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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倚天照海花無數,流水高山心自知

  原來,曾國荃在掌心上劃出的是一個"趙"字。毫無疑問,這指的是陳橋兵變黃袍加身的宋朝開國皇帝趙匡胤。


  "沅甫,你瘋了!"曾國藩冷冷地看著因情緒激昂而紅了臉的弟弟,生氣地說。


  "大哥。"曾國荃壓低聲音,焦急地說,"這樁事,打下安慶后我就想過了。我也曉得潤芝、雪琴以及左宗棠都旁敲側擊試探過你,大哥那時不同意是對的,因為時機不到,而現在時機到了。吉字大營攻下長毛盤踞十多年的老巢,軍威無敵於天下,所有八旗、綠營都不是我們的對手。現在朝廷要追查金銀下落,吉字營上下怨聲載道,正是我們利用的好時候。吉字大營五萬,雪琴、厚庵水師兩萬,還有鮑春霆的兩萬,張運蘭、蕭啟江的三萬,這十二萬人是大哥的心腹力量,再加上李少荃的淮軍,只要大哥登台一呼,大家都會死心塌地跟著干。左宗棠要是不從,就幹掉他!大哥,你把這支人馬交給我,不出兩年,我保證叫天下所有的人都向大哥拱手稱臣。"曾國荃越說越得意忘形,曾國藩越聽臉色越陰沉。曾國荃心想,大哥素來謹慎,這樣的大事,他怎麼會輕易作出決定,不做聲,便是在心中盤算。他進一步撩撥,"大哥,大清立國以來,只有吳三桂、耿精忠幾個漢人手裡有過軍隊,這些軍隊一直是朝廷的眼中釘。後人都說吳三桂不安分造反,其實他們哪裡知道,那是朝廷逼出來的。"曾國藩心裡猛一驚,覺得弟弟的話有道理,過去自己也是指責吳三桂的。也可能事實真的如沅甫所言,吳三桂造反是逼出來的。


  曾紀芬著《崇德老人自訂年譜》在"同治三年"中記道:"文正在軍未嘗自營居室,惟咸豐中於家起書屋,號曰思雲館。湘俗構新屋必誦上樑文,工匠無知,乃以湘鄉土音為之頌曰:'兩江總督太細哩,要到南京做皇帝。'湘諺謂小為細也。其時鄉愚無知,可見一斑。""朝廷也在逼我們了。"曾國荃氣得咬牙切齒,"走了一千多號人,與打下金陵相比算得了什麼?如此聲色俱厲地訓斥,居心何在?口口聲聲追查長毛金銀的下落,無非是說我們私吞了,好為將來抄家張本。大哥,這十二萬湘軍在你的手裡,朝廷是食不甘味、寢不安神呀!飛鳥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想不到今日輪到我們兄弟了。"曾國荃長嘆一聲粗氣后,惡狠狠地對著曾國藩說,"大哥,我們這是何苦來!百戰沙場,九死一生,難道就是要做別人砧板上的魚肉嗎?盛四昨日對我講,家裡起新屋上大梁時,木匠們都唱:兩江總督太細哩,要到北京做皇帝。又說當年太公夢的不是蟒蛇,而是一條龍,因怕官府追查,才謊說是蟒蛇。大哥。"曾國荃扯著曾國藩的衣袖口,緊張得說不出話來,好一會才慢慢地吐出,"滿人氣數已盡,你才是真正的真龍天子呀!"曾國藩坐在對面,聽著弟弟這一番令人毛骨悚然的心裡話,彷彿覺得陰風陣陣,渾身發冷。他突然意識到不能讓他無休止地說下去,這裡面只要有一句話被人告發,就可能立即招來滅族慘禍。此時自己已被攪得心煩意亂,難以說服他。辦法只有一個,便是馬上離開。


