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八回 狠心的騙子
孟競與楊嫂子方在季善劇烈的咳嗽聲中,雙雙鬆了一口氣,這才後知後覺的發現,自己渾身都是軟的,後背也早濕透了。
孟競立時喝命楊嫂子,“你立刻去把周嬸子請回來,把方才的事告訴她,讓她知道有多凶險,看她後邊兒還敢不敢離開自己的女兒半步!你也是,給我深刻的反省自己,周嬸子離開之前,肯定叮囑了你一定要替她看好嫂夫人的,結果你就是這樣看的,我要是遲回來那般半盞茶的時間,人肯定都已不在了,你就是這麽看的人嗎!”
楊嫂子滿臉的羞愧與後怕,哭道:“都是我不好,我見沈娘子睡得那麽熟,就以為肯定不會出事兒,何況燉個雞湯也要不了多少時間,誰知道,誰知道……虧得二少爺及時回來了,不然我真是一輩子都不能心安了。”
孟競仍是麵沉如水,“你以為不會出事兒,就真不會出事兒了?明明她昨兒就還傷心欲絕,怎麽可能睡一覺起來,便不傷心了?還先後把葉太太和周嬸子都支走了,還不足以說明問題嗎!回頭我再與你分說,現在立刻給我找人去,快去!”
楊嫂子本來還想問她出門了,可該由誰來照顧季善,在孟競的威壓下,到底沒敢問出口,低聲應了一聲“是”,便起身一邊擦著淚,一邊忙忙往外跑了。
孟競這才看向仍劇烈咳嗽喘息著的季善,沉聲道:“看來嫂夫人打昨兒起就存了死誌吧?竟然把所有人都騙過了,以後你已經緩過來了,也真是難為你了!”
季善打昨兒起,心裏就已被痛苦與絕望填得滿滿的,雖然吃了加過安神助眠藥材的藥,很快控製不住睡了過去,早晨卻是天還沒亮,她便已經醒了。
隻不過她醒了後,並沒讓周氏和葉太太察覺到,一直都在籌謀著,自己接下來要怎麽才能支開所有人,從而得以實施自己的計劃而已。
至於那計劃是怎麽從自己帶了人,親自去找沈恒,變成了自己不想再活下去,要追隨沈恒而去的,其實也是自然而然的事,洲河有多寬有多急,她是親眼看過的,平日裏誰不慎掉了進去,生還的希望都不大,何況還是漲大洪水的時候?
偏偏連官府的人都已經放棄了,就憑她個人的力量,怎麽可能真找到沈恒?
所謂的找到天涯海角,也活要見人,死要見屍,說到底不過是她自欺欺人的話而已,一旦稍稍冷靜下來,便連自己都沒法再欺騙自己下去了,這世上哪來那麽多的奇跡,奇跡之所以是奇跡,不就是因為太稀少太罕見,所以才會被人們口口相傳,嘖嘖稱奇嗎?
所以季善才會一“醒來”,便強做出一副精神好了許多的樣子,煞費苦心支走了葉太太,隨即還煞費苦心支走了周氏,她若不做出一副自己已經緩過來了的樣子,她們怎麽可能放心離開?
等終於如願將人都支走後,季善又想起自己要以什麽方式死來。
用剪刀或是簪子活活紮死的話,她怕自己下不了那個狠手,畢竟真的很痛,殺死自己也真的需要無與倫比的勇氣,哪怕她心意已決;出門去跳河,甚至就去自家院裏跳井,又勢必會驚動楊嫂子,可能她就死不成了;吃藥的話,她根本就沒有……想來想去,也就隻有上吊才是最靠譜的。
等她把自己吊上去,再把凳子踢翻後,便是再痛苦,也沒辦法退縮了,且隻要熬過了那一小會兒的痛苦,她便可以徹底解脫了,所以,縱然那一刻再痛苦,也是值得的。
卻沒想到,她還是沒能死成,就被救了下來,明明她就算得好好兒的,明明該支開的人都早被她支開了,誰知道到頭來,竟還是功虧一簣了,早知道她之前就不該糾結猶豫那麽久,不該白白耽擱那麽的時間,她就該直接把自己掛到房梁上的!
季善因此都快要恨死孟競了,對上他自然不可能再有好話,“我就是……咳咳咳,就是打昨兒起就存了死誌又怎麽樣,關你什麽……咳咳咳……關你什麽事,要你管這麽多,要你把我放下來,我是死是活,與你有什麽幹係,你是我的誰啊,要你來管我的閑事?你不覺得自己鹹吃蘿卜淡操心,管得太多了嗎……你給我出去,立刻出去,我不想再看見你……咳咳咳……”
一邊說,一邊狠狠推開了孟競,卻實在沒力氣再挪動自己的身體了,隻得半趴在地上,大口大口的喘氣,大滴大滴的落淚。
怎麽辦,這次沒能死成,以後肯定再難找機會,她尋死的勇氣肯定也會越來越少,直至消失殆盡,——可活著真的太難,太痛苦了啊,她真的堅持不下去了!
