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六回 父母之愛子
等彼此分賓主落了座,川連上了茶來後,羅府台才問起沈恒當日是如何脫險的,又是如何熬過了那些艱難的日子,一路回到府城來的,“……本府連日心裏都沉甸甸的,食不下咽夜不能寐了,子晟的至親得多痛不欲生,可想而知,虧得你平安回來了,否則本府真是餘生都難以心安了。”
雖然羅府台早已自錢師爺之口,知道了個七七八八。
沈恒便也細細又與羅府台說了一遍過去這些日子的經曆,末了客氣了一回:“府台大人千萬別這麽說,當日都怪學生不自量力,高估了自己的水性,結果忙沒能幫上不說,反倒給府台大人和眾位大人添了麻煩,心裏該過意不去的是學生才對。倒是府台大人還撥冗親自登門去寬慰拙荊,又特地派人數度去家裏看望,學生真是感激不盡。”
羅府台便切入了正題:“今日叫子晟來,除了想親眼看一看你是否真安然無恙,當麵向你鄭重道一聲謝以外,再就是,本府想要收你做個入室弟子,你意下如何啊?”
沈恒萬沒想到天上會忽然掉落這麽大個餡兒餅砸到自己頭上。
他來之前是想過羅府台肯定要答謝他了,不然也太不符合羅府台的為人品行了,卻撐死也就以為羅府台隻會在以後多指點一下他的學業,再就是在一些不傷大雅的事上,給他行點方便,以後有合適的時機了,順勢提攜他一下也就罷了。
哪裏能想來,羅府台竟要收他做入室弟子,這簡直就是他做夢都不敢想的事啊!
沈恒因此呆坐在原地,半晌都回不過神來。
還是侍立在羅府台身旁的川連見他一直不說話也不動,咳嗽了一聲,又笑著說了一句:“沈相公怎麽不答我們老爺的話兒,莫不是高興傻了?”
沈恒才如夢初醒般回過了神來,忙起身就道:“承蒙府台大人不嫌棄學生愚鈍,學生自然願意,隻是……”
羅府台倒是一直笑容不變,溫聲道:“隻是什麽,你有話但說無妨。”
沈恒便也不遲疑了,道:“隻是若大人是因為此番覺得學生是為救您才差點兒遇難,再也回不來了,學生對您有救命之恩,才想著要收學生為入室弟子,以做回報的話,學生便愧不敢受了。學生當日真的沒有想過旁的,隻是覺著大人是一位好官,不能讓會寧府的萬千百姓就這樣失去了您,再就是不能讓羅小姐失去了您這樣一位好父親,拙荊與羅小姐交好想必大人也是知道的……僅此而已;何況學生末了也沒能幫上什麽忙,反而給大人添了那麽多麻煩。若大人是因此,才要收學生為弟子的,那學生真是無地自容了!”
羅府台耐心等他說完了,才笑著開了口:“第一,你怎麽沒幫上忙了,若非有你第一時間跳下水托住了本府,就算立刻下了再多的人施救,本府此刻也未必能再坐在這裏與你說話;第二,本府若隻是想對你有所回報,許你財帛,許你前程便是,憑你的才華學識,就算此番因為有所耽誤,恩科秋闈沒有必中的把握了,兩年後再考,應當便能八九不離十了。那本府在當中說到底什麽都不需要做,便可以既全了自己的名聲,又得了你的感激,何樂而不為,又何須非要收你做入室弟子呢?”
頓了頓,“說到底,本府看重的是你的人品和德行,看重的正是你方才與本府直言的傻氣,若不是對你的人品德行有了深刻的認知,確信你是個正直無私的好兒郎了,本府再怎麽感激,也不會收你為弟子的。”
沈恒這才鬆了一口氣,放任心裏的喜悅都蔓延到了臉上,“聽大人這麽說了,學生總算可以安心了,那、那不知道學生幾時能行拜師禮?大人的人品才幹俱是萬中無一,學生巴不得立時便能聆聽您的教誨,耳濡目染向您學習方方麵麵為人處世的道理。”
這回輪到羅府台‘隻是’了,“本府也希望能盡快把拜師禮行了,好盡快名正言順的指點你,本來你此番耽誤的時間就夠多了,秋闈的日子卻是越來越近,哪裏還經得起耽擱?隻是本府有幾句醜話,還要說在前頭。”
沈恒忙道:“大人但說無妨,學生洗耳恭聽。”
羅府台便在喝了一口茶後,沉聲開了口:“因小女與你娘子交好,本府的家事,想必你也多少都知道一些,對嗎?本來本府從沒想過要收什麽弟子的,本府公務已經夠忙了,偶爾能擠出一點閑暇來,也要陪伴小女,哪來的時間和精力再教導弟子?那就真是誤人子弟了,回頭若對方沒能成器甚至作奸犯科,也會連累本府的名聲,本府可不想晚節不保,索性從根子上就斷了麻煩。”
“再者,本府家裏那樣一個爛攤子,本府也不想把無辜的旁人卷進來。回頭讓父母兄長因本府寧肯悉心教養一個外人,都不教養自己的親侄子,便變著法兒的為難本府的弟子,那也是在白白禍害人家,甚至指不定將來本府百年以來,他們都還得繼續禍害人家,本府豈能任由那樣的事情發生?”
