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轎隊被攔在天津城外
曾國藩帶著趙烈文、吳汝綸、薛福成和幾個兵弁,冒著六月酷暑,扶病上轎。彭楚漢建議:"大人身為直隸制軍,天津又處動亂之中,此行宜以兵馬壯聲威。卑職願帶一千人隨大人進津門。""不行。"曾國藩斷然拒絕,"上諭說持平辦理,以順輿情而維大局。維護大局,則不能開仗。我帶兵前行,不正好給洋人動刀兵以借口嗎?" 彭楚漢默然退下。
"彭軍門。"曾國藩又把他叫住。"洋人猖狂無禮,後果難以預料,直隸軍隊有捍衛京畿之責任。你要訓飭部屬,決不能掉以輕心,隨時準備,以防不測。"彭楚漢領命,作為一個有十幾年戎馬生涯的總兵,他懂得目前形勢的嚴峻。
綠呢大轎啟行了,後面趙、吳、薛等騎馬相隨,沿著通往天津衛的古道緩緩前進。一望無邊的京津平原在烈日暴晒下,一切生命都變得疲軟懶散。兩旁莊稼地里,稀稀落落地種著些高粱、玉米、西瓜、紅薯,葉片低垂,藤兒乾枯,全無一點生氣。地里死一般地寂靜。偶爾可見一兩個人從高粱叢中鑽出來,大口大口地喘氣,然後又鑽進去。這些人渾身上下一絲不掛,生長在南方的趙烈文、吳汝綸看著直搖頭。古道上很少見到來往行人,偶爾所見的,也只是一些居住在附近的百姓,個個面如菜色,身如乾柴。進入靜海地面時,路上行人漸漸多起來,他們拖兒帶女,背著大布包,神色憂傷。曾國藩叫兵弁過去打聽。原來是永定河在葛漁城一帶又決口了,┗倥┨鎰舍無數,受災的百姓只得背井離鄉去逃難。老百姓刻骨咒罵河道河吏,罵他們將河工的款子貪污了,偷工減料,敷衍草率,欺矇上司,貽禍百姓,是一班該千刀萬剮的貪官污吏。
曾國藩坐在轎里,一顆心沉重得如同千斤鐵鎚。眼裡所看到的已令他愴然,聽到的又令他憤然,而即將面臨的更令他頹然。
西洋天主教早在明末就在中國傳播,到康熙年間大盛,一時有信徒好幾十萬。後來,因天主教不準中國信徒祭祀祖先,引起朝廷不滿,而神父穆經運又參與胤禩等奪嫡之爭,故雍正、乾隆之後,天主教遭到嚴禁。鴉片戰爭之後,朝廷又允許外國人傳教,隨之而來的便是不少糾紛。
曾國藩對天主教素來反感。天主教獨尊上帝,不敬祖宗,不分男女,與他心目中的禮義倫常大相徑庭,他視之為擾亂中華數千年文明的異教。在他看來,長毛就是把這一套學了過來,結果造成十多年的大亂。至於洋人販來的鴉片,他更是深惡痛絕。但對洋人的堅船利炮,以及諸如千里鏡、自鳴鐘、機器等,他又由衷地佩服。三十年前慘敗於洋人的教訓,他記憶猶新。十多年來親歷戎間,對外國與中國在軍事上的懸殊他看得很清楚。一個基本認識已在他心中深深地紮下了根:與洋人相爭,不在於一時一事的輸贏,而在於長遠的勝負。中國目前不如洋人,一旦開仗,只有失敗。要靠"打脫牙和血吞"的精神,忍辱發憤,徐圖自強。他以這個認識為基礎,利用晚上住宿的空隙,擬了一篇《諭天津士民示》,告誡天津士民要將好義剛強之氣引入正道,對教堂傳聞要查訪確實,不可以忿報忿,以亂招亂。十載講和,得來不易,一朝激變,荼毒百姓。並宣告奉命而來,一以宣布聖主懷柔外國、息事安民之意,一以勸諭津郡士民,必先明理而後言好義,先有遠慮而後行其剛氣。曾國藩準備一進津門,就將這張告示交衙門刻版,刷印幾百份,遍貼大街小巷。
遠遠地看到天津城綿延的城牆和高大的城門了,綠呢大轎在稍子口停下。這裡離城尚有七里地。天津道員周家勛、天津知府張光藻、天津知縣劉傑已在此等候多時。眾人將曾國藩迎進屋裡。剛一落座,便見周道台在前,張知府、劉縣令在後,一齊跪在地上,高喊:"求老中堂給卑職們做主。"說罷,對著曾國藩叩了三個響頭,抬起頭時,三個人都滿臉是淚。曾國藩心中甚是凄楚,說:"都起來,這是什麼地方!你們都是鎮守天津的朝廷命官,如此哭哭啼啼的,讓百姓傳揚出去,豈不丟朝廷的臉?"周家勛等人起來,不敢坐,都垂手站在曾國藩的兩旁,等待他的訓示。
"城裡現在安定下來了嗎?"
