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六九回 生隙的種子
趙穆也是第一次見沈九林,自然少不得一番行禮拜見,“這麽多年了,終於見到沈伯父了,您和沈伯母這次可定要在京城多待些日子,讓兄長和嫂嫂好生盡盡孝,讓我們這些晚輩也好生盡一盡自己的心意才是。”
沈九林瞧得趙穆,卻是又緊張起來。
羅家大姑奶奶和老四媳婦的二哥已經夠尊貴了,這位更好,直接是皇孫王子,他活了五十幾年,還是第一次見這般尊貴的人物,這輩子都值了!
言行間便再次局促起來,“大、大姑爺實在太客氣了,我當不起,您快請坐,快請坐……請喝茶……”,還差點兒打翻了自己的茶盞。
沈恒見狀,忙笑道:“爹別緊張,在座都是自己人,妹夫也自來最是豪爽好性兒的,您多相處一會兒就知道了。”
趙穆亦笑道:“是啊沈伯父,您千萬別跟我見外,就拿我當自家的子侄輩就是了。”
沈九林仍笑得有些不自然,“好、好啊,我不會跟大姑爺見外的,你們都喝茶,喝茶……恒兒他娘做了蒸肉和喜沙肉,待會兒你們都嚐嚐啊。”
心裏則想著,大姑爺可是皇上的侄子,他若也拿他當自家的子侄輩,豈不是與皇上在某種程度上,也是一樣的人了?他可不敢。
不過不敢之外,又忍不住有幾分竊喜,皇上的侄兒都叫他‘伯父’,還對他這般客氣呢,等他回到清溪一說,所有人不都得羨慕死了!
好在趙穆也好,裴欽也好,都是隻要他們願意,便與誰都能說到一塊兒去,什麽話題都能聊那類人,加之有沈恒在一旁補充圓場,場麵倒是一直很熱鬧,沈九林也漸漸放鬆了下來。
稍後的晚宴自然亦是賓主盡歡,大家吃著路氏才做的蒸肉,喝著甘醇的金華酒,一直熱鬧到二更,趙穆羅晨曦與裴欽才告辭。
路氏還在分別時,特意送了七七一對兒赤金掛長命鎖的手鐲,“是我在會寧停留時特意去買的,還請大姑奶奶別嫌棄,給小哥兒戴著玩兒吧。”
羅晨曦驚喜之餘,少不得道謝客氣一番:“伯母真是太想得到了,您當時連日趕路已經夠累了,還要特意去奔波受累,我替七七謝謝您了,明兒就給他戴上。”
季善則是暗自鬆了一口氣,娘果然還是那般的周到,她以防萬一的玉牌也不用拿出來了。
送走趙穆一家和裴欽後,沈恒又陪著沈九林路氏說了好一會兒話,話題自然主要都是圍繞沈家村和清溪的人和事,那畢竟是故鄉,沈恒對那裏的一切都始終懷著親切與想念,自然說再多都不夠,雞毛蒜皮的事也覺得有趣。
於是一家人又是交三更後,才各自回房歇下了。
次日,季善幫著路氏把他們帶來的少量土儀和昨兒煥生青梅現去街上買來的禮品都分裝好,讓煥生浚生分頭給裴二夫人、羅晨曦和褚氏都送了出去,葉大掌櫃的那一份兒隨後也送了出去。
還特地給大家都帶了話兒,等過些日子路氏親手做的臘肉臘魚等年貨能吃了,還會送一些去給大家都嚐嚐,讓大家千萬不要嫌棄這次的禮物太簡薄了,回頭定給大家補上……雲雲。
路氏方鬆了一口氣,“我這下總算覺得有臉見親家母和大姑奶奶他們了,昨兒送客時,什麽禮物都沒給他們帶,我簡直不好意思。”
季善不由失笑,“娘也想太多了,事急從權,又都是再親近不過的自己人,大家都能理解的。”
又道:“我昨兒和楊柳大概算了下要給爹娘做的衣裳,還不少呢,不如我們下午就去布莊量了尺寸交了定金,讓布莊的人開始做起來吧?不然我怕他們做不完就過年了,爹娘可就沒新衣裳穿了。”
說得路氏笑起來,“我和你爹又不是小孩子,況如今家裏日子好過了,我們的新衣裳根本就穿不完,哪消盼過年才能有的穿呢?要不善善還是別做了,省得白費銀子。”
季善笑道:“那怎麽行,過年都得穿新衣裳,爹娘要是不做,我和相公哪還好意思做?就定了下午上街吧,正好我也好帶了爹娘,尤其是爹到處瞧瞧,好歹也是來京城一趟啊……哎呀,娘就別再說了,銀子的事兒您也甭操心,我既然敢花,就說明有不是?”