沈恒當然知道羅府台的家務事是多麽的煩人,連他老人家這樣一個英明睿智的人許多時候都是束手無策,也的確不怪他不願把無辜的旁人卷進去。
那能讓他老人家忽然改了主意,於他來說,就更是幸中之幸了!
就聽得羅府台繼續道:“可本府的父母為了逼本府就範,竟瞞著本府給小女報了選秀,讓她這輩子的命運都自此改變了,那本府又何必還念什麽骨肉親情,他們陷害小女,就為了逼本府就範,還一副是為了小女和本府好的嘴臉時,怎麽沒想過要念一念骨肉親情呢?所以本府如今於他們隻有道義與責任,再無情分可言,既然本府於他們都再無情分可言,他們當然也休想以此再禍害本府的弟子!此其一。”
“其二,如今是本府還在,他們也都是靠著本府,才能有如今的好日子過,尚且能對本府的女兒這般狠心絕情,那將來要是本府不在了,小女便是死在他們麵前,他們怕也不會皺一下眉頭,更不會施以援手吧?本府這輩子隻有小女這一個女兒,隻有這一滴親生的血脈,豈能不趁早為她打算的。正好你的人品德行本府都信得過,才華也盡有,隻要本府多加提點與教導,將來不說成就比本府高,到本府這個年紀時,能坐到本府這個位子,應當還是不難的。”
“你娘子又本就與小女交好,縱沒有這層關係,想來在她力所能及的範圍內,也會對小女盡可能好,盡可能施以援手的,再加上這一層關係,加上你們夫婦的人品保障,本府便更沒什麽可擔心的了。所以你先別急著拜師,還是考慮清楚了將來要遇到的糟心事,要承擔起一個做兄長的責任比起拜師後你能得到的,到底劃不劃來,再拜也不遲。”
沈恒一聽就明白羅府台的意思了。
雖然他說的是如今於自家的父母親人來說,隻有道義責任沒有情分了,那總是他的至親們,回頭真鬧騰起來,癩蛤蟆不咬人卻惡心人,也夠他的弟子喝一壺了。
承擔起給羅晨曦當兄長,當一輩子靠山的責任,就更不容易了,畢竟羅晨曦未來的丈夫與夫家如今已基本定準了,不是皇孫王子,便是宗室皇親,甚至……指不定就是當今皇上,誰又輕易敢去惹,誰又惹得起的?
但沈恒還是毫不猶豫就應道:“弟子已經考慮得很清楚了,能得府台大人教導,乃是弟子可遇而不可求之幸事,比起那些未來可能會麵對的糟心麻煩事,隻要弟子心智足夠堅定,隻要弟子足夠強大,能護住自己的親人們,那些都算不得什麽,弟子總不能因噎廢食才是。況這世上也沒有隻想得好處,卻不願將跟好處相生相伴的隱患一並接受的道理,到哪裏都不可能有這樣的便宜事。弟子今日既敢吃鹹魚,將來自然也就抵得渴,何況這鹹魚還是旁人求也求不來的,弟子就更不會放棄了!”
說完就地跪了下去,“弟子拜見恩師。”
把羅府台喜得立時離座,再次親自攙了沈恒起來:“果然是個有成算有魄力的,本府沒有看錯你!川連,讓人立時備酒席,本府今兒要與子晟不醉不歸!”
“……之後府台大人便一直拉了我喝酒,說他好久沒這麽高興過了,我自己心裏本來也高興,又瞧得府台大人那般高興,自然要舍命陪君子,所以才會喝多了,善善你、你真的沒生我的氣吧?”
沈恒說完,雖見季善一直在笑,還是免不得小心翼翼,就怕她不高興,她才吃了那麽大的苦頭,他是真一絲一毫都再舍不得她傷心難過。
季善就嬌嗔的瞪了他一眼,道:“你看我的樣子,像是在生氣嗎?是,我還是有那麽一點點不高興你不愛惜自己的身體,但這又不是你故意的,難得這麽大的喜事,也難得府台大人高興,昨兒別說你了,就是我在,肯定也免不得要舍命陪府台大人喝到底,一醉方休的。”
沈恒這才笑開了,“善善你沒生氣就好,我答應你,下次肯定會有所節製了。”
季善道:“你不用答應我,你總有迫不得已的時候與場合,總歸自己注意節製也就是了。那聽你這麽說來,府台大人之所以收你為弟子,一半是因為看中的人品德行,另一半,則是為了晨曦了?哎,府台大人對晨曦真是沒的說,堪稱我活了這麽大以來,所知道的父親裏最好的一個沒有之一了,可惜小人作祟,害他們父女如今連再見一麵都難了啊,老天爺也真是不開眼!”