"回老中堂的話。"周家勛低頭答道,"大規模的鬧事起鬨是沒有了,但百姓心裡都大不服氣,許多人都在罵崇侍郎。""罵他什麼?"曾國藩對此頗為關心。
"罵他是討好洋人的漢奸。"劉傑插話。
曾國藩兩腮的肌肉輕輕地抽搐了一下,說:"胡說八道。"不知是中氣不足,還是並不十分憤怒,這四個字顯得輕飄飄的。劉傑聽出了其中的味道。這次事件由圍攻咒罵,發展到燒樓斃人,實由豐大業開槍的緣故。堂侄當天抬到家裡后便氣絕,他悲痛不已。倘若不是這個忠心的侄兒,氣絕的便是他本人。他恨強盜土匪般的法國佬,因而對百姓的舉動能夠理解,也予以同情。他把自己的觀點亮給崇厚聽時,誰知也遭到豐大業槍擊的崇厚非但不支持他,反而說他胡塗。劉傑覺察出曾國藩與崇厚的口氣大有不同,於是壯起膽子說:"中堂大人,豐大業身為法國領事,兩次槍擊我朝廷命官,公然侮辱我大清帝國的尊嚴,且打死了卑職的家人。百姓奮然而起,捍衛朝廷尊嚴,伸張正義,雖然做得過頭了些,但事出有因,情可寬恕。""劉明府,你說如何寬恕法?"曾國藩苦笑一聲,"豐大業無理,可以由朝廷出面,與法國公使交涉處理,如何能就因此放火燒屋,殺死那樣多與豐大業毫不相干的洋人?現在退一萬步來說,即使朝廷採取寬恕的態度,不再追究,但洋人會答應嗎?設身處地想一想,假若我大清國在別的國家裡遭到這樣的襲擊,我們又會怎樣想呢?我們難道就會寬恕嗎?"劉傑一時語塞。周家勛想陳述教堂迷拐幼童、挖眼剖心,百姓積怨甚深等情況,但話到嘴邊又咽下去了。這些事不是一兩句話就能說清楚的,需要等總督大人到署后詳細稟報,張光藻本想訴訴對"交部議處"的委屈,見周、劉都不再說話,也就不做聲了。曾國藩喝了兩口茶后,吩咐起轎。
曾國藩的綠呢大轎領頭,後面跟著周家勛等人的藍呢大轎,平日的全副執事都免去了,轎隊冷冷清清的,似乎坐的都是一些受審遭貶的官員。轎隊悄沒聲息地前進三四里路遠時,忽見前面大道上黑壓壓地跪下一片人。走在轎隊前面的戈什哈嚇得忙回頭稟告曾國藩,請示進止。曾國藩眉頭一皺,面色不悅地說:"叫張太守、劉明府去問問,這些人是幹什麼的。"張光藻、劉傑下了轎。過一會兒,張光藻返回,對曾國藩說:"前面跪的是天津各界士民,他們要面見中堂大人。""叫他們都散開!有事以後到衙門裡說去!"曾國藩不耐煩地揮揮手。
張光藻很快又轉回來,哭喪著臉說:"非請大人下轎接見他們不可,否則他們決不散開。""這是什麼話!"曾國藩氣憤地說。他知道天津百姓不好對付,極不情願地下了轎。跪在道上的士民見曾國藩走過來,立即亂鬨哄地喊:"曾大人!""老中堂!""青天大老爺!"曾國藩挺直腰板,兩手叉腰,盡量做出昔日那種凜不可犯的風度來。無奈右眼已眯成一根線,左眼也只能睜開一點點,沒有了過去的如電目光,也就沒有了過去令人戰慄的威嚴。天津士民們發現,站在他們面前的曾國藩,與他們所想象的湘軍統帥完全對不上號,若沒有那身嚇人的一品官服,他與俺們普通老頭子有什麼差別!
