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5章 杏仁酥(1)
他,餓了。
手伸進口袋裡,摸到一團軟糯的紙。
捏了捏,好像是食物。
仔細回想了一下,卻全然記不住這團食物是什麼時候塞進口袋裡的。
「咕嚕……咕嚕嚕……」
肚子接連發出讓他心煩意亂的響聲,他捏了捏那團紙,將它從口袋裡掏了出來。
打開,是一團帶著潮意的碎末。
他張開嘴,將那團紙湊到嘴邊,鼻子卻先一步聞到了杏仁的味道。反胃,強烈的反胃將他忍不住做出了乾嘔的動作。手一抖,被紙團包裹著的杏仁酥碎末也都撒在了地上。他低頭看去,恍若看見了一張驚慌的小臉蛋。
「該死的!」
他咒罵著,抬腳在地上搓了搓。轉身,捂著咕嚕嚕作響的肚子,繼續往前走。
臨出門時,他分明看過此地的地形圖,姨娘家所在的那個村莊就在附近。根據他的腳程,早該到了。唯一的解釋就是:在那件事發生時,他因為慌亂在林子里迷了方向。
水,不成問題。
這一路上倒是遇見了不少小溪流,但食物早已經吃乾淨了。如果還找不到有人的地方,那麼他極有可能被活活餓死。
餓得難受,他伸手扯下路邊的一片葉子塞到嘴裡。入口苦澀的感覺讓他強忍著咀嚼了兩下之後又給吐了出來。就在他絕望地想要停下腳步,躺在原地等死的時候,一束光跳入了他的眼眶。
他揉了揉眼睛,使勁地揉了揉眼睛,確認那的確是一束燈光,而不是他的錯覺。
腳先於大腦做出了反應,他加快步子,用手撥開擋在眼前的樹枝,走上前去。
這是一個小小的院落,青竹繞成的籬笆,籬笆上還纏繞著不知名的花。晚風一吹,帶來陣陣香味兒。他吞咽了一口唾沫,站在了同樣是用青竹紮成的門前。
門上,掛著一塊不規則形的匾額,上面寫了三個字:「有來居。」
這是個奇怪的名字,細品一下,好像還帶著一絲禪意。他讀書,但不學佛,而距離他家不遠的地方就有一座寺廟。偶有僧侶路過,借著化緣的契機也會與他攀談幾句。那時候,他爹娘尚在,家境也不似現在這般落魄。他忽然有些後悔,若當日沒有想著投靠姨娘,而是進入那寺廟中做了和尚,興許也就沒有後來發生的那些事情了。
「咕嚕嚕……咕……」
他的肚子打斷了他的回憶,他抬手在門上輕叩了幾下。
門內,靜悄悄的。
他抿了抿嘴,用手推了一下門,發現門是虛掩著的,於是,他將那條縫隙又給推大了些,腳也隨著邁進去了半隻,「請問,有人嗎?」
裡面有個女子回應:「進來吧,門開著呢。」
他猶豫了一下,手卻不由控制地將門完全推開。
簡簡單單的小院子。院子里很乾凈,乾淨的好像沒有什麼多餘的東西。燈光,是從正對著門的那間房裡射出來的。近了,才發現那是一團蠟燭,高地錯落,交織成一團大的光影。
女子姣好的身影映在門上,手起手落,不知在做著什麼。
他才靠近那扇門,門從裡面打開了。一個黑影立在兩扇門的中間。
他下意識地往後退了半步,聽見裡頭那個女子小聲道:「是過路的人吧?你莫要嚇到人家。」
音落,立在兩扇門中間的那道黑影動了動。
他這才看清,那立著的是個男人。很高,大概能比他高出一個頭。肩膀很寬,襯的他那憨厚的五官越發顯得笨拙。
「這是我家夫君,姓殷。」
門后的女子也顯出身來,模樣比她的聲音還要好一些。此時,她正微笑著看向他。
「你是……」
「董卓。」
「董卓?」女子瞪大了眼睛,「是打從三國來的嗎?」
他一愣,卻看到那女子笑了起來。
「公子請勿介意,奴家是與公子你開玩笑的。」
他張了張嘴,沒有說話。盛唐女子,多不是那種嬌滴滴的,可言行如此放肆的,他卻還是頭一回瞧見。開玩笑?這良家婦人,能當著自個兒夫君的面與旁的陌生男子開玩笑嗎?
