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6章 硃砂記(15)
「我同意。」
這麼乾脆果斷,這麼沒有一絲猶豫?邢如意盯著面前那扇石門,氣不打一處來。
大半年沒見,就算沒有師徒情深,也不該答應的這麼爽快呀。
她剛剛說的可是她-要-嫁-人!
一個時辰前,邢如意讓殷元將她帶到了狐狸的閉關處。原以為這地方就算不是山清水秀,也該是風景宜人,可眼下只有石頭。石頭山,石頭洞,就連洞門口的那條小溪流都是乾涸的,裡面也只有石頭。
「師傅當真同意了嗎?」
「既是你喜歡的人,師傅同意。」
「師傅不幫著看看嗎?萬一我被那花言巧語迷了心,上了當可怎麼辦?」
石洞里半天無聲,就在邢如意以為狐狸不會再回答的時候,石洞的門竟然開了。
半年不見,他的模樣竟絲毫沒變,只是神情較之以前顯得更加冷清了些。
目光相撞,各自閃開。邢如意是故意的,狐狸卻是刻意的。
「告訴師傅,你喜歡他嗎?」
「喜歡。」
「那他喜歡你嗎?」
「應該是不喜歡。」
「不喜歡?」狐狸遲疑的重複了一句:「你既知道他不喜歡你,又為何要嫁給他?」
「因為我喜歡他啊。」邢如意沒好氣地說:「師傅還記得曾經對如意說過的那句話嗎?師傅說,若是有一天如意遇到了心口處長著一顆硃砂記的男子,那便是遇到了自個兒的夫君。既然是命定的夫君,他喜不喜歡如意又有什麼要緊的,如意只管嫁就是了,反正挑來挑去,躲來躲去,也終究是躲不過命運的安排。」
眉宇微蹙,但狐狸也沒再說什幺。
「師傅,你不想再說些什麼嗎?」邢如意眼神炯炯地叮囑他:「我要嫁人了,要嫁給那個心口處長著硃砂記的男子了,師傅就不想知道他是誰嗎?」
「是如意喜歡的人就好,至於他……遲早都會喜歡上你的。」
「師傅這麼肯定?」
「是!」狐狸點頭,因為他知道,只要是如意喜歡的人,無論用什麼樣的辦法,他都會讓對方也喜歡上如意。
「師傅回答的這麼乾脆,是不是無論對方是什麼人,都會同意如意出嫁?因為,師傅討厭如意,不想讓如意繼續留在狐狸洞里。」
「不是!」狐狸靜默片刻:「狐狸洞,你願意留多久就留多久。師傅答應過會養你一輩子就一定會養你一輩子,無論你嫁不嫁人,如論你嫁的是什麼人,師傅的這個承諾始終都在。」
「所以,師傅的意思是,如果如意將來過得不好了,還是能夠回來找師傅的對嗎?」
「是!」
「既如此,那師傅為何不提前幫如意找個靠譜的郎君。師傅就不怕,如意嫁了人,傷了心,寧可去死,也決不會再回來狐狸洞嗎?」
「不會的。」
「師傅不是如意,怎知如意不會。要知道,這世上最傷人的便是一個情字。」邢如意背過身,坐在石頭上:「小時候住在鎮子上,隔壁婆婆家有個比我大十歲的姐姐。那個姐姐,有個非常好聽的名字叫做鶯歌,因為她是春天生的,出生的時候,她娘親聽到了黃鶯的叫聲。那聲音婉轉如歌,於是她便有了那麼一個好聽的名字鶯歌。
記憶中,鶯歌姐姐是那種小巧玲瓏的女子,說話時,細聲細語的特別溫柔,正好跟我阿娘的大嗓門形成鮮明的對比。那時候,我阿娘總要我跟著鶯歌姐姐學,希望我長大了,也能像鶯歌姐姐那樣做個溫柔賢淑的那孩子。在我六歲,鶯歌姐姐十六歲那年,她出閣了。出閣時的紅嫁衣上也綉了一隻黃鶯,據說那是她未來的相公特意請人綉上去的。
那時候,鎮子上的人都很羨慕鶯歌,覺得她命好,嫁了一個知冷知熱,對她又特別上心的男子。鶯歌姐姐是嫁到鎮子外面的,婚後一年,她都不曾回來。所有人都以為,她一定過得很幸福。可是一年後,她回來了,帶著臉上的傷以及腹中快要出生的孩子。
那個原本對她很好的男人在成親后不久就變了,他先是不再外出做工,說做工太累,掙的錢也少,想要跟著旁人去學做買賣。鶯歌姐姐很支持他,瞞著所有人偷偷變賣了自己的嫁妝,將所有的銀兩都給了那個男人,結果他買賣沒做成,銀子卻虧了個一乾二淨。再後來,他染上了賭博,總說要去賭場將那些虧掉的銀子給撈回來。十賭九輸,莫說是那些虧掉的銀子,就是往年的那些積攢也全都讓他給折進去了。