  "老九,你今天情緒有點失常,可能是濕毒引起心裡煩躁的緣故。你靜下心來,好好躺著,我叫人來給你看看病。"說罷,不等曾國荃回答,便匆匆地走了。


  回到房裡,第一件事就是要荊七把盛四叫來。"盛四。"問明屬實后,曾國藩氣極了,"你也是三十多歲的人了,怎麼這樣蠢。這種話也是隨便能說的?假若你不是我的親外甥,我今天就一刀殺了你!"盛四一聽,嚇得忙跪在大舅的腳下叩頭不止。"你明天一早就回荷葉塘去,警告那些胡說八道的人,若哪個敢再說半句做皇帝、真龍天子的話,就要四爺割他的舌頭,聽明白了嗎?"打發了盛四后,曾國藩才略為定了定神。他燃起一支安魂香,盤腿坐在床上,將這兩天來發生的一切細細地深深地思考著。老九的分析,很大部分都是對的,但要自己做趙匡胤,卻萬萬不能接受。這種話,曾國藩已經是第五次聽到了。第一次出自王闓運之口,他為之心跳血涌。第二次是彭胡左等人的勸說試探,他置之不理。第三次是王闓運為肅順當說客,他視之為狂妄。第四次是王韜的無知妄言,他不客氣地加以訓斥。難道這一次就如沅甫所說的時機成熟了嗎?曾國藩嘴角邊露出一絲冷笑。時機,對於他來說,這一輩子都沒有成熟的可能性。這一點,他比所有勸他問鼎的人都清醒得多。如果說,朝廷對於長毛的起事,對於吏治的腐敗,對於民生的凋敝,對於洋人的欺凌,都是軟弱無能、束手無策的話,對漢人的防範,尤其是對握有重兵的漢人的防範,卻是老謀深算、戒備森嚴的。咸豐帝詢問王世全贈劍事,衡州出兵前夕降二級處分,剛任命署鄂撫又急忙撤銷,德音杭布由盛京派到軍營,多隆阿從金陵來到武昌,這一件件一樁樁往事,刻在曾國藩的腦海深處,並時常冒出來,刺痛他的心。眼下雖然湘軍兵力在蘇、浙、贛、皖南等處占著絕對優勢,但官文、馮子材、都興阿等環伺四周,尤其是僧格林沁的蒙古鐵騎虎視眈眈。所有這一切,似乎早就為著防備湘軍而部署的,只等湘軍一有反叛端倪,便會四面包圍。還有左宗棠、沈葆楨,位列督撫,戰功赫赫,對曾國藩的不滿情緒早已暴露,而朝廷竭力籠絡,有意擴大內部裂縫,從而達到分化的目的。可以說,從曾國藩手中掌握幾千團勇的那天起,朝廷便對他存有相當大的戒備之心,到現在不但沒有減弱,反而隨著他的名聲和功勞的隆盛而加強。


  倘若與朝廷分庭抗禮,第一個站出來堅決反對的便是湘軍內部的人,而這人一定便是目空一切、睥睨天下的左宗棠。曾國藩心想,老九太簡單了,論打仗,不但老九比不上他,眼下海內將才,沒有一個人是他的對手。到那時,左宗棠處極有利之形勢,集全國之糧餉兵力,消滅曾氏家族的湘軍,要比打敗長毛容易得多。


  一支香燃完了,曾國藩下床來活動一下酸脹的雙腿,又點燃一支,重又盤腿坐到床上,繼續著剛才的思索。


  即使僥倖黃袍在身上穿穩了,這個心高氣傲、倔強狠惡的老九,既然可以把黃袍披在自己的肩上,就可以隨時把黃袍取走。斧聲燭影,千古之謎,老九不就是趙光義嗎?一向對兄弟知之甚深的曾家老大,有一百個把握相信自己的判斷不會錯。曾國藩上下兩排牙齒在嘴裡左右錯動,發出一陣陣輕微的摩擦聲,兩腮時緊時松,雙目木然冷漠。讓我背上個亂臣賊子的千古罵名,他卻輕輕鬆鬆地子孫相傳,穩坐江山,老九的算盤撥得太精了。如同安魂香的輕煙裊裊直上,越來越淡,直到淡得沒有了,曾國藩對弟弟也越來越看清楚了,直到看穿他的五臟六腑、靈府深處。


