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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初次陛見太后皇上,曾國藩大失所望

  曾國藩離開京師已整整十七年了。當綠呢轎車進入彰義門洞時,他不覺心頭一熱,無聲念道:北京啊,北京,今天總算又見到你了!轎車穿過廣安門,在一條狹長的街道上緩緩行駛。這一帶是原金朝的中都城,繁華的往昔早已隨著歷史煙雲過去,剩下的只是一些破舊低矮的民房和窄陋的街巷胡衕。出了宣曜門,很快便進入正陽門大街。遠遠地可以望見閃耀著明黃色彩的宮殿群了,輦轂重地雍容尊貴的非凡氣派終於出現在眼帘。曾國藩看著看著,視線漸漸模糊,心底思潮翻卷。十七年了,多麼不平凡的十七年啊!當年雄壯軒昂的禮部右侍郎,已被常人不可想象的艱難險阻、憂傷恐懼、委屈打擊、苦心思慮,打磨得兩鬢如霜,兩頰如削,疲弱得似經受不起轎窗外揚起的風沙。這十七年間的腥風血雨,究竟靠什麼挺過來了呢?是靠青年時代立下的雄心壯志?靠鏡海師所傳授的理學修養?還是靠對三朝皇恩的報答之心?這十七年來所做的一切,究竟又是圖的什麼呢?為名標青史、流芳百世?為維護名教、拯民水火?還是為了眼前這座京城,以及住在這裡的大大小小的官吏和他們的主子?


  曾國藩的身旁坐著昨天特地出城迎接的周壽昌。往日的風流才子,而今也是五十四五歲的人了,現官居翰林院侍讀學士。他身穿深紫色漢瓦團花庫緞駝毛長袍,罩一件麂皮軍機坎,因為清閑,加之又會保養,他的氣色很好,與僅大三歲的同鄉好友相比,宛若有兩個輩分之差。昨夜在驛館里兩人談了大半夜,周壽昌還有許多話要說,見曾國藩入城來氣宇凝重,沉默不言,也不便開口。


  轎車經過天橋,來到珠市大街口。這裡商賈雲集、車水馬龍,板章巷口有一個臨時搭起的木棚子,棚子里的灶台上有一口龍頭大鍋在冒著熱氣,棚子四周聚集著上千個乞丐。時已三九隆冬,這群乞丐無一人有件完整的衣褲,好些人的上身掛著松柏樹枝,企望靠它來抵禦風沙。他們滿身污垢,抖抖顫顫地。圍在鍋邊的在吵吵鬧鬧,老遠便把手中的破碗遞過去。後邊的亂七八糟地排著長隊,破碗爛缽不是拿在手上,而是覆扣在頭頂。曾國藩心中惻然,不忍看下去,將臉掉向左邊轎窗。這時,一輛圍著紅障泥的大鞍車飛也似的從窗邊閃過,一陣塵土飛揚,老遠地,還聽得見馬脖子上的銀鈴響聲。


  "應甫,你看清了嗎,剛才過去的是哪個衙門裡的堂官?"曾國藩皺著眉頭問。


  "不是堂官,是近日一個跑紅的優童。"周壽昌淡淡一笑。


  "優童?"曾國藩驚訝不已,"一個優童敢坐紅障泥大鞍車?""滌翁,你這是二十年前的老皇曆了。"周壽昌笑起來,"現在京師最看重的就是優童,比我們這些翰林學士的身價都高。達官貴人、豪門公子挾帶一個色藝俱佳的優童赴酒樓,一桌酒花二三百兩銀子,這種事在京師不算新聞。優童之居,擬於豪門貴族。其廳堂陳設光耀奪目,錦幕紗櫥,瓊筵玉幾,結翠凝珠,如臨春閣,如結綺樓,神仙見了都要吃驚。""京師風氣,竟然敗壞到了這等地步!"曾國藩很憤慨。


  轎車進入拉冰胡衕,一座大官府第門前車馬堵塞,賀客絡繹,鞭炮聲不斷。曾國藩依稀記得,這是前工部尚書壽元的家。


  "壽元還健在嗎?他家今天是祝壽還是娶媳婦?"曾國藩小聲地問周壽昌。


  "壽元活得很硬朗。他家今天的喜慶我知道,不是祝壽,也非娶親。"周壽昌是個幾十年的京師通,他什麼都知道。


  "那又是幹什麼?"