賭紅了眼的男人,不僅不反思自己的錯處,反而將火氣都撒在了鶯歌姐姐的身上。為了讓他重新振作起來,鶯歌姐姐私下裡去幫人做工,將做工得來的銀子也全給了他。可這個男人,不僅不感動,反而認為鶯歌姐姐有所私藏,逼著她,打著她,讓她去賺更多的銀兩來供自己揮霍。
他不光賭博,還喝酒。不光喝酒,還去花樓里找女人。有銀子的時候就在外面野著,沒銀子了就回來折騰事情。鶯歌姐姐之所以大著肚子回娘家就是問娘家爹娘借錢的。」
「借了嗎?」
「自然是沒有的。鶯歌姐姐的娘親與我阿娘一樣都是個大嗓門的。鶯歌姐姐回家的那天,她阿娘站在院子里吼她,說她嫁的那個男人已經要不得了,她若是還想留條性命,就該離開她。盛唐的律法,不僅男人可以休妻,女人也可以提出和離。鶯歌姐姐有個堂叔在衙門裡做事,她若真想和離,這事情也不難辦。可鶯歌姐姐拒絕了,她說,她的男人只是一時鬼迷心竅,總有清醒過來的那天。可惜,我們沒能等到那個男人清醒,倒是等來了鶯歌姐姐與腹中孩子一起被那男人打死的消息。
鶯歌姐姐再次回來,是躺在棺木里。她的肚子已經扁了,那個被打死的孩子,裹在襁褓中,放在了她的身邊。鶯歌姐姐的爹娘哭了好多天,哭得眼睛都快瞎了,才在旁人的勸說下將鶯歌姐姐和那個孩子給安葬了,同時安葬的還有那個男人被抓之前寫給鶯歌姐姐的休書。」
「那個男人——」
「因為打死鶯歌姐姐和她腹內的孩子,他被官府判了流刑,據說走到半道就被搶劫的給殺死了。那時候,我還小,不太關心那個男人究竟是為何死的,而是好奇,好奇鶯歌姐姐明知道那個男人變了心,明知道那個男人已經變得那麼壞了為什麼還不肯離開他。我問阿娘,阿娘說那是因為鶯歌姐姐喜歡那個男人。女人總是對自己喜歡的男人抱有幻想。現在,我懂了,不是女人對自己喜歡的男人抱有幻想,而是女人明知道自己該放棄卻放棄不了,明知道該離開卻離開不了。這大概就是「情」這個字最讓人難以捉摸,最讓人匪夷所思,也最讓人捉摸不透的地方吧。」
「如意你想要說什麼?」
「沒什麼,只是想要告訴師傅,如意是個挺死心眼的人。沒嫁之前,或許還能保持冷靜的頭腦,一旦嫁了,就會對那個男人死心塌地的。倘若他是個好男人,那是如意的福氣,可倘若他也跟鶯歌姐姐所嫁的那個夫君一樣,如意大概也會跟鶯歌姐姐一樣,就那麼悄無聲息的死了吧。」
「如意!」
「師傅是在擔心嗎?師傅是在緊張如意嗎?」邢如意轉過身,見狐狸皺眉,趕緊問了句:「師傅還是剛剛的那個態度嗎?還是不用查看,就同意如意出嫁的嗎?」
「師傅——」
「無所謂的,師傅畢竟只是師傅,再怎麼著也不可能像如意的阿爹那樣,事事為如意著想。師傅放心,如意會出嫁的,也會儘快離開師傅的狐狸洞的。」
「我去見那個男人,見那個如意喜歡的,卻不喜歡如意的,但如意非要嫁的那個男人。」
「師傅還在閉關。」
「師傅已經出關了。」
「師傅不用勉強自己的。」
「師傅沒有勉強自己。」
「師傅——」邢如意突然衝到狐狸跟前,用手點著他的心口處問:「倘若師傅這裡也長了一顆硃砂記,那師傅你會不會也是如意命定的夫君?倘若師傅這裡真的長了一顆硃砂記,那師傅會不會娶如意當娘子?」
「我是你的師傅!」
「我查過青丘的那些規矩,沒有一條是說徒弟不能嫁給師傅,也沒有一條是說師傅不能娶徒弟的。」
「我心有所屬。」不假思索地,狐狸將那幾個字吐了出來。
「是誰?」
「我的娘子,我終其一生的,唯一的娘子。」
「她在哪裡?」
「她……」
「她死了,但師傅卻用青丘的禁術留住了她的魂魄,並且請求冥君送她入了輪迴。因為師傅與冥君有些私交,所以她沒有喝孟婆湯,也沒有失去往昔的記憶,但因為魂魄受損,再世為人的她,還是忘記了一切。師傅不甘心,一直在找她,好不容易找到了,也將她帶回了青丘,卻又因為自己突來的心病,不願意接納她。因為,師傅不清楚,眼前的這個她,還不是當初的那個她。」
「如意……」
狐狸剛想開口,邢如意卻一下子扯住了狐狸的衣裳,且將他的前襟給拉開了。
「硃砂記!師傅這裡竟然也生著一顆硃砂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