“娘自然知道你向來能幹,那我和你爹可又受用了。”
路氏這才不再多說衣裳的事兒,轉而說起周氏和葉廣季蓮花來,“我們這次路過會寧時,浚生說萬一親家母他們有東西和信要帶進京來呢,便特意去了一趟店裏。沒想到親家母越發利索能幹了不說,還越來越年輕了,我是知道她是四十好幾的人就算了,旁人不知道的,隻怕都當她三十不到呢!”
季善聽得笑道:“是嗎,我倒是猜得到我娘肯定曆練出來了,與當年相比,肯定已經換了一個人,但這想象的與親眼見到的,肯定還是有差距,真想什麽時候,再回一次會寧去瞧瞧啊!”
路氏笑道:“我就是怕善善你不放心,這會兒才特意與你說的,前兩日一直都沒顧得上告訴你。親家母還讓我給你帶信兒,她很好,小掌櫃與蓮花兒也很好,都特別想來京城看看你和恒兒,也見見世麵,可店裏實在走不開,尤其蓮花兒如今又懷了身孕,更是不方便,也隻能等以後有機會時再說了。”
頓了頓,還是沒忍住道:“倒不想蓮花兒竟嫁給了小掌櫃,那可是一門打著燈籠都難找的好親事,蓮花兒還有了身孕,聽親家母說來,應當是三四月的時候就要生了。我記得當年她第一次去咱們家時,才這麽點兒高呢,人也不大懂事,那時候誰能想到她能有今日呢,又能幹又會說話兒不說,還馬上就要當娘了,真是太有福氣了!”
季善心裏一緊,片刻才笑道:“可不是麽,我剛回來時聽得葉老說蓮花兒有了身孕,也替她和葉廣高興呢。倒是虎頭如今不知道怎麽樣了,也早已是大人了吧?不知娶了親沒有?”
路氏道:“是大人了,比你爹還高呢,人也懂事,逢年過節一般都會提了禮到家裏看我和你爹。聽他說來,他如今在縣裏一個油坊,給人家當小管事,應該還是能賺錢的。就是他的親事高不成低不就的,有點兒麻煩,咱們清溪周圍十裏八鄉的,都不願女兒受季婆子的氣,不願跟季大山當親家;遠些的吧他又怕人家有什麽問題,說寧可女方窮些,人才也差些都行,就是要安心過日子的,說他那個家已經經不起折騰了。所以耽擱到了如今,也不知什麽時候才能定下了?親家母如今最擔心的也是這個。”
季善噝聲道:“我還當他就算沒成親,好歹親事也早有眉目了,沒想到……不過也不急,他是男人家,再耽擱兩三年的,其實也耽擱得起,隻盼再過兩三年,他的事業能有明顯的起色吧。”
路氏道:“親家母也這麽說,不過看得出來她還是很急,還跟我說打算實在不行,今年過年就要回一趟清溪呢。以親家母如今的能幹氣派,肯定能把事情辦好的,善善你就放心吧。”
季善攤手,“離得這麽遠,我別說幫忙了,連消息都得隔上幾個月才能知道,也隻能承娘吉言了。”
路氏笑道:“好事多磨,好貨沉底,肯定遲早會有好消息的。”
咳嗽一聲,“善善,那個,我……這會兒也沒有旁人,連你爹都不在,就隻咱們娘兒倆,善善,娘有話就直說了啊。你當年、當年那個藥,至今還吃著嗎?這又過了三多年快四年了,怎麽還是沒有……好消息呢,是不是你中間一忙起來,就忘記吃藥了,還是,有別的什麽原因啊?”
季善暗歎了一口氣,該來的終究還是跑不掉。
嘴上已道:“藥我一直吃著的,連當初剛到博羅時,什麽都沒有,也沒有斷過,自己也覺著身體好了不少。這次回京後,便請太醫瞧過了,太醫也說我已經大好,連藥都讓我停了,但就是、就是……實在對不住娘了,讓您至今都沒能抱上孫子。”
路氏已是滿臉的失望,“善善,真的一直吃著藥,太醫也真的說你已經大好了嗎?那為什麽還是……難不成我這輩子真沒有抱親孫子的命嗎?善善,不然我們下午別去做衣裳了,我陪你去看大夫吧,我們把京城的大夫都看遍,再把京城所有的廟子庵堂都拜遍,就不信老天爺真那麽不開眼!”