  "這件喜事,你是無論如何都想不到的。壽元已蒙喇嘛高僧開恩,答應在他死後,把他的額骨琢為念珠。"周壽昌神秘地笑了笑。


  "什麼?"曾國藩驚得幾乎要從轎車裡站起來。他好歹也在京師呆過十三四年,過去從未聽過有這等怪事。


  "滌翁,你剛進京,還不清楚,這些年京師的怪事多得出奇。好比這件事,我怎麼也不能理解。信喇嘛教的人都說,若死後額骨琢成念珠,為高僧佩戴,其魂便長依佛門。高僧從不答應世人的要求,一旦答應,求者就好比乍膺九錫,人人祝賀。壽元因作過尚書,又加之對喇嘛禮之甚恭,才能得此殊榮。""京中的大官們怎麼都這樣胡塗了?""滌翁,我念幾首《一剪梅》給你聽聽,據說是個江南才子寫的,專為中外大官們畫像。"周壽昌搖頭晃腦地吟了起來——

  仕途鑽刺要精工,京信常通,炭敬常豐。莫談時事逞英雄,一味圓融,一味謙恭。


  大臣經濟在從容,莫顯奇功,莫說精忠。萬般人事要朦朧,駁也毋庸,議也毋庸。


  八方無事歲年豐,國運方隆,官運方通。大家襄贊要和衷,好也彌縫,歹也彌縫。


  無災無難到三公,妻受榮封,子蔭郎中。流芳身後更無窮,不謚文忠,便謚文恭。


  車輪在泥土路上輾過,留下兩行淺淺深深的轍印,將綠呢轎車拉向前進,京師慣常的臭氣臊氣一陣陣襲來。曾國藩只覺得胸中作嘔,頭腦發脹,進京途中重新振作的精神,被眼前的景象打得七零八落。他痛苦地自問:辛辛苦苦與長毛、捻軍搏鬥了十七年,難道保下來的竟是這樣一座江河日下的京城?這樣一批庸碌荒唐的官吏?


  穿過繁華而雜亂的大街小巷,曾國藩一行寓居東安門外金魚胡衕賢良寺。早有吏部官員稟報兩宮太后。傍晚,吏部侍郎胡肇智親來賢良寺傳旨:"賞曾國藩紫禁城騎馬,明日養心殿召見。"曾氏於同治七年七月二十七日奉到調補直隸總督的上諭,十一月初四日,離金陵城乘船北上,十二月十三日抵達北京城,下榻東安門外賢良寺。十四日,即受慈禧召見。十五日再次召見,十六日第三次召見。關於這三次召見時的對話,曾氏在日記中有較詳細的記錄。茲將曾氏十四、十五、十六三天的日記抄錄如下。


  十四日


  五更起,寅


  正一刻也。飯後趨朝。卯初二刻入景運門,至內務府朝房一坐。軍機大臣李蘭生鴻藻、沈經笙桂芬來一談。旋出迎候文博川祥、寶佩衡銎,同入一談。旋出迎候恭親王。軍機會畢,又至東邊迎候御前大臣四人及悖王、孚王等。在九卿朝房久坐,會晤卿寺甚多。巳正叫起,奕公山帶領余入養心殿之東間。皇上向西坐,皇太后在後黃幔之內,慈安太后在南,慈禧太后在北。余入門,跪奏稱臣曾某恭請聖安,旋免冠叩頭,奏稱臣曾某叩謝天恩。畢,起行數步,跪於墊上。太后問:"汝在江南事都辦完了?"對:"辦完了。"問:"勇都撤完了?"對:"都撤完了。"問:"遣撤幾多勇?" 對:"撤的二萬人,留的尚有三萬。"問:"何處人多?"對:"安徽人多。湖南人也有些,不過數千。安徽人極多。"問:"撤得安靜?"對:"安靜。"問:"你一路來可安靜?"對:"路上很安靜。先恐有游勇滋事,卻倒平安無事。"問:"你出京多少年?"對:"臣出京十七年了。"問:"你帶兵多少年?"對:"從前總是帶兵,這兩年蒙皇上恩典,在江南做官。"問:"你從前在禮部?"對:"臣前在禮部當差。"問:"在部幾年?"對:"四年。道光廿九年到禮部侍郎任,咸豐二年出京。"問:"曾國荃是你胞弟?"對:"是臣胞弟。"問:"你兄弟幾個?"對:"臣兄弟五個。有兩個在軍營死的,曾蒙皇上非常天恩。"碰頭。問:"你從前在京,直隸的事自然知道。"對:"直隸的事,臣也曉得些。"問:"直隸甚是空虛,你須好好練兵。"對:"臣的才力怕辦不好。"旋叩頭退出。回寓,見客,坐見者六次。是日賞紫禁城騎馬,賞克食。斟酌謝恩摺件。中飯後,申初出門拜客。至恭親王、寶佩衡處久談,歸已更初矣。與仙屏等久談。二更三點睡。