孟競見她哭得渾身直發抖,心裏越發疼痛難當了,嘴上卻是道:“我立刻出去,你才好再將自己掛到房梁上一次嗎?那不好意思了,在周嬸子趕到之前,我都不會出去,你的打算注定要落空了!”
季善想到待會兒周氏折回來後,還不定要哭成什麽樣兒,以後勢必任何時候,都不會再離開自己半步,就哭得越發的絕望了,“你為什麽要這樣對我,為什麽要管這些閑事?就不能當什麽都不知道般,讓我去死嗎?你根本不知道我此刻有多痛苦,刀又沒砍在你身上,你當然能站著說話不腰疼……那是我同床共枕的相公,是我心心相印的愛人啊,我卻說失去就失去了,你怎麽可能體會得到我的心情,就不能不管我的閑事嗎……”
孟競眼睛也紅了,放緩了語氣道:“你當我就願意管這些閑事嗎?如果有可能,我寧願一輩子都不要管這樣的閑事!刀也的確沒直接砍在我身上,可此刻我身上和心裏的痛,絕不會比你少半分!子晟兄的確是你心心相印的愛人,可你、你也是我私心愛慕了這麽久的人,是寧願這次遇難的人是我自己,也不願是子晟兄,那你便不會像如今這般痛苦了的人,你說我為什麽要管你的閑事,為什麽沒辦法眼睜睜看著你去死啊!”
越說越激動,說到最後,已近乎歇斯底裏。
他一點不想管這些事,一點不想卷入這樣不該有的混亂的感情與關係裏的好嗎?
可他根本控製不住自己的心,根本控製不住自己不牽掛她、不心疼她,不為她著想,他也很絕望好嗎!
無數次有意無意瞧得他們夫妻恩愛甜蜜的場景,他的心裏都猶如千萬隻蟲子在啃咬一般的難受;無數次麵對她如花的笑靨,他心裏都是又酸痛又悲哀;無數個夜晚想到她正在子晟兄的懷裏安睡,而他明明就隔她不過幾丈的距離,卻有如天塹般,永遠都跨不過那幾丈……他就恨不能時光倒流,倒流回自己認識她之前,倒流回自己與他們夫婦合租之前。
那他一定會管好自己,根本不與她朝夕相處,甚至根本不讓自己認識她!
季善被孟競吼得一時連哭都忘了。
他、他說什麽呢,為什麽每個字她都聽清楚了,合到一起後,卻完全不明白他的意思了?
偏孟競已是豁出去了,見她一臉的目瞪口呆,立刻又道:“你沒有聽錯,我的確已經愛慕你很久了,雖然明知道自己不該這樣,也一直拚命的在控製自己,卻越是控製,便陷得越深,早已是無法自拔,所以我是絕不可能眼睜睜看著你死的!不就是沒了丈夫沒了愛人嗎,可這世上沒了丈夫和愛人的人多了去了,怎麽沒見他們都去死呢?螻蟻尚且貪生,好死不如賴活,你還這麽年輕,還有整整幾十年的生命,也還有那麽多親人和在乎你的人,難道你就一點都不留戀他們,一點都不為他們想的嗎?”
“就是子晟兄泉下有知,也絕不會願意看到你這樣自苦自傷的,我相信他一定希望你能好好兒活著,希望你在沒有了他之後,反倒能活得更好;而不是一心謀劃著要怎麽殺死自己,怎麽結束自己年輕的生命,讓你們本已夠難過痛苦的親人,再因你的死,而加倍的痛不欲生!”
季善這下沒辦法再自欺欺人,說自己沒聽懂孟競的意思了。
但她眼下實在沒那個精力去管這些,便隻是嘶聲道:“這都是我自己的事,旁人都管不著,孟二少爺自然也管不著,男女授受不親,還請您立刻出去!”
孟競才親曆了驚魂一刻,怎麽可能在這會兒家裏一個人都沒有的情況下出去?