說著眼睛都紅了,“我這輩子也沒做過什麽傷天害理的事啊,老天爺為什麽要這麽對我,我就隻是想抱個親孫子而已,又不是要什麽金山銀山,很過分嗎?怎麽就不能滿足了我呢,這不是讓我哪天死了都不能安心嗎?還是老天爺非要降報應給我們家,那就直接降給我啊,什麽報應我都能受的,隻要讓我抱孫子,為什麽……”
這話季善一時不知要怎麽接才好,片刻才道:“娘千萬別這麽說,不是您的錯,應該是我和相公的緣分還沒到吧,等緣分到了,自然……”
“不是我的錯,那是誰的錯?你們的緣分又什麽時候才能到?”
路氏帶著哭腔,有些沒好氣的打斷了她,“這話我都聽了五六七年了,你的緣分是在天邊不成,走這麽多年都還走不到?村兒裏的人每次問我,怎麽還不去幫兒子兒媳帶孫子,不然就是問我幾個孫子孫女了,我都不知道該怎麽回答才好。難不成直接告訴他們,我兒子開了年都二十八了,別人在他這個年紀,兒子都要說親了,他卻至今連兒子在哪裏都不知道不成?我這到底造的什麽孽……”
季善很想問路氏一句,您話裏話外的意思,不就是都是我的錯嗎?
可她又有什麽錯,是她不想生孩子,是她自己把身體給損傷成那樣的嗎?她都是受害者了,結果在路氏眼裏,她這個受害者反倒有罪了?
話到嘴邊,卻到底還是忍住了,隻淡聲道:“可能我的緣分的確遠在天邊吧,所以才會如今都到不了,甚至有可能,這輩子都到不了,隻能讓娘失望了。”
路氏見季善冷了臉,有些後悔起來,忙道:“善善,我沒有怪你的意思,我就是、就是太著急了,畢竟你和恒兒年紀都真的不小了,換誰能不著急的?家裏的情況你也是知道的,你幾個哥哥都不是我生的,當初還那樣逼過我們,叫我怎能甘心我們辛辛苦苦一輩子,到頭來卻全部便宜了他們?你別跟娘見氣好不好,我就不信,真沒有法子了!”
一邊說,一邊還忙忙握住了季善的手。
季善吸了一口氣,好容易才強忍住抽回自己手的衝動,道:“我非常理解娘的著急,隻是我也沒有辦法,若太醫還讓我繼續吃藥,那我肯定再苦也要繼續吃,但太醫已經明說了我不用吃藥,已經大好了,我便實在不知該怎麽才好了。至於求神拜佛,我娘九月裏才特地出了一趟遠門去棲霞山,三步一叩首為我求了一尊送子觀音回來,如今就供在我房間裏……所以娘不用勞心勞力了,您和爹難得來一趟京城,就安心吃好住好耍好便是了。”
路氏不防季善屋裏已經供了送子觀音,太醫也說她已不用吃藥——隻怕根本不是她已經大好了,而是太醫都覺得她徹底沒救,不忍她再浪費醫藥錢了才那麽說。
豈不是意味著醫也好,神也好,都不管用了?
不由怔了一下,才又道:“善善,那個什麽棲霞山的送子觀音很靈嗎?其他地方肯定有更靈的,這世上也多的是大夫,一個不行又不是個個不行,要不我們……”
卻是話沒說完,已讓大步進來的沈九林給打斷了:“他娘,你都跟老四媳婦說什麽呢,說了這麽半日,我要找個東西,半日都找不到,你快回房去幫我找找吧。”
說完趁季善不注意,還狠狠瞪了一眼路氏,這個老太婆,不是跟她說好了,不要管兒子兒媳的事,不該說的話不要說嗎,怎麽他才一時不在,她便又忍不住了?
老四媳婦這樣能幹孝順又旺家的兒媳婦,就算這輩子都不能生孩子,照他看來,也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也是他們沈家燒高香了!
路氏如何不知道沈九林讓她去找東西是假,把她給弄走了,別再在季善麵前多說才是真?
不由也狠狠回瞪了沈九林一眼,對你個老頭子來說當然都是親孫子,哪房生的都一樣,可對我來說,其他三房身上都沒有流著我的血,平日裏讓他們沾光便罷了,將來還想全部得去她兒子奮鬥一輩子的家業卻是做夢好嗎!
不過當著季善的麵兒,路氏也不可能不給沈九林做公公的麵子,況對季善她還是始終滿心感激與疼愛的,縱使再著急抱孫子,也沒想過要跟季善鬧不愉快、婆媳失和之類。
遂到底還是應了沈九林的話:“他爹,你要找什麽?真是離了我,連個東西你都找不到,還能幹什麽?算了,我這就回去給你找……善善,那我和你爹就先回房去了啊,你也歇會兒。”
待季善笑著應了後,與沈九林一前一後出了廳堂。
季善目送二老走遠了,才無聲的苦笑起來。
三年前因為孩子的事兒,她和路氏婆媳之間其實已經有了生隙的種子,隻不過很快二人便被時間和距離給隔開了而已,那種子才沒能生根發芽。
可如今,那種子再次有了生存的土壤,還有了陽光和雨露的滋養,可不得盡快生根發芽,成長壯大了嗎?