  十五日


  黎明起。早飯後寫昨日日記。辰初三刻趨朝。在朝房晤舊友甚多。巳正叫起,六額附帶領入養心殿。余入東間門即叩頭,奏稱臣曾某叩謝天恩。起行數步,跪於墊上。皇太后問:"你造了幾個輪船?"對:"造了一個,第二個現在方造,未畢。"問:"有洋匠否?"對:"洋匠不過六七個,中國匠人甚多。"問:"洋匠是那國的?"對:"法國均。英國也有。"問:"你的病好了?"對:"好了些。前年在周家口很病,去年七八月便好些。"問:"你吃藥不?"對:"也曾吃藥。"退出。散朝歸寓。見客,坐見者六次,中飯後又見二次。出門,至東城拜瑞芝生、沈經笙,不遇。至東城拜黃恕皆、馬雨農,一談。拜倭艮峰相國,久談。拜文博川,不遇。燈初歸。夜與曹鏡初、許仙屏等久談。二更后略清理零事。疲乏殊甚,三點睡,不甚成寐。


  十六日


  黎明起。早飯後,寫昨日日記。辰正趨朝。巳正叫起,僧王之子伯王帶領入見。進門即跪墊上。皇太后問:"你此次來,帶將官否?"對:"帶了——個。"問:"叫什麼名字?"對:"叫王慶衍。"問:"他是什麼官?"對:"記名提督,他是鮑超的部將。"問:"你這些年見得好將多否?"對:"好將倒也不少,多隆阿就是極好的,有勇有謀,此人可惜了。鮑超也很好,勇多謀少。塔齊布甚好,死得太早。羅澤南是好的,楊岳斌也好。目下的將材就要算劉銘傳、劉松山。"每說一名,伯王在旁疊說一次。太后問水師的將。對:"水師現在無良將。長江提督黃翼升、江蘇提督李朝斌俱尚可用,但是二等人才。"問:"楊岳斌他是水師的將,陸路何如?"對:"楊岳斌長於水師,陸路調度差些。"問:"鮑超的病好了不?他現在那裡?"對:"聽說病好些。他在四川夔州府住。"問:"鮑超的舊部撤了否?"對:"全撤了。本存八九千人,今年四月撤了五千,八九月間臣調直隸時,恐怕滋事,又將此四千全行撤了。皇上如要用鮑超,尚可再招得的。"問:"你幾時到任?"對:"臣離京多年,擬在京過年,朝賀元旦,正月再行到任。"問:"直隸空虛,地方是要緊的,你須好好練兵。吏治也極廢弛,你須認真整頓。"對:"臣也知直隸要緊,天津、海口尤為要緊。如今外國雖和好,也是要防備的。臣要去時總是先講練兵,吏治也該整頓,但是臣的精力現在不好,不能多說話,不能多見屬員。這兩年在江南見屬員太少,臣心甚是抱愧。"屬員二字,太后未聽清,令伯王再問,余答:"見文武官員即是屬員。"太后說:"你實心實意去辦。"伯王又幫太后說:"直隸現無軍務,去辦必好。"太后又說:"有好將儘管往這裡調。"余對:"遵旨,竭力去辦,但恐怕辦不好。"太后說:"盡心竭力,沒有辦不好的。"又問:"你此次走了多少日?"對:"十一月初四起行,走了四十日。"退出。散朝歸寓。中飯前後共見客(漏字),坐見者七次,沈經笙坐最久。未正二刻,出城拜李蘭生,歸寓已燈初矣。飯後與仙屏諸君一談。旋寫日記。二更三點睡。


