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萃六州之鐵,不能鑄此一錯
這天上午,周家勛、張光藻、劉傑就要上路了。京津古道接官廳里,曾國藩帶著丁啟睿、馬繩武、趙烈文等人擺了一桌簡單的酒菜,他要親自為代百姓受過的天津地方官員敬酒餞行。
與一般的犯官不同,周家勛等人並沒有套上枷鎖,只是摘掉了頂翎,褫去了官服,一個個滿臉陰晦,委靡不振,穿著便服的曾國藩親出廳外,將三人迎進內室,然後恭請他們上座。周家勛忙說:"老中堂親來送行,已使犯官感激不盡,豈敢再僭越上座。"張光藻、劉傑也說:"犯官不敢!""今日事與一般不同,你們權且坐一回,老夫尚有幾句話要說。"看著骨瘦如柴的總督那副懇摯的模樣,周家勛等人只得告罪坐下。戈什哈上來,給每人斟了一杯酒。曾國藩端起酒杯顫巍巍地站起,慌得座上的人全部起立。
"今天是三位進京受審的日子,大家的心裡都不好過,也無心喝酒,老夫借這個形式,不過說幾句話而已。我敬各位三杯酒,各位都不要推辭,且聽我說說心裡話。我先請大家都把手中的這杯酒喝了。"眾人都不敢推辭,只得喝下。丁啟睿說:"老中堂,您坐下說吧!"大家都說:"請老中堂坐下。""都坐下吧!"曾國藩坐下,也招呼大家坐下,然後沉重地說,"老夫奉太后、皇上之命,來天津處理民教之案,感慨良多,教訓良多,悔恨良多。"說到這裡,曾國藩停下,拿起手絹揉了揉昏花的眼睛。昔日那兩隻給人印象極深的三角眼,因為眼皮的鬆弛、眼角的多皺,更因右目無光、左目視力微弱,而變得如同兩隻乾死的小泥鰍。他現在手絹已不能須臾離手,過一會兒便得擦擦,否則眼角黏糊,人物莫辨了。不要說離職的前任,就是在職的現任也都心事重重的,大家靜靜地聽著曾國藩嘶啞蒼老的心曲。
曾氏處理天津教案事,六年後慈禧太后在與曾紀澤的談話中還提到過。光緒四年八月,曾紀澤奉命出使歐洲,離國前,慈禧召見他。曾紀澤在八月二十八的日記中記錄了當時的君臣對話。其中"旨"即慈禧的發話,"對"即曾紀澤的回答。茲將這天的日記摘錄如下--
問:"聞威妥瑪快來了,你聽見說沒有?"對:"夏間見新聞紙言,威妥瑪秋後動身,其後未聞的確信。"旨:"威妥瑪人甚狡猾。"對:"威酋能通華文華言,人極狡猾,抑且性情暴躁,外國人也說他性情不好。"旨:"辦洋務甚不容易,聞福建又有焚毀教堂房屋之案,將來必又淘氣。"對:"辦洋務難處,在外國人不講理,中國人不明事勢。中國臣民常寸艮洋人,不消說了,但須徐圖自強,乃能為濟,斷非毀一教堂、殺一洋人,便算報仇雪恥。現在中國人多不明此理,所以有雲南馬嘉理一事,致太后、皇上宵旰勤勞。"旨:"可不是么!我們此仇何能一日忘記,但是要慢慢自強起來。你方才的話說得很明白,斷非殺一人燒一屋就算報了仇的。"對:"是。''旨:"這些人明白這理的少。你替國家辦這等事,將來這些人必有罵你的時候,你卻要任勞任怨。"對:"臣從前讀書到'事君能致其身'一語,以為人臣忠則盡命,是到了極處。觀近來時勢,見得中外交涉事件,有時須看得性命尚在第二層,竟須拼得將聲名看得不要緊,方能替國家保全大局。即如前天津一案,臣的父親先臣曾國藩,在保定動身,正是卧病之時,即寫了遺囑分付家裡人,安排將性命不要了。及至到了天津,又見事務重大,非一死所能了事,於是委曲求全,以保和局。其時京城士大夫罵者頗多,臣父親引咎自責,寄朋友的信常寫'外慚清議,內疚神明'八字,正是拚卻聲名以顧大局。其實當時事勢,舍曾國藩之所辦,更無辦法。"旨:"曾國藩真是公忠體國之人。"免冠叩頭,未對。