"父老兄弟們!"曾國藩乾咳了一聲,大起喉嚨喊道,"鄙人奉太后、皇上之命,前來處理津民與洋人鬥毆之事。各位請放心,鄙人一定會遵循國法,秉公辦理。"話音剛落,人群中立即騰起一片亂糟糟的喊聲:"曾大人,您要為咱們百姓撐腰!""中堂大人,洋人是惡鬼,您可不能像崇厚那樣偏袒他們!""老中堂,您要明察秋毫呀!"曾國藩心裡煩躁起來。他強壓著厭煩情緒,高聲說:"父老士民們,請你們讓開一條路,好讓鄙人進城。"前面跪著的幾個百姓挪動了膝蓋,讓出了一條四五尺寬的路來。曾國藩正準備上轎,人群中突然站起一個身著長衫的青年,大聲說:"老中堂,津門各書院士子公推晚生出來說幾句話,請老中堂賞臉聽一聽。"曾國藩見說話的士子長得眉目清秀、斯斯文文,臉上流出一絲淺笑。他平生從不怠慢讀書人,尤其喜歡那些長得俊拔的年輕士子,他認為人才大都藏在這批人中。一個戈什哈從附近人家中搬來條木凳,他坐在凳子上,習慣地抬起右手梳理鬍鬚,微微點點頭。
附錄:勸學篇示直隸士子
人才隨士風為轉移,信乎?曰:是不盡然,然大較莫能外也。前史稱燕趙慷慨悲歌,敢於急人之難,蓋有豪俠之風。余觀直隸先正,若楊忠愍、趙忠毅、鹿忠節、孫征君諸賢,其後所詣各殊,其初皆於豪俠為近。即今日士林,亦多剛而不搖,質而好義,猶有豪俠之遺。才質本於士風,殆不誣與?
豪俠之質,可與入聖人之道者,約有數端。俠者薄視財利,棄萬金而不眄;而聖賢則富貴不處,貧賤不去,痛惡夫蟠間之食、龍斷之登。雖精粗不同,而輕財好義之跡則略近矣。俠者忘己濟物,不惜苦志脫人於厄;而聖賢以博濟為懷。鄒魯之汲汲皇皇,與夫禹之猶己溺,稷之猶己飢,伊尹之猶己推之溝中,曾無少異。彼其能力救窮交者,即其可以進援天下者也。俠者輕死重氣,聖賢罕言及此。然孔曰成仁,孟曰取義,堅確不移之操,亦未嘗不與之相類。昔人譏太史公好稱任俠,以余觀此數者,乃不悖於聖賢之道。然則豪俠之徒,未可深貶,而直隸之士,其為學當較易於他省,烏可以不致力乎哉?
致力如何?為學之術有四:曰義理,曰考據,曰辭章,曰經濟。義理者,在孔門為德行之科,今世目為宋學者也。考據者,在孔門為文學之科,今世目為漢學者也。辭章者,在孔門為言語之科,從古藝文及今世制義詩賦皆是也。經濟者,在孔門為政事之科,前代典禮、政書,及當世掌故皆是也。
人之才智,上哲少而中下多;有生又不過數十寒暑,勢不能求此四術遍觀而盡取之。是以君子貴慎其所擇,而先其所急。擇其切於吾身心不可造次離者,則莫急於義理之學。凡人身所自具者,有耳、目、口、體、心思;日接於吾前者,有父子、兄弟、夫婦;稍遠者,有君臣,有朋友。為義理之學者,蓋將使耳、目、口、體、心思,各敬其職,而五倫各盡其分,又將推以及物,使凡民皆有以善其身,而無'感於倫紀。夫使舉世皆無憾於倫紀,雖唐虞之盛有不能逮,苟通義理之學,而經濟該乎其中矣。程朱諸子遺書具在,曷嘗舍末而言本、遺新民而專事明德?觀其雅言,推闡反覆而不厭者,大抵不外立志以植基,居敬以養德,窮理以致知,克己以力行,成物以致用。義理與經濟初無兩術之可分,特其施功之序,詳於體而略於用耳。