  這一夜,曾國藩通宵不眠。賞紫禁城騎馬,這是皇家給予年高德劭大臣的一種極高禮遇,且一進城便召見,也說明了兩宮太后的渴念之情。皇家恩德深重啊!深受程朱理學熏陶的武英殿大學士在心裡反反覆覆地念叨著,進城時的不快心緒已經消失,十七年來的辛苦委屈,彷彿都讓這道聖旨給酬謝了。


  自從道光二十年散館后得見天顏,這已是第三代聖主了。皇上尚不到十四歲,少年天子是個什麼模樣,他想清楚地看一眼。兩宮太后都還年輕,西太后聰明過人,據說有當年則天女皇之風,對國事處理的才能究竟如何,他也想親自掂量一下。明天召見,皇上和兩位太後會提出些什麼問題呢?他設想許多可能問到的事,又一一在心裡作了回答。就這樣想來想去,自鳴鐘噹噹響了四下,窗外仍然漆黑一團。曾國藩起床,盥洗完畢,盤腿在床上靜坐片刻,然後吃飯。


  卯初二刻,曾國藩乘轎來到景運門外,內廷官員在門邊恭迎。他下轎進了門,這裡已是一片輝煌燈火。景運門的右邊是干清門,這是內廷的正門。清朝從順治到道光,這裡是歷代皇帝御門聽政的地方,咸豐以後則多改在養心殿。干清門的右邊一直到隆宗門,有一排矮小的連房。連房西頭是內務府大臣辦事處,東頭是侍衛值宿房,中間是軍機處。此刻,這裡已端坐幾位當朝核心人物。他們在等候早朝,並預知曾國藩今日陛見,都想趁此機會先睹這位名震寰宇的一等侯爺,和他說上幾句話。


  曾國藩尚未走到干清門,軍機大臣文祥、寶鋆、沈桂芬、李鴻藻便聞聲而出,一同把他迎進軍機處。咸豐二年曾國藩離京時,文祥任工部主事,寶鋆任翰林院侍讀學士,沈桂芬任翰林院編修,李鴻藻剛在這一年點翰林。論職務,都在曾國藩之下;論科名,除寶鋆與之同年外,其它也都是晚輩。四個軍機大臣在曾國藩的面前甚是謙恭。


  正說得投機,外面報恭王到。曾國藩等一齊走出門外。只見恭王正在幾個貼身侍從的陪伴下,大步流星地向前走來。曾國藩想起這些年來恭王對自己的推薦、信賴、依畀,心中感激不盡。他趕緊趨前兩步,口裡念道:"草莽曾國藩叩見王爺。"說著便要下跪。


  奕忙跨上一步,雙手扶住,說:"老中堂免禮!"攜起曾國藩的手,一起進了軍機處。


  坐下后,奕把曾國藩細細端詳一番,輕聲說:"中堂蒼老多了!"一句話,說得曾國藩熱淚盈眶,哽著喉嚨答:"十七年前草莽離京時,王爺尚是英邁少年,不想今日重見,王爺也已步入中年了。"奕說:"這些年來,老中堂轉戰沙場,備嘗艱險,祖宗江山,實賴保衛,闔朝文武,咸對老中堂崇敬感激!"曾國藩聽了這幾句貼心話,一時血液沸騰,哽咽著說:"全仗皇太后、皇上齊天洪福,靠王爺廟謨碩畫,草莽何功之有!但願從今以後,四海安夷,國運隆盛。"眾軍機一齊說:"這一切全賴老中堂的經緯大才!"過一會兒,惇親王奕誴、醇郡王奕譞、鍾郡王奕詥、孚郡王奕譓以及六部九卿都陸續來到,大家猶如眾星拱月般地簇擁著曾國藩,往日肅穆安靜的軍機處變得熱鬧起來。


  看看已近巳正,還不見叫起,曾國藩有點急了。正在這時,年近八十的鎮國將軍奕山走進來傳旨。鴉片戰爭期間,奕山在廣州掛起白旗,向英國侵略者義律投降,辱國喪權,激起眾怒,被鎖拿京城,擬處以大辟。只因是道光帝的侄子,才免於一死。後來又放出,予以重用。為國家贏得聲威的英雄林則徐死去已近二十年,給祖宗丟臉的懦夫卻仍然硬硬朗朗地活著。天道不公!曾國藩的腦子裡瞬時間閃過這一念頭。即將面聖的非常時刻不容他多想,他趕緊回過神來,跟在奕山的後面,左轉進了西長街,然後跨進遵義門,養心殿便出現在眼前了。