旨:"也是國家氣運不好,曾國藩就去世了。現在各處大吏,總是瞻徇的多。"對:"李鴻章、沈葆楨、丁寶楨、左宗棠均忠貞之臣。"旨:"他們都是好的,但都是老班子,新的都趕不上。"對:"郭嵩燾總是正直之人,此次亦是拚卻聲名替國家辦事,將來仍求太后、皇上恩典,始終保全。"旨:"上頭也深知道郭嵩燾是個好人。其出使之後所辦之事不少,但他挨這些人的罵也挨夠了。"對:"郭嵩燾恨不得中國即刻自強起來,常常與人爭論,所以挨罵,總之系一個忠臣。好在太后、皇上知道他,他就拼了聲名也還值得。"旨:"我們都知道他,王大臣等也知道他。"對:"是。""民教衝突,各地都有,但後果無一處有津郡的嚴重,事情弄成這樣,是太令人痛心了。"曾國藩的酒量向來不大,去年以來,因身體日壞,他幾乎滴酒不沾,剛才那杯酒,也只是象徵性地吮了一小口。現在,戈什哈給他上了一杯熱茶,他喝了一口。"民教仇殺,從根本上說,是洋人理虧,這是沒有話說的了,但挖眼剖心的傳聞竟然有那麼多人相信,使人費解;還有的說洋人拿眼珠子熬銀,這不是愚蠢透頂嗎?居然也有人相信。哎!愚民無知尚可說,周道、張守、劉令,你們都是讀書明理的聰明人,不是老夫指責你們,你們早就應該和洋人聯繫,和他們一起出來澄清這些無稽謡傳呀!""老中堂訓斥的對,卑職等是疏於職守。不過,洋人也是蠻不講理的,他們拒絕合作。"周家勛插話。
張光藻接過話頭說:"五月初,育嬰堂里的小孩子大量發病,死了不少。百姓得知后,要求育嬰堂把這些孩子都放出來。那次圍的人也很多,修女怕出事,提議公舉五個代表進堂檢查。人推選出來了,正要進堂,豐大業來了,不準中國百姓進,還破口大罵。這事也是百姓致疑的一點。"曾國藩點點頭,說:"豐大業是個橫蠻已極的人,這點我知道。但關於挖眼剖心的事,跟教堂的夏福音等人講清楚,我想他們應會合作的,他們也要辟謡呀!再一點,發現有百姓圍教堂,不要等豐大業出來,各位就要設法早點疏散。常言說魚龍混雜、泥沙俱下,那麼多的人裡面,能保證沒有莠民歹徒嗎?他們就希望亂,亂則對他們有大利。我們為父母官的,第一大職責就在於維持地方安靜,倘若那天早點驅散人群,也就不會有後來的一切了。"眾人都點頭,心裡想:是的,早點驅散就沒事了,現在後悔已晚了。
說到這裡,曾國藩又舉起酒杯:"這些都已過去,不說了,請諸位喝下這第二杯酒。"大家都遵命喝下。曾國藩望著周家勛等人,接著說:"雷霆雨露,皆是春風。諸位都是國家的美才良吏,這年把兩年暫時受點委屈,不久必當起複,再肩重任。古人說,天下興亡,匹夫有責,何況你我?我們都要於此事吸取教訓。這教訓是什麼?就是我大清國必須自強。三十多年來,我們與洋人之間的衝突,都是我理直,彼理曲,但恆以我吃虧彼沾光而告終。這原因便是我弱彼強。洋人不講道理,只論強弱,我們如果不自強,便永遠會受洋人的欺侮。"接官廳一片寂靜,桌子上擺的幾個菜早已涼了,大家都不想去動它,幾顆苦澀的心在困惑:老中堂的話說出了與洋人相交的要害,但我們大清國這樣一盤散沙,它何時才能夠自立自強呢?
"各位再履任時,一定要在自己的轄地內注重洋務,辦起一兩個工廠,多造一些機器出來,如果各縣各府都這樣,慢慢地,我們也就和洋人一樣地富強起來了,這是我們自強的根本。毀教堂,殺洋人,是達不到這個目的的。""老中堂,辦機器廠,一無人才,二無母機,如何辦呢?"劉傑問。他今年只有四十幾歲,還很有一番雄心,他相信曾國藩的話,暫委屈一兩年後必會起複,今後的仕途還長得很哩!這次事件對他的刺激太深了。他好歹也是一個正七品縣太爺,卻連自己的侄兒都不能保護,到頭來,還得拋妻別子,遠戍軍台。說來說去,還不是自己的國家太弱了嗎?他暗地發了狠心,一旦起複,即謀自強!