今與直隸多士約:以義理之學為先,以立志為本,取鄉先達楊、趙、鹿、孫數君子者為之表。彼能艱苦困餓,堅忍以成業,而吾何為不能?彼能置窮通、榮辱、禍福、死生於度外,而吾何為不能?彼能以功績稱當時,教澤牖後世,而吾何為不能?洗除舊日崦昧卑污之見,矯然直趨廣大光明之域;視人世之浮榮微利,若蠅蚋之觸於目而不留;不憂所如不耦,而憂節概之少貶;不恥凍餒在室,而恥德不被於生民。志之所向,金石為開,誰能御之?志既定矣,然後取程朱所謂居敬窮理、力行成物雲者,精研而實體之。然後求先儒所謂考據者,使吾之所見,證諸古制而不謬;然後求所謂辭章者,使吾之所獲,達諸筆札而不差,擇一術以堅持,而他術固未敢竟廢也。其或多士之中,質性所近,師友所漸,有偏於考據之學,有偏於辭章之學,亦不必遽易前轍,即二途皆可入聖人之道。其文經史百家,其業學問思辨,其事始於修身,終於濟世,百川異派,何必同哉?同達於海而已矣。
若夫風氣無常,隨人事而變.遷。有一二人好學,則數輩皆思力追先哲;有一二人好仁,則數輩皆思康濟斯民。倡者啟其緒,和者衍其波;倡者可傳諸同志,和者又可檀諸無窮;倡者如有本之泉放乎川瀆,和者如支河溝澮交匯旁流。先覺后覺,互相勸誘,譬之大水小水,互相灌注。以直隸之士風,誠得有志者導夫先路,不過數年,必有體用兼備之才,彬蔚而四齣,泉涌而雲興。
余忝官斯土,自愧學無本原,不足儀型多士。嘉此邦有剛方質實之資,鄉賢多艱苦卓絕之行,粗述舊聞,以勖群士;亦冀通才碩彥,告我昌言,上下交相勸勉,仰希古昔與人為善、取人為善之軌,於化民成俗之道,或不無小補雲。
青年士子會意,大著膽子說:"去年,老中堂由兩江來到直隸,我津門全體士子人人歡喜雀躍,咸謂有老中堂這樣清正廉明、治國有方的總督,直隸從此將可從疲沓中振興起來。老中堂督直不久,便刊布《勸學篇示直隸士子》,鼓勵我直隸士子以旁俠之質入聖人之道,又告誡以義理為先,以立志為本,取鄉先達楊、趙、鹿、孫諸君子為表率。老中堂的教導,我津門士子都銘記在心。"說到這裡,青年士子偷眼看了一下坐在板凳上的總督,見他注意在聽,氣更壯了:"這次聽說太后、皇上派老中堂前來處理上月的事件,津門學子比去年歡迎的心情更為強烈。上月之事,明擺著是洋人所逼,欺人太甚。往日洋人欺侮老百姓,士子們已憤憤不平,現在他們竟然公開侮辱我津郡父母官,眼中已無我大清帝國,士子們無不義憤填膺。這等洋鬼子,殺之應該。老中堂,我們都記得十多年前,您的那篇震撼天下的《討粵匪檄》。檄文說,長毛別有所謂耶穌之說,《新約》之書,以此來取代我孔孟之教。此為開闢以來名教之奇變。並號召所有血性男子共同征剿。洋人和長毛是一丘之貉,他們妄圖以耶穌、《新約》來迷惑我炎黃子孫,亂我孔孟名教,津門父老奮起反抗,和當年湖湘子弟抗擊長毛如出一轍。津門士子表示支持,也正是遵循老中堂之教誨,以旁俠之質入聖人之道的體現。故全體士子公推晚生出面,懇請老中堂明察士民愛國衛道的苦心。"那士子說完又跪下去,他周圍的人一齊喊:"請老中堂明察!"曾國藩面無表情地聽著,心裡對這番話是欣賞的。尤其使他快慰的是,十多年前的那篇檄文,在遠離湖南數千里的天津至今尚深入讀書人之心。他覺得剛才這位士子很會講話。清晰的語言,說明他有清晰的頭腦,既然被全體士子所推出,一定在他們之中享有威望。這是個人才,應該破格提拔!