「看來嚇到他的是夫人你。」
立著的男子開了口,聲音也與他的長相一般,沒有什麼特點。
「莫怕,我家夫人生於山野,性子難免癲狂。董卓是嗎?請進來坐吧。」
在他面前,有一張桌子。桌子也是用青竹製成的,上面擺放著一副茶碗,
他遲疑了一下,在桌前坐了下來,「那個,我迷路了,吃的東西也沒有了。」
「你是從很遠的地方來的嗎?」女子瞅著他的衣衫。
他低頭看了看自個兒,的確有些狼狽。再看他的腿上,似還沾著一些污泥。
「我……是來投親的。」
「瞧出來了,你的樣子十分落魄。」女子揚了揚下巴,將一杯茶水推到了他的跟前:「先潤潤喉嚨吧。放心,這茶是剛剛才倒好的,我與我家夫君尚未來得及品嘗。」
若是以前,他定然不會去接這杯茶,可今時不同往日,莫說是一杯新茶,就是旁人喝過的他也不會嫌棄什麼。人,在逆境中,都會學著放棄曾經的堅持,忍辱或者偷生。
端起茶杯,仰頭,一口飲盡。他抹了抹嘴,問:「夫人家中可有吃的,剩菜剩飯也行。」
「剩菜剩飯沒有,倒是新炒了一盤溜肝尖,本是打算留著待我家夫君小酌時食用,若你不嫌棄的,就先用著。」
他咽了咽口水,急道:「不嫌棄,我不嫌棄。」
女子將一盤溜肝尖端了上來,他連筷子都顧不得拿,直接下手,抓進嘴裡。入口,是肝獨有的香味兒。他吃的很急,只幾口便將整盤的溜肝尖都給吞了下去。吃完,連嘴都顧不得擦,就又問了句:「還有沒有,饅頭也行。」
女子遞上一個饅頭,隨後也尋了一張凳子坐下,單手托腮,看著他狼吞虎咽的模樣。
「瞧你的穿戴,不像是那種吃不飽飯的。既有飯吃,為何還要投親?你的親戚是住在這附近嗎?據我所知,這附近並沒有什麼闊氣的人家。喏,你瞧,我們身上這衣服可不及你身上穿的好。」
「那只是曾經。」他咬了一口饅頭,將頭低了下去:「在我爹娘出事前,我家算是富裕的人家。至少,在我出生之後,爹娘就沒有讓我餓過肚子。不僅沒有餓過肚子,還有錢讓我念了幾年的私塾。若我爹娘還在,興許,我已經在進京趕考的路上了。」
「我瞧著你也像是念過書的。」
「方圓百里,我是唯一一個念過私塾的。只可惜,天不佑我,不光家敗了,就連爹娘也都沒了。我董氏一門,如今只剩下我孤身一人。」
「能否問一句,你爹娘是怎麼沒的?」
「在我十六歲那年,一位遠房親戚給我說了門親事。姑娘家是開藥坊的,他爹是他們那方圓百里內唯一一個既能給人看病,還能開藥坊做買賣的能幹人。那姑娘的畫像,我也瞧過,雖不及夫人,卻也長得不難看。」
「我生的很好看嗎?」
「夫人不難看。」他瞅了一眼站在她身後的丈夫,「當時的我,可謂是春風得意,事事順心。依著我爹娘的意思,待我滿十八歲將其迎娶過門之後便收拾盤纏,送我上京。若能謀得功名,自然再好不過。若是時運不濟,名落孫山,便與我那娘子一同返回她的家鄉,先做學徒,再做葯坊管事的。」
「果然是個不錯的打算。」女子側著頭,笑了笑。
「可誰都沒有想到,這場看似美好的婚事其實並不怎麼好。新婚當日,我便覺得我那娘子有些古怪。到了洞房時,她竟自揭蓋頭,用一把剪刀對準了我的喉嚨,差點當場要了我的命。」
「莫非這新娘子另有意中人,不願意嫁給你。」
「她說她生是她表哥的人,死是她表哥的鬼。我氣惱了,便動手打了她,然後強行撕破了她的衣衫,與她行了夫妻之事。我承認,我當時的做法的確有些欠妥。可那種情形下,她那般對我,還說了那般讓我覺得甚是難看的話,我根本就控制不住我的一些行為。事後,我也曾好好與她說話,讓她忘了她那個什麼表哥,從此踏踏實實與我過日子。至於她先前說的那些,我權當沒有聽見。」
「然後呢?」
「她死了!」他抿了抿嘴:「早上起來時,她沒有說話,我以為她想明白了就自個兒穿好了衣裳先行出去了。等我再回房時就看見她躺在地上,手裡握著那把剪刀,剪刀上有血,血是從她胸前冒出來的。」
「自殺?」
「當然是自殺!她是我的娘子,縱然行為不妥,我也不至於要了她的性命。」他用手捏著茶杯,低頭看著杯底的紋路:「若是……若是我早知道她會那樣,我興許不會……唉!這世間哪有什麼早知道啊。發生的事情,終歸都是發生過了的,說後悔,也沒什麼用了。」
「那你的爹娘?」
「算是被這件事給牽扯了吧。」他舔了一下嘴唇:「這後面發生的事情,直到現在,我仍覺得是噩夢一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