  奕山把曾國藩領到東暖閣門邊,自己先進去了。立刻,裡面傳出一句清亮動聽的女人聲音:"叫他進來吧!"曾國藩知道這是皇太后開的金口,他下意識地正了正衣冠,挺直身軀。奕山走到門邊,嘶啞著喉嚨喊:"傳曾國藩!"兩個太監打起明黃緞棉簾,曾國藩彎腰進門,走前兩步,雙腿跪下,叫道:"臣曾國藩恭請聖安!""曾國藩免禮。"又是一句好聽的女人京腔,只是音色比先前一句柔和些。曾國藩心裡在猜測:前一句或許是慈禧太后的決定,剛才這一句可能是慈安太后的客氣。慈安太后待人寬厚,這一點他早有所聞。曾國藩摘下插著雙眼花翎的珊瑚紅頂帽,將它放在右手邊,低下頭去,高聲說:"臣曾國藩叩謝天恩!"然後一連叩了三個頭,青磚地發出三下沉厚的響聲。叩完后,他站起來,右手托著大帽子,向前走數步,在正中一塊軟緞墊子上跪了下來,恭聽天語。


  片刻之間,養心殿東暖閣里闃寂無聲。曾國藩額頭上沁出細細的汗珠。


  "曾國藩,你在江南的事都辦完了?"說第一句話的那個女人終於開腔了。


  "是的。"曾國藩趁此機會抬起頭來,向前面迅速掃了一眼,然後趕緊垂下,答,"臣在江南的事都辦完了。"就這一眼,他已將面前的布局看清楚了。皇上端坐在正面寶座上,身材似乎較瘦弱,面孔蒼白,一臉稚氣,眼睛望著遠遠的門帘子,並不看他。剛才說話的太后坐在北面,南面也坐著一位,兩位太后的前面都放著一層薄薄的黃幔帳。曾國藩已從軍機處得知,召見時慈安太后坐南,慈禧太后坐北。因此,剛才的問話出自慈禧太后之口。


  "勇都撤完了嗎?"慈禧太后又問。


  "捻寇滅后不久都撤了。"曾國藩答。他神情緊張,背上已漸漸發熱。


  "撤的幾多勇?"又是慈禧太后的聲音。


  "撤的二萬人,留的三萬人。"不是講都撤了嗎,怎麼還留有三萬,比撤的還多?曾國藩自己已發覺這中間的矛盾,心裡一急,背上的熱氣立即變成汗水。


  "何處人多?"

  "撤的以安徽人最多,湖南也有一些。"見慈禧太后並沒有就二萬三萬的數字查問下去,曾國藩略鬆了一口氣。


  "你一路上來也還安靜嗎?"這是慈安太后在發問了。


  "路上很安靜。"曾國藩答,"起先恐怕有游勇滋事,結果一路倒也平安。""你出京多少年了。"慈安太后再問。


  "臣出京十七年了。"

  "你帶兵多少年?"還是慈安太后的聲音。


  "從前總是帶兵,這兩年蒙皇上恩典,在江南做官。"答到這裡,曾國藩的緊張心情開始鬆弛下來。


  "你以前在禮部?"

  慈安太后的問話雖多,但最好回答,曾國藩不要作任何思考。他答道:"臣前在禮部當差。""曾國荃是你的胞弟?"慈安太后又換了一個話題。


  "是臣胞弟。"

  "你兄弟幾個?"