想也不想便道:“我不會出去的,在周嬸子折回來之前,我絕不會踏出這間屋子半步!也請你不要再鑽牛角尖了,活著再痛苦,那也比死了好,死了就真是什麽都沒有,一切皆為空了。子晟兄他是不在了,可他依然活在你的心裏,活在他至親們的心裏,但他的父母年紀都大了,肯定要走在你之前的,他的兄長們都有自己的小家,自己的兒女要顧,時間一長,肯定也會忘了他,他的侄子侄女們就更不必說了。”
“隻有你,才會一直記著他,一直懷念他,隻要你活著一日,他就一直活在你的心裏,也就等於他還活在這世上,這世間還有他存在過的痕跡。可要是連你都不在了,你還能指望誰會一直記著他,指望這世上還能有多少他存在過的痕跡?你從來都是個聰明通透人兒,好好想想我這番話有沒有道理吧。”
季善閉上了眼睛,不想再看孟競,也不想再聽他說話。
他說得倒是輕鬆,活著再痛苦,那也比死了好,那他自己試一試啊,她的經曆她的痛苦這世間任何人都不可能真正感同身受,她真的隻求一死,一了百了好嗎!
孟競見狀,隻得又道:“其實,子晟兄那日留了話給你的……”
見季善攸地睜開了眼睛,滿臉的驚訝與懷疑,忙苦笑道:“是真的,我不騙你,之所以之前沒告訴你,是見你一直都堅信子晟兄肯定能平安歸來,怕說出來刺激到你,讓你更難過,所以才一直沒說的。子晟兄那日跳進河裏之前,衝我所在的方向喊了一句‘告訴我娘子,我如果回不來了,就讓她忘了我,找個好人嫁了,重新開始’,真的,當時不止我一個人聽見了,旁邊還有好幾個人也聽見了,隻不過他們都不認識你,沒機會告訴你,我又一直不忍心告訴你,所以才一直拖到了今日,拖到了現在,才讓你知道……”
季善不等孟競把話說完,已是哭得不能自已。
這話一聽就是沈恒的語氣,且就在不久前,他們還因羅府台說什麽也不肯續弦,無論如何也要堅持對羅夫人生死不負之事有感而發,難得鬧了點兒小矛盾,沈恒還咬了她一圈牙印……
當時還當他們肯定一輩子都不會遇上羅府台與羅夫人那樣天人永隔的悲劇,不會讓先走的人滿心的遺憾與放不下,剩下的人則苦苦度日,餘生都隻剩孤單與寂寞。
他們肯定會相守到老,一直到彼此都垂垂老矣後,再在同一日、同一刻上路。
卻不想,竟一語成讖,當日的誓言竟這麽快就別打破,沈恒竟這麽快就食言了,——他真是好狠的心,何止是走在了她之前,他直接就走在了她前麵幾十年啊,騙子,大騙子!
更狠的是,他還讓她‘忘了他,找個好人嫁了,重新開始’,他倒是一並告訴她,要怎麽才能忘了他,要怎麽才能找到一個跟他一樣尊重理解愛護她的人,又要怎麽才能重新開始啊?!
還是今日先走的是她,他就能轉頭就把她給忘了,另娶新人,重新開始?
他自己都做不到的事,憑什麽要求她,憑什麽就輕飄飄對她說了出來啊,他豈止狠心,他根本就沒有心,他根本就是個沒有心的大騙子!
孟競見季善哭得就像秋風裏的落葉一般,說不出的單薄,也說不出的可憐,鼻子也跟著一陣陣的發酸。
更怕她哭著哭著,就跟昨兒一樣,因為哀毀太過,又哭得吐出血來。
隻得上前柔聲勸慰她道:“嫂夫……你別哭了,再難過也要保重自己的身體才是啊,相信子晟兄也不願意看到你這樣折磨自己,他若不是真心盼著你好,不是真心愛護你,又怎麽會在那樣緊要的關頭,還說出那樣的話來?那不是咒自己嗎?這世上又有哪個男人不願意看到自己的妻子和女人對自己從一而終,隻要女人能為他守一輩子,根本不管一個沒了丈夫的弱女子活在這世間,是多麽艱難,多麽悲慘的?你可萬萬不能辜負了子晟兄對你的一番愛護之意才是。”
季善卻是充耳不聞,仍然沉浸在自己悲痛欲絕的情緒裏,仍然淚如雨下。
孟競見狀,隻得歎息一聲,又低道:“你還這麽年輕,大好的人生才剛剛開始,隻要熬過了眼下的痛苦與絕望,後邊兒一切肯定都會慢慢好起來的,隻要你……隻要你願意,我會一直陪著你,一直跟你一起緬懷子晟兄,不但我自己有生之年不會忘了他,將來、將來有了子孫後代,我也一定會讓他們一直記得子晟兄,四時八節都會當他是自家的長輩,絕不會忘了給他供一碗飯的,我……”
話沒說完,眼前忽然一黑,隨即有一陣風刮過般,還沒等他反應過來到底是怎麽一回事,耳邊已先響起一聲清脆的“啪”聲。
然後是周氏的哭罵聲:“季善,你為了支走我,方便你尋死,還真是費了好一番苦心呢!你怎麽這麽狠心,你難道就沒想過,你要是死了,我肯定也活不下去了,隻能立馬跟你去嗎?你明知道我已經失去過一次了,你還要讓我再失去一次,你根本就是在要我的命!”