"大人,我也說幾句!"人群中刷地站起一個粗大的黑漢子,他是水火會的頭領徐漢龍。
"你是什麼人?"曾國藩見那人樣子有點兇猛,遂打斷他的話問。
"我是海河岸邊的鐵匠。"徐漢龍不理睬曾國藩眼中流露的鄙夷神色,豪放直率地說,"天津百姓放火燒教堂,搗毀育嬰堂,完全是正義的行動。大人您或許不清楚這裡的底細,聽我揀幾件事說說。""你說吧!"曾國藩一向倡導實事求是,捕風捉影的話他聽得太多了,重要的在於具體的事實。所以他鼓勵徐漢龍說下去。
"第一,"徐漢龍沒有通常見曾國藩的人那樣恭順多禮,他開門見山地說,"天主教堂終年緊閉,行動詭秘,教堂和育嬰堂底下都挖有地窖。這地窖都從外地請人修建,不讓津民參與其中,百姓普遍懷疑這地窖中大有名堂。第二,中國有到育嬰堂治病的人,往往只見其進,不見其出。前任江西進賢知縣魏席珍的女兒賀魏氏,帶女入堂治病,久住不歸,她父親多次勸說也無效,家裡人都說她吃了育嬰堂的迷魂藥。第三,將死的幼孩,育嬰堂也收進去,以水澆頭洗目,令人詫異。又常見從外地用車船送來數十上百幼童,也只見進的,不見出的。還有最重要的一點,育嬰堂、教堂里這半年來死人很多,但都在夜晚埋葬,很令人可疑。上個月百姓們在義冢里挖出幾具新屍驗看,見這幾具屍都是由外向里腐爛,尤其腹胸都全部爛壞,腸子肚子外流。大人您知道,死人都是由里爛出的,哪有從外面爛進的道理?這幾件事,難道還不能證明天主教堂、育嬰堂是披著教會慈善的外衣,干著挖眼剖心的惡鬼勾當嗎?"徐漢龍說完也跪下,他身邊的人怒極高喊:"天主堂、育嬰堂是惡鬼窩!"曾國藩心想,這個鐵匠也不簡單,敢在朝廷大員的面前理直氣壯地陳說,若這幾樁事情都是真的,也怪不得百姓不疑不氣了。
正思忖間,馮瘸子也站了起來,對著曾國藩嚷道:"總督大人,剛才徐大哥說的半夜埋人,就是我親眼所見的。他們這些洋人把我們中國人不當人看,還不如他們餵養的狗。他們殘殺我們成百上千個幼童,我們為什麼不能殺他們?實話告訴你吧,那天燒天主堂就是我放的火,洋人我也殺了一個。你要抓兇手,就抓我吧!"馮瘸子話還沒說完,劉矮子也跳起來叫道:"我也殺了洋人,抓我吧!"立時就有六七個人一齊站起,大叫大嚷:"我們都是兇手,官府要抓就抓吧!""為殺洋人而砍頭,值得!""來世長大,還要殺洋人!"曾國藩心裡驚道:"看來這燒教堂、殺洋人的人,一定令百姓視為英雄,不然他們怎會這樣爭著承認?"他站起來,極力以威嚴的神態說:"都不要嚷叫了!剛才那位士子和鐵匠的話,是不是都代表各位的意思?""是的。"跪在地上的士民們齊聲答道。
曾國藩的兩道掃帚眉緊緊地擰了起來,過了好長一陣時間才說:"現在請各位父老先讓鄙人進城去,有事以後還可以再來找。"眾人都紛紛站起散開。轎子重新抬起時,曾國藩吩咐加快速度,趕緊進城。
進城后,他謝絕道、府、縣的殷勤相邀,帶著趙烈文、吳汝綸、薛福成等人住進了文廟。剛剛吃過晚飯,三口通商大臣崇厚便來拜訪了。曾國藩顧不得勞累,忙以禮相見。在曾國藩的面前,崇厚是一個地地道道的晚輩,而崇厚對這個文才武功,並世無出其右的武英殿大學士,也從心裡崇拜。他本是個乖覺伶俐的人,此刻在曾國藩面前,益發顯得殷勤恭敬。
