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9罪孽

  「阿止,你可知這世上,有很多事情……」她看著少年,頓了頓又道,「有很多事情,有著一層美好的假象。一旦等你揭開那表層,那裡頭的東西,其實早已腐爛得令你作嘔,夜夜噩夢。」


  少年的眉眼一動,硬生生地咽下那股腥熱。


  女子扭過頭去,徑自看著鏡中的自己,不再看他。「阿止,我說的你明白嗎?你就是我和你父皇之間的……噩夢。」


  這場無休無止的噩夢,她終是說出了口。


  雪地里,腳下的積雪越來越厚,幾乎要將他的赤腳掩埋,寒冷入骨。良久,他動也不動,仍是站在原地。


  那光影里,又換了年日,女子的華貴高雅不復,她披散著滿頭的烏髮,面色猙獰地嘶喊著,發狂般的將能抓到的東西狠狠砸向面色蒼白的少年!


  發簪、胭脂盒、眉筆……甚至花瓶!

  咫尺,少年跪在地上不躲不閉,那花瓶砸了過來,「咚」的一聲,他的額頭上立時被砸出了一道血口,止不住的鮮血滲出,襯得面色愈發蒼白。


  卻也不曾喊疼,他靜默地看著女子,淡淡出口喚了一聲,「母妃……」


  「不要叫我母妃!」女人歇斯底里地叫喊,猛的衝到少年面前,伸手拽扯他烏黑的發,「寧止,寧止!我恨你啊!我生平沒有造過孽,卻為何要我生出你這樣的病秧子!你的出生,就是無可饒恕的罪孽!若不是你這幅身子,太子之位該是你的!皇后之位也該是我的!怎會落在徐氏的頭上!」


  一字一句,像把利刃扎進了軟嫩的心扉,血肉模糊。少年驀地笑出了聲,從地上緩緩站起,心裡那根一直緊繃的弦快要斷了,只等著那一聲極限的綳裂聲。


  滿嘴是血,他的聲音里有著撕裂的疲倦和掙扎,「母妃,太痛苦,太絕望。我覺得……好累。你恨,而我何嘗不恨我生在這個世上?若不是怕你傷心,我早就……早就自殺了,又怎麼會堅持到如今?」


  女人微愣,半晌后驀地狂笑,「那你去死!去死啊!你死了,我也不會傷心!有本事你就去死啊!懦夫!」


  ——病秧子!


  人人都叫他病秧子。他沒病,不是病秧子!可,誰信?就連他自己也不信。


  ——你的出生,就是無可饒恕的罪孽!

  ——懦夫!

  ——去死!去死!


  回憶浸漬入骨,傾四海之水也洗不去的恨!一瞬間,胸口痛得難以自持,心裂欲死!


  很孤單,非常的孤單。一個人走,總算找到了這絲光亮,可這絲光亮,卻又是如此的殘忍。


  一步一步的算計,他逆天而行,終是到了如此的地步,身邊的人一個接一個地離他而去,親人,仇人,陌生人……他們一個接一個地滑過那道光影,刻在了記憶的深處,怎也刮不去了。


  一片白茫的雪地里,男子終是不忍再看,漸漸闔上了眼帘。從九歲到如今,也許時間不算太長,一晃眼就過去了。可這其間發生的事,足以扭轉一個人的一生。


  尖利的指甲掐進了肉里,為何要他的回憶如此?


  單薄的衣襟站在白茫茫的雪地里,男子睜眼,最後看望了一眼那道光影,終是轉身離去。


  身後,那道如潮湧來的光影頃刻消散,化為點點雪花顆粒。時光蒼涼,漫天的雪覆蓋了他離去的腳印,所有的回憶,所有的人和聲響,都消逝成了稀薄的空氣。


  天與地,黑與白,愛與恨……不能回頭!

  「母妃,何為情?今日太傅教了的,止兒不是很明白呢。」那時,他尚年幼,埋在母親的懷裡撒嬌。


  「情呀?」女人抱著她,輕輕搖晃,眉眼溫柔,「情就是母妃愛止兒,止兒也愛母妃啊。」


  快步前行,男子的身影漸進被大雪遮蓋不見,只聞一聲猖狂不屑的笑!那一笑,笑盡了世間的喧囂繁華,也笑淡了三千世界,笑彎了眉眼……最後笑出了眼淚。


  何為情?

  那便是不能動情。


  愛得越卑微,就越活該遭受踐踏,這是咎由自取。若想立於不敗之地,任何人和事,你只有不動情,不愛。


  這樣就不會被踐踏……


  夢外,他雖閉著眼,眼睛卻是奇痛徹骨,急促地呼吸,鼻尖伴著蘭花的香味。一個,很長很長的夢,過去現在,以及未知的未來。


  「小眉,今日是殿下母妃的忌日,她最喜歡蘭花了,你在祭台上擺好了么?」


  「擺好了,擺了好大一捧呢!」


  「那就好,咱們進去看看殿下吧。」


  「好。」


  不刻,兩名婢女悄聲進了男子的房,卻見他還在床上沉睡著。兩人忍不住靠近,窺了一眼寧止,其中一名婢女忍不住道,「小眉,殿下好像很難受的樣子,眉頭皺得好緊啊。」


  「是誒。」喚做小眉的少女小心翼翼地湊近,看得仔細,不由咦了一聲,「小樺姐,你看你看,殿下是不是哭了?」


  男子那張俊削的臉,眉頭緊皺,面頰上赫然還有幾滴晶瑩的淚,很快划入鬢角的髮絲,不見了蹤影。


  看著那滴滴瑩亮剔透的淚珠,兩名少女詫異地瞪大了眼,「殿下……真的是哭了,小樺姐姐,殿下是不是做惡夢了?」


  「胡說,殿下權傾天下,文韜武略,怎會是那種會被惡夢嚇哭的人?你以為他是小孩子嗎?」


  「也對,可他哭什麼呢?」


  哭什麼?

  眉眼微動,他隱約感覺到了近身有人,臉上有冰冰涼涼的液體。想要睜眼看看怎麼回事,可是腦子裡卻是混沌一片,全身上下酸痛的狠,怎也使不上力氣來。一晚的夢魘催生,有股鬱氣憋漲在胸前,他大口地呼吸著來之不易的空氣,好似下一刻就會窒息而死。


  「小眉,殿下好像越來越難受了,得趕緊叫醒他。」眼見他如此,兩名婢女驚得不輕,忙不迭小聲呼喚,「殿下,您醒醒啊,殿下?」


  「殿下?」


  ------題外話------


  謝謝心依染痕的花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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