"劉明府!"曾國藩這一聲稱呼,已撤職的劉傑聽了十分感激。"只要你辦機器廠,人員、母機,老夫全部負責提供。"劉傑重重地點頭,兩眼充盈著淚水。
"另外,為杜絕今後民教再起糾紛,我已給太后、皇上上了一個摺子。"曾國藩轉臉對丁啟睿等人說,"摺子中對洋人的傳教提出了幾條限制。比如說,今後天主堂也好,育嬰堂也好,都歸地方官管轄。堂內收一人或病故一人,一定要報名註冊,由地方官隨時入堂查考。如有被拐入堂,或由轉賣而來,聽本家查認,按價贖取。教民與平民爭訟,教士不得干預相幫。""這就好了。"丁啟睿忙說,"早這樣的話,哪裡還有民教糾紛發生!""如果先有這樣的章程出來,再有百姓鬧事,那就是我們的責任。朝廷處罰,我也心甘情願。"張光藻說。他是委屈極了,算計得好好的,平平安安過幾年後就回籍享清福,安度晚年。偏偏就在船要靠岸時,卻遇傾覆之禍。他沒有劉傑的自信,他很悲觀,他總覺得這條老命會死在謫戍的路上。
"老中堂想得周到,只怕洋人不會同意。"署知縣蕭世本說了一句泄氣話。
"蕭明府的擔心不是多餘的,我也只是盡我的職責罷了。"曾國藩並不對這句話生氣。他又一次舉起酒杯,對周家勛等人說,"這是第三杯酒,請諸位賞臉喝下,我還有一件重要的事要說。" 大家都喝下,肅然聆聽。
"這次三位進京受審,老夫心裡深感對不起。只是法國公使羅淑亞堅持要你們抵命,並出動大批兵艦,揚言將天津炸成焦土,還要轟倒紫禁城。也是老夫一時失了主見,讓你們遭此不應有的委屈。這些日子,老夫慚愧清議,負疚神明,後悔萬分。"曾國藩又掏出手絹來擦拭眼睛。手絹在眼皮上停留著,許久沒有拿開。周家勛等人都流出了眼В丁啟睿等人也很傷感。趙烈文勸道:"大人不必過於悲傷。大人的苦心,周觀察他們都是能夠體諒的。""這都是卑職等咎由自取,老中堂不必難過。"周家勛說。
"中堂也莫難受了,這都怪我們的命不好。"張光藻說。
"大人還不是和我們一樣,也受盡了委屈。"劉傑說。
"三位能夠如此體諒,對老夫是個很大的安慰。"曾國藩終於拿開了蒙在眼皮上的手絹,嗓音愈加嘶啞蒼老了,"你們先且寬心前去。按刑部法律,三位一定會受充軍處分。我已寫信給恭王,請他給刑部打個招呼,盡量不去伊犁,到東北去。白山黑水之間,是我大清發祥地,你們去看看體驗一下也好。只要老夫不死,兩年後,我一定為諸位上個保折,請太后、皇上將諸位官復原職。"周家勛等人十分感動,一齊說:"多謝老中堂關照。""另外,督署衙門諸公一起湊了點銀子,雖不多,卻是他們的一點心意,將來到戍后收贖及路費均可敷用。惠甫,你拿給他們吧!"趙烈文從靴頁子里掏出三張銀票來,每張五千兩,分送給周、張、劉一人一張,說:"老中堂一人拿了七千兩,幕府眾人受老中堂感動,也湊了一點。"周家勛等人再也忍不住,拿銀票的手抖個不停,水奪眶而出,終於一齊跪在曾國藩面前:"謝老中堂天高地厚之恩!""起來,時候不早了,上路吧!一路上多多珍重,家裡有放心不下的事,寫封信來告訴老夫。"三個革職的官員猶如遠行的遊子流Ц奼鷥改桿頻模對著曾國藩磕了三個響頭,然後起身走出接官廳。出大門一看,眾人都驚呆了。京津古道兩旁,已跪下數百津郡百姓,有的面前擺著小几,上面插著紅燭線香,有的前面擺著一隻煮熟的母雞,有的提著酒壺,端著酒杯,尤其是那三把杏黃軟綢萬民傘,格外令人矚目。見周家勛等出來,人群中一聲聲高喊:"老公祖委屈了!""老父台,你們是青天大老爺呀!""老爺,你們不能走哇!"場面甚是酸楚。周家勛等剛抹去的淚水又滔滔不絕地滾了下來。持萬民傘的三人走出隊列,來到他們面前,雙手將傘獻上。周、張、劉一人接了一把,哽咽著說:"謝謝父老鄉親!"幾個頭髮花白的老太太走出來,每人手裡都拿著一件東西:熟雞、煮肉、雞蛋、煎餅等等,硬要他們收下。周家勛等人也只得接了一點。
