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5章 馭食記(5)
「我……從未像那時那樣恐懼過,絕望過。」田禾的肩膀越發抖得厲害,她攏起肩膀,小心的將自己環抱起來,像是要把自己塞起來:「就連爹娘將我送給義父的時候都沒有。」
刑如意看著田禾,靜靜地,沒有說話。她知道,這個正在講述自個兒經歷的姑娘,需要一個情感上的發泄口。
「我家,是非常普通的人家,我爹和我娘也都是非常普通的那種爹娘。他們,就和夫人你在大街上看到的那些穿著粗衣爛衫的人一樣,沒有絲毫不同。如果真要說出有什麼不同的話,那就是他們生養了七個女兒。
我出生的時候,我大姐、二姐、三姐都已經嫁了人,四姐被人抱養、五姐被賣給一個大戶人家做了丫頭,我是老六。義父帶我走的時候,我那個小妹妹才剛剛滿月。雖然義父也是陌生人,但我知道,跟著義父比留在家裡強。至少,跟著義父,我知道我需要照顧的就只有義父和田蕊兩個人,留在家中,則不知道自己將來會發生什麼事情。
我很感激義父。義父他除了在我學廚藝的時候稍微嚴厲點兒,私下裡對我和田蕊也並無什麼不同。所以,我從未想過要違逆義父,要捨棄田蕊,更未曾想過有朝一日能夠自立門戶。
義父要我照顧田蕊,我做到了。義父要我李代桃僵,我也毫無怨言。可我想不明白,怎麼都想不明白,田蕊她明明知道……她明明都知道的,卻還是要我死。
亂葬崗上,我滿身傷痕,掙扎著從那捲破席子里爬出來。我能聽見野狗在不遠處刨食的聲音,能觸摸到那些冰涼的還帶著夜露的白骨。我不知道,自己下一秒會不會成為那些野狗嘴裡的食物,不知道當我的皮肉被野狗撕咬的時候我還能不能感覺到疼痛。
我強忍著那些刺骨的,強烈的疼痛,翻了個身。天上,月光還像是當年義父帶我離開家鄉時那樣的明。就在我合上眼睛,認命的等待著死亡來臨的那一刻時,羅三出現了。
他提著一盞只有死人才會用的那種白色燈籠,穿著一身幾乎要與黑夜融合到一起的黑色衣服,身上帶著亂葬崗里獨有的那種氣味,就那麼猝不及防的出現在我的視線里。
當時……當時,我以為他是來帶我走的黑無常。」
田禾說著,澀澀一笑。
「他不是黑無常,卻帶我離開了亂葬崗。那,是我第一次距離一個陌生男子那麼近,我能夠聞見他身上那股與眾不同的氣味,也能夠聞見我自個兒身上的血腥味兒。」
「你們應該相處過一段日子吧?」
刑如意問,田禾卻搖了搖頭。
「他將我帶回家,卻並未對我做什麼。」田禾說著,握了握手:「我的意思是,羅三他在確認我不會立刻死掉之後就將我放在了偏房裡。第二天,睡得迷迷糊糊時,感覺有人在解我的衣裳。我以為是羅三,睜開眼,卻看見了一個老阿婆。阿婆告訴我,她是羅三的鄰居,是羅三拜託她來照顧我的。阿婆以為我那滿身的傷痕都是在牢里被打的。她給我說了很多關於羅三的事情,還有羅三父母的事情,最後用一種很特別的語氣給我說,羅三他其實是一個可以依靠的丈夫。」
「那位阿婆想是誤會了你們的關係。」
「是!」田禾點頭:「阿婆給我上藥的時候,我原本是想要解釋的,後來想想,這解釋與不解釋又有什麼關係呢。那時,我心如死灰,對於女子最計較的清白和名聲反而不怎麼在意。我只知道那個將我抱出亂葬崗的男人叫羅三,我透過被血污遮住的眼睛只看到了他的半張臉,我打從心裡知道他不是壞人。」
「之後又發生了什麼?」
「我,離開了。」