  "臣兄弟五個,有兩個在軍營死的,皆蒙皇上非常天恩。"曾國藩說到這裡,心裡微微一顫,他想起了廬山黃葉觀里的溫甫。溫甫走後的最初幾年,曾國藩時時提心弔膽,以後見無聲無息的,也就慢慢心安了。常常想到要去看看,又覺得不妥,一直也沒有去成。去年到江西查訪,他下了最大決心,要去看望孤身學道十年的六弟。他借口休息幾天,住到廬山腳下一個小旅店,把陪同的江西官員打發走後,在一個漆黑的夜裡,陳廣敷帶著溫甫下山來到旅店,兄弟會面,談了一個多時辰。所幸溫甫在廣敷的開導下,心境倒還安寧,給曾國藩很大的安慰。溫甫希望見見妻妾和兒子,他也答應了,只是一再叮囑不要泄露出去。還好,溫甫家眷在廬山住了半年,外人也不曉得。儘管如此,當著太后的面再次扯謊,他仍覺心虛。


  "你從前在京,直隸的事自然知道。"問話的換成了慈禧太后。


  他不知如何回答這個問題,稍停一下,說:"直隸的事,臣也曉得些。""直隸甚是空虛,你須好好練兵。"慈禧太後繼續說。


  曾國藩明白了,原來調任直隸總督的目的,是要他來練兵。直隸能練出什麼好兵來呢?天下的好兵源只有湖南,湖南人卻又耐不了北方的苦寒和麵食。曾國藩不能接受這個任務,但又不能頂撞,只得委婉地說:"臣的才力弱,且精力日衰,恐怕辦不好。"一語奏上去,許久不見迴音,曾國藩的背又開始濕了。


  "你跪安吧,明天再遞牌子。"慈禧太后終於說話了。


  曾國藩趕緊叩頭跪安,托著帽子起身,一步步後退,直退到門帘邊,才慢慢轉身出門。


  曾國藩走出養心殿,來到干清門時,只見丹墀上下和兩旁迴廊里,早已聚集著上百名大小官員、太監,他們全都以驚異的目光遠遠地望著他,悄悄地交頭接耳,直到他走出景運門。


  第二天又是巳正時,由當年輔政八大臣中唯一沒受懲處的六額駙景壽帶領,走進養心殿東暖閣。皇太后、皇上再次召見,問了問他的病情及造洋船的事。第三天,由僧格林沁之子襲親王伯彥訥拉祜帶領,在養心殿東暖閣第三次接受召見。慈禧太后詢問這些年來有哪些好的帶兵將領,又談起直隸練兵的事,要他實心實意去辦。


  三次召見完畢,曾國藩感慨良多。皇上自始至終沉默不語,未出一字綸音。雖說年紀小,有母后做主,也可以不講話,但到底當了八年的皇帝了,幾句套話總可以說得上的。曾國藩想起先前在翰苑供職時,老輩翰林談起聖祖康熙爺來,人人崇拜不已。九歲登基,十二歲就親自裁決政事,十七歲除鰲拜集團,二十歲定削藩大計。正因為有如此雄才大略的皇上,才有超邁漢唐的豐功偉績。而今國家多難,人心渙散,正需要一個能用強力扭轉乾坤的帝王,看來,十四歲的孱弱天子不是那號人物。


  慈安太后問的話,全是閨閣中婦人的閑聊家常,可有可無,不著痛癢。慈禧太后號稱厲害,有關大事純系她一人發問,曾國藩認真地把她三次召見所問的每句話都重新回憶了一遍,慈禧關心的是三件事:江南撤勇、湘軍將領及直隸練兵。他細細地琢磨著這三件事,將它貫穿起來,看出了慈禧的心思:把江南的勇都撤光,能打仗的將領帶到直隸,在直隸練出一支精兵來拱衛京師。至於召見之前,他所設想的主要事情,諸如江南的吏治鹽政、百姓的生活、人才的保舉以及捻亂平息后皖、豫、魯省的恢復,還有機器局的建設、如何抵禦洋人等等長治久安之策,幾乎無一句涉及到。是慈禧自私,心中只有她和她兒子的寶位?還是她的才具其實平常,不足以慮及到這些迫不及待的民生國計?曾國藩的腦子裡突然浮起李商隱的詩來:"宣室求賢訪逐臣,賈生才調更無倫。可憐夜半虛前席,不問蒼生問鬼神。"慈禧雖未問及鬼神,但也不問及蒼生。國家就掌握在這樣的太后、皇上手裡,能指望它四海安夷、國運隆盛嗎?他暗自搖了搖頭。


