的命數?哪裡會有人這麼傻?
他不信。
他將手掌閉合,心下暗忖,是不該來卜卦的。都是假的,長明燈是假的。卜卦預言,也是假的。都是世人一廂情願的自我安慰罷了。
至於這老和尚……
他扯唇譏誚,只覺好笑,簡直是胡說八道!
他看著老神在在的出雲,頓起了惡意,想要戲弄他一番,「大師威名遠揚,佛法無邊,可否再替我卜上一卦。」
「殿下且講。」
「我愛的那人可是姓雲?」
「雲?」出雲閉眼,半晌后開口,斷然否決,「不是。」
只這兩個字,寧止臉上的笑更不屑了。不是雲七夜?難不成是馬上要被滿門抄斬了的柳思月?
哈哈哈哈!他笑不止了。
「咳咳咳。」蜷縮在床上,他試圖動一動身子,不提防胸口霎時傳來錐心的疼,而後蔓延至周身。
握著那隻小小的平安符,他的手鬆了又緊,緊了又松。臉色慘白,一陣劇烈的痙攣后,眼眶,心臟,神經痛不可擋,就像全身的血在潺潺流出。那樣的痛,痛到以為瀕臨絕境,一刻也不得安息。
他的手再也握不住,任由那隻平安符掉到了床下。
眼看平安符離他而去,不知怎的,那一瞬,他居然有些膽怯。
他後悔了,他不想承認,當他第一眼看見那隻平安符的時候,他居然生了以往不曾有的慾念,他不想等死了,他想要活下去,想要一生平安,健康順遂。
那老和尚,他偏是不信他的,他要活,不但要活過這個冬日,還要活得長長久久,以此來證明出雲的卜卦是錯的!
齒縫間擠出冰冷的呼吸,他的手指動了動。血從他的口中溢出,疼得抓心撓肺,發出一聲幼獸般的低低困叫。
「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