"老中堂,晚輩是盼星星盼月亮,盼望您來。天津這個爛攤子,眼下是亂鬨哄、稀糟糟的,道、府、縣都交部議處,他們都不管事了,等候革職發配,全部擔子都壓在晚輩一人肩上,我崇厚哪有能力管得下?不是晚輩眼裡無王公貴族,現在就是恭王爺親來,也不一定彈壓得住。闔朝文武,只有老中堂大人您一人可以鎮得住這個局面。"崇厚以十二分的誠懇說著,這的確也是他的心裡話。他目前在天津的日子很難過。輿論都說他沒有骨氣,罵他是漢奸,法國人又不斷地給他施加壓力,過幾天,公使羅淑亞要親到天津來找他當面算賬。他好比鑽在風箱里的老鼠,兩頭受氣。這下好了,以曾國藩的地位和聲望,足以構成一堵堅實的擋風牆。
崇厚的誠懇態度,頗使曾國藩感動。他說:"老夫已是衰朽,實不能荷此重任,只是職分所在,不能推辭罷了。侍郎這些年來在天津為朝廷辦三口通商,與洋人打交道,也是件不容易的事。老夫這些年來與洋人直接接觸不多,天津之事,與洋人構成大隙,如何處置妥帖,還要多仰仗侍郎的經驗和才幹。""哪裡,哪裡。老中堂這一來,一切事情都可迎刃而解。太后已命晚輩去法國說明津案的緣由,過幾天晚輩便進京陛辭,啟航遠行了。"崇厚早就巴望著曾國藩來,他好脫身,跳出火坑。
"不,不,侍郎你不能走。"曾國藩忙制止。他既然決定力保和局,不開兵釁,崇厚與洋人相處密切的關係,便是一個最可利用的好條件。"你在天津再留幾個月吧,老夫與你謗則同分,禍則同當。明天,老夫親為你上一道奏請如何?"曾國藩這樣懇切地挽留,崇厚不能推辭。再說,協助曾國藩完滿地處理好這起事件,今後無論在朝廷,還是在洋人面前,他都可以掙得臉面。崇厚同意了。"老中堂這樣信任晚輩,晚輩一定儘力協助老中堂處理好這件事。晚輩今天特來向老中堂稟報這件事的前前後後。"關於天津教案,曾國藩在保定時就已知大概,周壽昌傳旨后,又將京中的傳聞告訴了他,今天從城外天津官員和士民的口中,他又聽到不少有關事情的真相,但所有這些,都不能代替崇厚的當面稟告。這不僅因為崇厚是這個事件的主要當事人,還因為崇厚坐鎮天津十年,他對包括法國人在內的洋人的熟悉,是別人遠遠不可比的。正是在這個基礎上,曾國藩建立起對崇厚的信任。
崇厚能說會道,把上個月發生的這件事的全過程說得清楚細緻、有條有理,使曾國藩聽了一個多時辰,也不覺厭倦。他心裡想:許多人說崇厚是個不學無術的花花公子,看來不完全正確。八旗子弟,只要不是家道完全敗落,哪個不是花花公子!能像崇厚這樣就不錯了。曾國藩含笑聽著崇厚的敘述,不時插幾句問話,氣氛很融洽。事情的經過講完后,崇厚說:"老中堂,晚輩對這件事有幾點想法。""你說吧!"曾國藩欣賞下屬對事情有自己的看法,他討厭那種人云亦云、胡塗顢頇的人。
"第一,事情的起因,完全肇於百姓的愚昧無知。所謂迷拐幼童、挖眼剖心,純粹是無稽之談。天主教的教義最是仁慈,街上討食的乞兒、流浪的孤兒,育嬰堂都收留,讓他們住在那裡,有飯吃,有衣穿,還教他們識字唱歌。這種事,我們自己的衙門都做不到啊!"曾國藩想到自己所到之處,眼見不少棄嬰乞兒,心中雖是憐憫,也未曾想到過要收容。這麼多,如何收容得了?別的官員們也未見有育嬰堂這樣的義舉。他覺得慚愧。
"愚民但說洋人挖眼剖心,也不追問,這挖眼剖心到底是做什麼用途呢?"崇厚繼續說下去,"洋人醫道最是發達,許多病我們束手無策,他們的醫生一來,便可手到病除。我有一次問過夏福音,有人說吃人的眼睛目明,吃人的心肝長壽,是這樣的嗎?夏福音聽后哈哈大笑,說這是天方夜譚,還說人若吃人肉,就要中毒,非但不能長壽,有可能即刻斃命。這次勘查被燒毀的聖母得勝堂、育嬰堂時,我特意吩咐幾十個親兵注意搜尋,結果他們稟報,根本不見一隻眼珠,一顆人心。老中堂,這吃人心肝的事,過去書上說的也只是極少數的綠林強盜的作為,現在雖野番都不這樣,何況英、美、法這些西洋大邦呢?"崇厚的話很有道理。曾國藩過去也聽說各地鬧教案,都講洋人吃人心,挖眼珠,結果並無一處查實。他分析,這是因為教堂有仗勢欺人的其它罪行,人們忿恨,有人便編排這些離奇的事來激起大家的義憤。有些老百姓愚昧,也便真的相信了。