  是的,曾國藩不能做董卓、曹操、王莽、趙匡胤那樣無父無君、犯上作亂的叛臣逆子。三十年前,他還只是荷葉塘鄉下一個農家子弟,卑微得像路邊一根草,低賤得像桌下一條狗,如今貴為甲侯,權綰兩江,節制四省,名重五嶽,還不都是出自天恩,源於皇家嗎?藉助它給自己的一切,又來背叛它,反對它,良心何在?失敗了,固然理所當然地要遺臭萬年,豬狗不如;就算成功了,過去自己所說的那些忠誠敬上之類的話,不都是欺天瞞地的謊言假話?那些告誡子弟的諄諄家教,不都會成為後世訓子的反面教材嗎?一生抱負,千秋名節,都絕對不容許他曾國藩有絲毫不臣之念!


  還有,金陵已攻下,舉國都盼望早息戰火,鑄劍為鋤,若自己再樹起反旗,豈不又把千千萬萬的人重新拖入血火之中?出於一個儒家信徒的良知,曾國藩也不願意這樣做。


  筆直上升的煙柱忽地斷掉,第二支香也已燃完,要細心思考的問題太多了,曾國藩下得床來,又點上一支。既然不按沅甫說的辦,就必須更加事事小心謹慎,務必取得朝廷的充分信賴。曾國藩想,最使朝廷放心不下的,便是手下這十多萬水陸湘軍。數百個軍營皆系將官私募,三千里長江無一船不掛曾字旗,這在本朝是從來沒有過的事,怎不令太后、皇上心神不安?卧榻之側,豈容旁人安睡?哪朝哪代的君王不是如此!況且進城后湘軍的表現,也足使曾國藩失望了。這樣的軍隊,即使不撤,也不能打仗了。不如裁去五萬八萬,既令朝廷放心,也甩掉一個沉重的包袱。


  再一個就是停解厘金。厘金一事最失人心,苦了億萬百姓,肥了數千局吏。現在金陵已經攻下,若再照解厘金,必然招致民怨沸騰,得罪地方。第一個先撤的是湖南東征局!作出這兩個決定后,曾國藩的心頭略覺寬鬆。他剛走下床,又想起一件大事:今年是鄉試正科,要立即把貢院修復,務必趕上今科鄉試。


  清初時設江南省,包括安徽、江蘇兩地,康熙六年這兩地分為兩省,但鄉試沒有分闈,一直在一起,故錄取名額較他省都多,又因人文薈萃,英傑輩出,一甲三鼎中數江南舉子最多,故江南鄉試,歷來為天下注目。自從金陵落入太平軍之手后,江南鄉試已中斷十多年了,這中間僅咸豐九年在杭州借闈開科一次,又因錄取名額不足,失去了會試的機會。收復安慶后,曾國藩曾準備在安慶設一考棚,將安徽與江蘇分開,先在安慶單行鄉試,但后因皖北不靖、士子不齊而未果。那些急於仕進的江南讀書子弟,眼巴巴地看著別省開科取士,新舉人們肥馬輕裘,自己滿腹經綸而無法展示,心中躁急得不得了,早就盼望恢復江南鄉試了。此事一公開,不知有多少人歡喜雀躍,破涕開顏!