沈恒點頭道:“府台大人的確有一半是為了羅小姐,我雖還沒為人父母,卻也知道父母之愛子,則為之計深遠。府台大人已是坐死望五的人,說句不好聽的,將來肯定是要走在羅小姐之前的,屆時羅小姐無事時還好;一旦有事,難道讓他去指望那些個所謂的親人骨肉不成?府台大人又不想續弦不想過繼,也就隻能以此為羅小姐打算了,所以算來善善我又沾你的光了呢。”
季善歎道:“府台大人這片愛女之心,著實讓人感動啊!就是也不知晨曦什麽時候才能知道這個好消息,什麽時候才能回會寧城來,我們再見上一麵了,她要是知道以後你就是她的師兄,我就是她的嫂子,大家真成一家人了,還不定怎生高興呢!”
“這就不知道了。”
沈恒也歎起氣來,“連府台大人都暫時沒有羅小姐的消息,何況旁人呢?隻盼她能盡快回來,不說旁的,好歹能與府台大人見上一麵,也能稍稍安慰府台大人的一片思女之心。”
季善道:“如今除了等待,還能怎麽樣呢?罷了,不說這些不開心的了,那最後你與府台大人說好什麽時候行拜師禮了嗎?我們事先可得好生準備一下才是,隻我一點也不懂你們讀書人拜師的禮節,你自己知道嗎?要不找個積年的老人家問一問,不然就是問問葉老,或是錢師爺?”
沈恒皺眉道:“我就是不甚懂這些,隻聽說過要贈恩師六禮束脩,可當初在清溪卻都沒這麽嚴謹,不過隻按月交上給夫子的束脩,年節下的再送上年節禮也就罷了,如今竟還真說不上來,不過府台大人倒是說了一切從簡的。”
季善忙道:“府台大人說了從簡你便真從簡啊?那就真是給你三分顏色,你便開染坊了。府台大人讓我們從簡是他的一片愛護之心,我們禮數周全卻是我們的一片敬重之心,兩者不能混為一談。算了,我們待會兒吃了早飯,就出門一趟,去問問葉老,看他知道不,不然問問黃老爺也使得,就是這樣一來,你要拜府台大人為師的消息很快就會傳開了,難免橫生枝節啊……算了,還是先去問過葉老,實在不行了,又再說吧。”
沈恒聽季善說得有理,便決定聽她的安排,沒再多說。
適逢路氏在外麵叫二人起床了,“善善,恒兒醒了嗎?我好像聽見你們一直在說話,要是醒了,就都快起來吧,我熬了粥,還攤了鍋貼餅,拌了雞樅菜,你們快起來趁熱吃。”
季善忙應了:“好的娘,我們馬上收拾好了就來啊。”
待路氏應聲去了後,夫妻兩個便下了床,各自穿衣梳洗起來。
等稍後到了廳裏,家裏其他人問過沈恒身體舒服了些沒有,確定了羅府台是真要收沈恒做入室弟子後,也是立時都喜笑顏開,懸了一晚上的心總算是落了回去。
聽得季善說要去飄香問一下葉大掌櫃拜師的禮儀,吃完早飯路氏還迭聲催夫妻兩個,“那你們快去,別耽誤了,這可是正事……善善你還收什麽碗呢,快放下,我知道收的,你們快回房收拾一下就出門吧!”
沈九林與沈石沈樹也忙道:“是啊四弟四弟妹,你們快忙正事去,家裏就不用你們操心了。”
季善與沈恒對視一眼,十分能明白父母兄長們的心情。
那可是府台大人,擱以往他們連遠遠看一眼都沒機會,更別提扯上關係了的大人物,如今卻眼看就要成為沈恒的恩師了,這樣天上掉餡兒餅的好事當然得立時抓住了,立時把名分給砸實了,萬不能讓其一不小心錯失了才是!
隻得無奈的笑著回房收拾一番,與沈九林和路氏打過招呼後,出門叫了車,徑自去了飄香。
飄香經過這些日子的修整恢複,已於沈恒回來之前,便重新開業了,畢竟飄香上下那麽多人,每個人又各自有一家人,日子都得過下去,總不能因為東家家裏出了事,就都不過日子了。
尤其葉大掌櫃想得還要更深遠一些,季善還這麽年輕,還有幾十年的日子要過呢,都沒相公了,若再連銀子也沒了,那就真是要淒淒慘慘戚戚了。
所以自重新開張當日起,葉大掌櫃便對上下人等都更嚴格,對成本也把控得更嚴了,他必須為太太多掙些銀子以備不時之需才是!
也所以,等季善與沈恒一路坐車到了飄香,看到的便是飯館裏外都整潔幹淨,上下人等也都忙而不亂的情形,雖然沈恒已經回來了,但既然大家能做得更好,當然要一直保持下去了,至多以後每月都酌情給大家多發一些工錢,不就皆大歡喜了?
看得沈恒忍不住低聲與季善感歎:“善善,真的你能遇上葉老,能得葉老這樣一個實心的長輩為你打算,實在是太幸運了!”
季善也是滿心的觸動,道:“可不是麽,便是親爹對女兒,也不過如此了,可見我還是有福氣的,遇上的都是好人不說,還每次都能峰回路轉,絕處逢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