崇厚又說:"老中堂,還有一個極重要的事,晚輩一直未對任何人說,連皇太后、皇上都沒有說。""什麼事?"崇厚的神態既嚴肅又神秘,引起曾國藩的極大興趣。
"事件發生后,皇太后、皇上命晚輩查實洋人損失情況,晚輩派出親信認真調查。第二天他們來報告,說靠近關帝廟的海河上浮出三具洋人屍體,二男一女。他們驗屍后,發現這三個洋人均是刀砍死的,女屍脖子上、手指上都留有戴項鏈、戒指的痕迹,而項鏈、戒指都不見了。"崇厚說到這裡,把聲音壓低,"老中堂,晚輩估計這三具洋屍是死於歹人的趁火打劫,謀財害命。""他們是哪個國家的?"曾國藩問,他的掃帚眉抽動了一下。
"后俄國公使來天津認出了,說是他們俄國來中國的旅遊者,其中兩個是一對夫妻。" 曾國藩輕輕地點了兩下頭。
"晚輩現在各處布下暗哨,嚴密打探。眼下儘管許多人罵晚輩,暫且由他們罵去,是非總會分明的。"崇厚的態度使曾國藩感動。他鼓勵道:"崇侍郎,你剛才講的事都很重要,對老夫也很有啟發。朝廷既然派我們處理這件事,我們自然就坐到一條船上來了,自當同舟共濟,不分彼此。你認為該做的事,就只管去做,老夫支持你。"崇厚走後,曾國藩想了很多,許多事情在等待他去辦:明天大清早,得趁著人少的時候去踏勘鬧事的現場;被福土庵暫時收留的那一百多個從育嬰堂里逃出的孤兒,得派人一一詢問,問他們是否親眼見過挖眼剖心?武蘭珍接受迷魂藥一事甚為蹊蹺,務必嚴飭武蘭珍講出實話,若真是王三送的,一定要武蘭珍找出王三來,這種人,必須以死來威脅,方可起作用。海河洋屍事,是個重要的發現,要派十分精明能幹的人去辦,查出結果,抓到兇手,不僅可以名正言順地正法,且可以此教育士民:這樣大規模的騷亂是沒有好處的,它只能使壞人亂中取利。津案應從這裡打開缺口,事情方可望得到各方面都滿意的較好解決。派誰去呢?他想起了趙烈文。是的,這事就交給惠甫!道、府、縣都無人管事,乾脆叫周家勛等人暫時停職,在近期內物色幾個人接替。社會秩序的維持,日常事務的處理,都還得靠地方官。另外,還有一件頂要緊的事,那就是如何應付過幾天就要到天津來的法國公使羅淑亞。據說此人很不好對付。事情太多太多了,曾國藩想著想著,忽然一陣頭暈,眼前發黑。他趕緊摸到Ρ嚀上攏直到半個時辰后才慢慢恢復正常。剛一清醒過來,他又想起一件更重要的事。
這次騷亂,法國損失嚴重,自然與他們結下了怨仇,這不消說了。俄國、比利時、美國和英國這幾個國家也是因城門失火而殃及的池魚。法國已經利用這一點與他們結成同盟,共同施加壓力,而實際上這次事件的起因和他們毫無關係。若是誠心誠意地與他們講清楚,說明是誤傷,答應賠償一切損失,想必他們也可理解。這樣便可拆散法國的同盟,削弱敵對力量,騰出精力來,集中對付法國。"對!"這是一個重要的策略,曾國藩後悔沒有早一點想起。此事叫崇厚去辦,天津城裡只有他最適宜了。
心思用過度了,又是一陣眩暈,他趕緊閉上眼睛,不再想事,口裡悲哀地喃喃自語:"我真的老朽不中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