“我知道因為你早不是我的女兒,所以對我感情有限,心裏其實根本不在意我的死活。可除了我,你還有其他親人,還有飄香和飄香上下那麽多人,還有羅小姐那樣的好朋友好姐妹,這些人、這些感情都是你自己結交上的,難道這麽多人在你心裏,都比不過姑爺一個人,這麽多人都不值得你留戀,不值得你繼續活下去嗎?你是想氣死我啊,嗚嗚嗚嗚……”
周氏一邊痛哭著,一邊也軟倒到了地上,渾身都再沒一絲的力氣,惟餘滿心的悔恨與後怕。
她之前出了門後,其實也曾想過,會不會是季善故意支走她,好方便她私自找沈恒去?季善的性子這些日子以來,她也多少有些了解了,隻要她決定了的事,一般都是九頭牛也拉不回來的。
但隨即她便否定了自己的猜測,善善既然都有身孕了,肯定不顧自己,也要顧孩子,必定不會再犯傻去找姑爺,等時間一長,自然也就慢慢接受了現實,慢慢走出來了。
萬萬沒想到,她把自己支走,竟是為了尋死,——她至多也就以為,她會背著她、背著大家夥兒去找人而已,誰知道她直接給她來了個大的,直接想要了她的命去!
周氏簡直不敢想象,要是孟競沒有及時趕回家,要是孟競沒有意識到不對,讓楊嫂子立刻去季善房裏看了看,這會兒已是什麽結果……
季善的臉本來蒼白如紙,被周氏狠心重重一掌打下去,立時半邊臉又紅又腫,與另外半邊臉形成了可謂觸目驚心的對比。
看得一旁的孟競心都要碎了,也顧不得去想周氏好像話中有話了,忙道:“周嬸子,您怎麽能動手打人呢,嫂……善……她、她本來就已夠難過,夠痛苦了,您有什麽話不能好好兒與她說,非得動手呢?要說錯,您自己也有錯啊,明明知道眼下就是她最脆弱的時候,無論她怎麽說,您都不該掉以輕心,不該離開她半步的,我也就是因為男女有別,不然別說您,我肯定都要一日十二個時辰都守著她了。結果您倒好,竟她一說就走了,如今又掉過頭來怪她,您不覺得自己過分了嗎?”
周氏聞言,就哭得更大聲,更哀痛了。
她可不就是因為覺得都是自己的錯,都是因為自己不夠警覺,才差點兒讓季善尋死成功,丟了性命的嗎?真的,她但凡警覺一點,但凡堅定一點,無論善善說什麽,都絕不離開她半步,又怎麽會有方才的驚險?
她好不容易才接受了自己的女兒已經不在了的事實,接受了如今這個全新的女兒,卻隻差一點,隻差那麽一點點,就再一次失去了,還是因為自己的緣故,那她還活什麽活,她還不如趁早死了算了!
旁邊一個聲音忽然道:“方才真是多謝孟相公了,若非您警覺,我們太太今日可就……請受我一拜。”
孟競忙偏頭看過去,就見葉大掌櫃正衝自己拜下去,忙一把攙住了,道:“葉大掌櫃千萬別這麽說,人命關天,我與子晟兄還是至交好友,同住一個屋簷下的好兄弟,不是親生,勝似親生,這些本來就是我該做的,可當不得您這一拜,還請您千萬別與我見外。”
葉大掌櫃聞言,便也沒再堅持拜下去,隻道:“孟相公怕是還有別的事要忙吧?那我們就不耽誤您了,您盡管忙您的去,這裏就交給周妹子和我便是,周妹子肯定有許多話要與我們太太說,我也有些話想要勸一勸我們太太,想來等聽過我們的勸告後,我們太太就能想通了,您隻管放心便是。”
孟競並不能確定方才自己的話有沒有被周氏和葉大掌櫃聽去,免不得有些心虛與羞臊,且如今周氏當娘的都到了,葉大掌櫃論起來,也比他與季善之間更親近,他自然不好再在季善屋裏逗留下去。
隻得應了一句:“好,那這裏就交給您老和周嬸子,我就先出去了,若有需要幫忙的地方,就叫我一聲,我今兒不會再出門了。”
又不著痕跡看了季善一眼,狠心轉身大步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