  作為大學士,既已到京師,表面上也得做出個到職視事的樣子。召見結束后的次日,曾國藩便至內閣到大學士任。他先到誥敕房更衣,然後在武英殿大學士公案前坐一下,又到滿本房裡看了一看,再進大堂。大堂里橫列六張大書案。東面三張為滿大學士的座位,西面三張為漢大學士的座位。曾國藩在西面第一張書案邊坐下。立時便有內閣學士、侍讀學士、中書等數十人前來拜見。當值的侍讀學士送來兩個文件,曾國藩略為瀏覽一下便簽了字。內閣名為正一品衙門,位在六部之上,表率百僚,其實沒有大權,只在皇帝授意下處置一些日常政務。雍正時設立軍機處,又分出內閣大部分要事,於是內閣之權更輕,只辦理一些例行事務。正因為這樣,內閣大學士和協辦大學士便可以成為一種加銜,不必到任。


  清承明制,大學士辦事的地方設在翰林院,於是曾國藩又到翰苑去了一趟。先在典簿廳更衣,次至大堂一坐,到聖廟行禮。再到典簿廳更衣后,到昌黎廟行禮,又到清秘堂一坐。翰林院學士、編修等分批前來叩見。曾國藩一一含笑作答。想起初進翰苑時未到而立,而今已近花甲了。歲月悠悠,時不我待,去日已多,來日苦短。當他走出翰林院時,心中湧起的是一股莫名的悵惘。


  他回到賢良寺,案桌上的請帖已經堆了一尺多高。要在往常,他會基本上不予理睬,但這次不同。一來此為京師重地,邀請者的地位大都顯赫重要,且京師最講應酬,又是勢利之藪,不能輕易回絕別人的邀請。二來離京多年,他也想藉此機會與故舊見面,敘敘雲樹之思。他將相邀的帖子一一擺開,大致排了個日程,並吩咐紀鴻注意到時提醒。


  這以後,他便是按日程所排去赴宴。有各科門生公請,有甲午、戊戌兩科同年公請,有直隸籍京官公請,有江蘇通省公請,有湖南京官公請,有倭仁、朱鳳標、瑞常三相同請,有文祥、寶鋆、李鴻藻、沈桂芬合請,有恭親王專請,還有周壽昌、吳廷棟、潘祖蔭、許仙屏等舊友的私請等等。每宴后必有戲,每天回寓所時都要到二更三更,弄得他疲倦不堪。


  這天深夜,身上癬疾又發作了,癢得醒過來。他猛然想起,天天在權貴紅火中酬酢,冷落了一批已經衰敗下去的昔日師友,於心說不過去。其中尤有兩戶人家,至今未去拜訪,更是太不應該!

  第二天,原定皖籍京官公請,曾國藩借病推脫。他換了布衣小帽,偷偷地來到當年的恩師權相穆彰阿舊宅。


  曾氏在京期間,於同治七年十二月二十八日去過穆彰阿舊居。當天的日記有這樣的記載:"至穆帥相舊宅,見其七世兄薩善、九世兄薩廉,不勝盛衰今昔之感。"先一天的日記有"在轎上閱讀穆相國彰阿年譜"的話。


  穆彰阿自咸豐帝登基不久罷相后,便一直生病蝸居,直到咸豐六年去世。昔日相府煊赫一時的聲勢早已蕩然無存。兒子雖多,卻無一個成器,空蕩蕩的宅院里冷冷清清,雜草叢生。宅子里現住著第七子薩善、九子薩廉,一見到曾國藩,兩兄弟百感交集、涕т橈,將他緊緊抱住。曾國藩問他們生活有無困難。薩善說:"蒙先父留下的微薄遺產,度日尚不難,只是近日完稿的先父年譜,則無資付劂。"說話間,薩廉拿出一疊墨稿遞過來,說:"中堂大人如有空審閱修改,我們兄弟感激不盡。"曾國藩接過墨稿翻了幾頁,心中愀然,懇切地說:"當年不是恩師提攜,國藩哪有今日!稿子我帶回去細細拜讀。若有商榷之處,我自會提出來,尤其是關於罷林文忠公和咸豐爺降旨這兩件事,文字上都要仔細斟酌才是。"薩善說:"我們兄弟學識淺薄,這些地方文字上若有不妥,請中堂大人乾脆刪去重寫。"曾國藩點點頭,問:"你們商量一下,恩師年譜要刻多少部。"薩廉說:"我們兄弟合計過,光自家人就有三百餘口,先父生前門生甚多,至少要一千部才發得開。"曾國藩無可奈何地笑了笑,說:"自家人保存不在話下,令尊生前的門生,至今尚有幾人與尊府往來?"  薩善、薩廉啞了口。