曾國藩把這一切都看在眼裡,慚愧、羞赧、悔恨、悲哀一齊在心頭奔涌,如同眼前渾濁急湍的海河水,撞擊著他的心靈,震撼著他的魂魄,嚙咬著他的肢體,抽打著他的雙頰。他不敢走出門外,只是倚著門框,獃獃地凝望眼前這一幅極為罕見的令人揪心的送別圖。
忽然,一個十六七歲的讀書人裝束的小青年┏鋈巳海手中捧著一張大白紙,直向接官廳奔來。趙烈文怕是刺客,忙上前攔住。那小青年高喊:"天津滿城都貼滿了訃告,我怕曾大人看不到,特為送他一張。""惠甫,放他過來。"曾國藩有氣無力地招了一下手。
小青年大步走過來,把紙塞給曾國藩,立即轉身跑了。曾國藩看時,那上面寫著:
不孝男曾國藩罪孽深重,不自隕滅,禍延顯考徐漢龍、劉尊夏、馮護華,痛於同治九年八月穀旦捨身殉難而亡。凡屬孝弟忠信、禮義廉恥之士,莫不哀此訃聞。孤哀子曾國藩泣血稽顙、期服侄崇厚痛心頓首、護喪功服弟趙烈文、吳汝綸、薛福成等拭淚拜。
曾國藩只覺得眼前一片黑暗,身子早已癱倒在門坎上。趙烈文、丁啟睿等忙將他扶起。好半天,他才徐徐睜開左目,只見周家勛、張光藻、劉傑還在與送行的百姓涕淚話別。他從心底里長長地嘆出一口氣,無限哀傷地說:"萃六州之鐵,不能鑄此一錯!"曾國藩在接官廳里對周家勛等人說的話及贈送一萬五千兩銀票的事,很快便被崇厚知道了。他生怕曾國藩改變態度,已成定局的事又起變化,便借探病為由,試探地提出,請朝廷增派大員前來天津,以便曾國藩有空養病。曾國藩也正感自己負疚太深,希望有人來與他分擔責任,便立即同意。於是崇厚上折,說曾國藩舊疾複發,病勢沉重,請增派大員速來天津。西太后即諭號稱洋務能員的江蘇巡撫丁日昌來津會辦。又因丁日昌坐海輪由蘇州北上,需要十日之後方可到達,遂又派工部尚書毛昶熙先行赴津。不久,崇厚奉命出使法國,毛昶熙便署理三口通商大臣,留在天津。這時丁日昌也到了。
丁日昌在途中便給朝廷上折,奏報:"自古以來,局外之議論不諒局中之艱難,然一唱百和,亦足以熒視聽而撓大計,卒之事勢決裂,國家受無窮之累,而局外不與其禍,反得力持清議之名。臣每讀書至此,不禁痛哭流涕。"他一到天津,便大張旗鼓地重建教堂,修繕育嬰堂,嚴刑審訊在押人員,好言撫慰洋人,全然不顧清議輿論,大刀闊斧地推行自己的意圖。天津士民人人罵他"丁鬼子"、"丁小人"。又四處張貼無頭告示,揭發他在蘇撫任上貪污受賄的不法情事。丁日昌全不在乎,一笑置之。他對身邊的人說:"做官的誰不被人罵?官越大,罵的人越多。宰相肚裡能撐船,他罵他的,我行我的。"他又為曾國藩請來兩個洋醫生,給他治眩暈,治目疾,勸慰他安心養病,天塌下來都不要管,一切事都由他頂著,殺頭充軍他不怕。
曾國藩本因丁日昌為官不廉而對他印象不佳,這一下子,反倒為他的力排眾議敢作敢為的氣概所懾服,自己也不知不覺地膽氣壯了起來。他不再自怨自艾,過分自我譴責了。書信言談之間,也常說些"寧得罪於清議,不敢貽禍於君父"一類的話。心胸一寬,身體也好多了。這時他才明白李鴻章賞識丁日昌,明知其操守不嚴也要重用的緣故。曾國藩覺得李鴻章、丁日昌的身上有著另外一些特點,而這些特點又正是他自己所不具備的。
正當轟動海內外的天津教案就要接近尾聲的時候,江寧城又爆出一樁離奇大案--兩江總督馬新貽在光天化日之下被人刺死!消息傳出,朝野震驚,慈禧太后速命曾國藩重任江督,並負責查辦這樁奇案;同時,將李鴻章由湖廣總督任上調任直隸總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