「離開?為什麼?」
「那些日子,一直都是阿婆在照顧我,我再沒有見過羅三。阿婆告訴我,羅三是在衙門裡為縣老爺幹活的,羅三的爹也是。羅家連著好幾代都是幫著縣老爺看守大牢的,但凡有點兒出身的人家都不願意將自個兒的姑娘嫁給他。羅三他將我帶回,是為了讓我活命,選擇不回家,是為了我的清譽。阿婆說,羅三與外頭的那些男人不同,看似不近情面,實則面冷心善。我不知道阿婆說的對不對,我只曉得,我若是繼續留在羅家,羅三就永遠不可能回家。
他從亂葬崗里將我抱回來,又讓阿婆照顧我,他是我的恩人,我又怎麼可以讓我的恩人為難。於是,在傷口勉強癒合之後,我便避開阿婆,悄悄從羅家離開了。」
「《馭食記》又是怎麼回事?」
「離開羅家之後,我就去了一個大戶人家做幫廚的廚娘。無意中,我聽到了一件事。」
「是與田蕊有關的事情對嗎?」
「嗯。」
「那位公子果然如我所猜想的那般辜負了田蕊。他不僅沒有像當初承諾的那樣將田蕊正式迎娶進門,反而連個妾氏的身份都沒有給她。田蕊她自小也是被義父寵著長大的,哪裡肯受這樣的委屈。」
「她殺了那位公子?」
刑如意問,田禾搖頭。
「她不是想殺了那位公子,是想要跟那位公子同歸於盡。田蕊她,對那位公子是動了真心的。只是,這世間的事,哪能事事都如她的心意,都能如她想象的那般順利。那位公子不是義父,也不是我,他不會對田蕊毫無防備。
田蕊她被帶到了公堂上,罪名是謀殺未遂。當我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她已經被關在了大牢里,就是羅三負責看守的那座大牢。」
「然後呢?又發生了什麼事情?」
「我去牢里看了田蕊。」
「田蕊她一定不想看見你吧。」
「她很意外,以為自己見到了鬼。當知道我還活著的時候,她哭了,哭著向我認錯,說是不該不聽我的話。她叫我姐姐,讓我救她。」
「殺人未遂,你一個小小女子,又哪裡來的本事救她?」
「夫人說的沒錯,我的確救不了她。那位公子,是個頗有身份的人,就算他不在暗中刻意施壓,官府裡頭的那位老爺也會給予田蕊重判。田蕊她,也是知道的。當我第二次去看她的時候,她不再要求我救她,而是要求我一定要保住義父留下來的《馭食記》。」
「《馭食記》?」
「嗯!田蕊告訴我,那位公子之所以要殺我,之所以哄騙她,都是為了義父留下來的那本《馭食記》。田蕊還告訴我,她將《馭食記》藏匿了起來,但那位公子一定不會輕易放棄,她一定會使手段將她手裡的《馭食記》給討要出來。如果……田蕊說如果她沒有熬到官府判刑就死在大牢里的話,一定是那位公子動的手。」
「田蕊她一定沒有熬到。」
「她死了,就在我的面前。」田禾閉上了眼:「那日,我提了她最愛的桃酥去看她,剛到門口,就瞧見了羅三。隔著監牢,他與田蕊面對面的站著,不知道在說些什麼。就在我猶豫著要不要走過去時,田蕊她抬頭看了我一眼,然後……她就倒了下去。
田蕊她,是被毒死的,府衙里的人說她是畏罪自殺,可只有我……只有我看到了她脖子上的掐痕。那掐痕,與羅三的手一模一樣。他的右手食指與旁人的都不一樣。」
「你懷疑是羅三殺了田蕊?」
田禾睜開眼,苦笑:「不是他,還能是誰?田蕊她是死在我面前的,而當時羅三他就站在田蕊的對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