  "兩位世兄真不懂世故,你好心送給他們,只怕他們還不想接哩!"曾國藩臉色凄然地說,"稿子我先帶到保定去,看后再送來,二位就在本宅僱人刻印五百部,一切費用,都由我出。"薩善、薩廉感謝不迭。兩兄弟又陪著曾國藩到院子里各處走了走。這些熟悉的房屋草木,勾起曾國藩心中萬縷悵意。繁華已矣,人去樓空,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他終於受不了情感的沉重壓力,匆匆與薩善兄弟告辭。


  曾氏去塔家,在同治七年十二月十九日。當天的日記中記道:"又至塔軍門家,直延入上房,具酒相待。其母八十歲,相對涕泣。其弟咸豐四年已死,其次弟本年八月十三日死,其兩弟婦寡居,並出拜見。三兄弟皆無子,僅塔軍門一女,次弟阿陵布四女。親房無可承繼之人,實為可慘。其妹其女並出拜見,泣求提拔其婿等。"出了穆府,他又雇了一輛騾車,悄悄來到絲線胡衕塔齊布家。塔齊布兄弟三人,三弟先他死於咸豐四年,次弟又不幸在今年八月病逝。三兄弟皆無子,只存四女。塔母已八十歲。聽說曾中堂親自登門拜訪,老太婆拄著拐杖,顫巍巍地親到大門迎接,身後跟著一群寡婦弱女。曾國藩一見,心裡甚是凄愴。他親自扶著塔母來到大堂,然後向老人家行子侄輩大禮,嚇得老太婆忙站起還禮。曾國藩深情地談起塔齊布和他一起創辦湘軍的艱難,稱讚他是難得的將才,勾起塔母對亡兒綿綿不絕的思念和家道中落的傷心,老ё鶯幔緊緊抓住曾國藩的手,一句話都說不出來。曾國藩很難過,安慰道:"老人家,國藩就好比您的兒子,待我安頓好后,再派人接您老人家去保定住。"塔母使勁搖搖頭,終於開了口:"有你這句話,我死也心安了。只怪我兒子命薄福薄,不能長隨你這樣的好人。"旗人婦女本來大方,塔齊布的夫人也不迴避曾國藩,這時拉著女兒跪在他的面前,泣聲說:"老大人,可憐塔齊布一生只有這點骨血,她一個女兒家自然做不了什麼,小時她父親為她訂了一門親事,明年就要過門,求老大人看在她父親的分上,給小女夫婿謀一個差事。"說罷,想起丈夫來,不覺失聲痛哭,語不成聲地訴說著。


  曾國藩實在不忍心聽她說下去,想了一下說:"一個月後,叫令婿到保定來找我。"塔齊布夫人和女兒叩頭不止。見曾國藩如此慨然應諾,塔齊布次弟阿凌布夫人也忙過來,求道:"老大人開恩,苦命女人的大女兒後年也要過門,求老大人也給她的夫婿一碗飯吃吧!"曾國藩頗覺為難。多少湘鄉人,包括像南五舅兒子那樣的至親跑到安慶,跑到江寧,千求萬求,求他收留,他都沒有答應,為塔齊布女婿謀個差事已是大大破例,這下又來一個,往哪裡安插呢?見曾國藩不開口,阿凌布的女人磕頭如搗蒜。塔母說:"曾大人,老身給您下跪了。"說著就要起身。慌得曾國藩忙扶住,連聲說:"行,行,下個月一同來保定吧!"塔母吩咐備飯招待,曾國藩說:"老伯母,國藩雜事多,不能久坐了。"說著從靴頁里抽出一張硬紙來,雙手遞上去,"這是一千兩銀票,您老人家收下,就算是國藩的一點孝敬。"塔母又流下淚來,推辭幾下后收了。


  從塔齊布家裡出來,曾國藩心頭沉重:曾任提督的滿人塔齊布身後尚且如此蕭條,那二萬多名陣亡的中下級軍官和普通湘勇的遺孤不是更可憐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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