她真的不想都結婚七八年了,才來跟婆婆玩兒宅鬥啊;沈恒又是那麽的好,他們是那麽相愛、那麽的心意相通,這也是她辛辛苦苦經營的家,讓她一走了之,她也實在做不到那麽瀟灑……
楊柳在外麵瞧得季善雖然在笑,卻分明滿臉的苦澀,心裏不由大不是滋味兒。
大奶奶真是太不容易了,偏偏性子又好,要是換了別的兒媳婦有她那樣的能幹與功勞,早就在婆家橫著走,公婆都得看她的臉色過日子好嗎?
老太太說到底還不就是仗著大奶奶性子好,不行,她得盡快與大爺說說才是,又不是大奶奶的錯,大奶奶該做的也早做了,還想她怎麽樣呢,就不信老太太連自己兒子的話都不聽了!
有了上午的事,下午季善哪還有心情上街去?
可已經與路氏說過了,也不好出爾反爾,隻得強笑著請了沈九林與路氏到二門外上車,再帶了楊柳與浚生,一道去了正陽大街一帶。
正陽大街的熱鬧便是季善如今已經在京城待慣了,每次見到都還禁不住要在心裏感歎,果然不愧是全京城、甚至全國最熱鬧的街道,何況沈九林與路氏?
很快都看得眼花繚亂起來,待瞧得偶然路過的金發碧眼,或是全身漆黑的西人時,更是眼睛都直了,“善善,我上次來京城時,怎麽沒見到這些西人?他們怎麽白的白得麵人兒一樣,黑的又黑得木炭一樣?還是我們本國的人好看。”
“我回去跟咱們村兒裏的人說,隻怕他們都不會相信吧?……竟然還有紅頭發的人?這次進京我可真是開了大眼界了!”
季善少不得笑著與二老分說,“京城的西人不算多,一般都聚在西人街一帶,所以娘上次沒見到。不過穂州因為靠海,西人就多多了,黃頭發、紅頭發的都有,是與咱們本國的人不一樣,所以才說大千世界,無奇不有呢。”
帶二老看了一回熱鬧,又去布莊量了尺寸、選了布料,還買了一堆吃的用的戴的小玩意兒,眼見天色已經暗了下來,才滿載而歸。
稍後沈恒回來,得知季善帶二老上了街去買東西看熱鬧,又見路氏和沈九林都十分的高興,自己也高興,笑道:“大後日我就休沐了,到時候我再陪爹娘去逛逛天橋下、琉璃廠,再去潭拓寺和白雲觀逛逛啊,可惜如今香山的紅葉都已掉光了,不然我們還可以去爬爬香山,賞賞紅葉,不過明年再去也是一樣……”
說得沈九林與路氏都越發的高興,畢竟兒子如此孝順,哪個做父母的又不喜歡呢?
一家人歡歡喜喜的用了晚飯,又是說笑到快交三更,才各自回房歇下。
如此到得沈恒的休沐日,他卻沒能帶成二老去逛天橋下和琉璃廠,因為裴欽提前便親自送了帖子來,裴二夫人要在春熙樓宴請沈九林與路氏。
沈恒隻能把自己的計劃押後,與季善一道,帶著沈九林和路氏,去了春熙樓。
裴二夫人與裴欽早已候著了,瞧得一家人進來,裴二夫人忙笑著迎了上前,給沈九林和路氏行禮,“可算是把親家公、親家母給盼來了,親家母還是那般的精神,親家公瞧著也是這般的硬朗利索,真是姑爺和善善做兒女的福氣。這次親家公親家母也定要在京城多待些時日,讓孩子們好生盡盡孝,與我們這些親戚也好生親香親香才是。”
路氏早已告訴過沈九林季善的真實身份和裴家的情況,故而這會兒沈九林也不問何以不見裴二老爺。
但讓他應酬裴二夫人這樣一個以往遙不可及的貴婦人,也的確是難為他,又跟那日乍見裴欽與趙穆時一樣的局促了。
好在裴二夫人是女眷,也用不著他怎麽應酬,不過打了個招呼,便由裴欽和沈恒請到一邊去吃茶說話兒了。
路氏這才笑著有些不好意思的與裴二夫人道:“他爹老實了一輩子,又是第一次來京城,難免緊張,親家母千萬別與他見怪才是。”
裴二夫人忙笑著擺手,“都是自己人,親家母這麽說就真是太見外了。親家母和親家公還適應京城的氣候吧?肯定是要比會寧冷一些的,不過習慣了也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