  如果說第一件事足以消除朝廷的戒備,第二件可堵天下百姓的口舌,那麼這件事更是深得全國士子之心!曾國藩想到這裡,終於擺脫了壓得透不過氣來的負擔,心情鬆快多了。


  "大人,蕭軍門帶著三十多位將領前來叩見,說有要事稟告。"荊七推門進來, 說完后垂手站在一旁。


  他們來幹什麼?曾國藩坐在椅子上,心裡思考著,一隻手慢慢地梳理鬍鬚。上上下下地梳理幾遍后,臉上露出一絲淡笑。


  "更衣!"曾國藩起身,荊七隨即捧來了朝服。除開跪接聖旨、重要會議及朔望朝賀外,曾國藩接見部屬時通常只著便服:冬天是一件黑布棉袍,外罩一件醬色馬褂,從不用皮貨,更沒有貂、狐、猞猁等珍貴皮袍。那年打下田家鎮,咸豐帝賞賜了一件狐腿馬褂,他只試穿了一下,表示對聖恩的祗受,第二天便派人送回荷葉塘珍藏起來。夏天永遠是玄色或灰白色布長衫,也不穿絲綢衣褲。今天曾國藩一反常態,大熱天氣穿上嚴嚴實實的朝服,威嚴莊重地端坐在虎皮大帥椅上,兩眼如電光般地平視前方。蕭孚泗等人見此情景,心裡先就有三分怯了。


  蕭一山著《清代通史》卷下第二篇《咸豐之,比患與同治中興》:"一夕,將夜分,親審李秀成畢,剛入室擬小休,諸將僚佐約三十許人,忽來集前廳,請白事。左右覺有異,即稟聞。國藩問:'九帥偕來否?'答未。國藩徐起凝立,凜如天人,指巡弁曰:'請九帥!'俄而國荃扶病應命。國藩始出,指眾坐。眾見國藩嚴肅至極,迥異平時,仰視之不敢,遑論坐?良久,國藩忽呼左右取紙筆,左右進以簿書紙,令易大紅硅箋,即就案揮一聯曰:'倚天照海花無數,流水高山心自知。'擲筆起去,一語不發,眾屏息皇悚。有頃,國荃就案前審所書,眾始敢趨視,則見有咋舌者,有舒臆者,有細味而點首者,亦有嘆息者。有熱淚承眶者,有木立無所表白者。獨國荃始似忿然,繼亦凜然,終乃皇然曰:'誰敢有復言者?此事我曾某一人擔當。'於是眾始惘惘然散。""諸位找我有何貴幹?"濃重的湘鄉官話寬厚宏亮,在大廳里迴響。


  蕭孚泗、朱洪章、劉連捷、彭毓橘、朱品隆等人坐在那裡,你看著我,我看著你。誰也不敢先開口。蕭孚泗輕輕地推了一下彭毓橘,小聲說:"你是中堂的老表,你說吧!"彭毓橘見眾人都拿眼睛望著他,分明也是推他出頭的樣子。他想,看來義不容辭了,便正了正衣冠,站起來說:"中堂大人,眾位將軍在營房裡議論,說朝廷硬逼我們交銀子,其實又沒有,都不知如何辦才是,特來請示大人。"說完,偷偷地望了曾國藩一眼。只見曾國藩兩隻榛色眸子正凝視著自己,就像兩把尖刀向心臟刺來。彭毓橘一陣恐懼,忙坐下來,心不停地跳。


  "彭毓橘!"

  彭毓橘見曾國藩叫他,下意識地站起來。


  "你是怎麼想的呢?"彭毓橘一時答不上來,四下望著眾人,劉連捷對他努努嘴,示意他大膽說。


  "大人,金陵城裡的確沒有金銀,眾位將軍從哪裡找得來?都想請大人給皇太后、皇上上個摺子,免了這樁事算了。我也是這樣想的。"彭毓橘鼓起勇氣說完這番話后,覺得兩腿發軟,迫不及待地坐下來。


  "都說金陵是長毛的小天堂,金銀如海,財貨如山,你們說什麼都沒有,皇太后、皇上會相信嗎?"曾國藩仍舊梳理他的鬍鬚,語氣平緩。


  "沒有就沒有,又變不出的!"劉連捷嘟嘟囔囔地說。


  "莫把我們逼急了,狗急了還要跳牆哩!"朱洪章見曾國藩不做聲,話說得放肆了些。


  "中堂大人!"蕭孚泗站起來大聲說。他已經偷運兩船財貨回湘鄉老家去了,倘若朝廷認真追查,不但這兩船財貨得不到,恐怕爵位也會註銷,他因此很著急,"據說富明阿奉僧王之命,過些日子就要到金陵來了,我們不能等著他胡來。""你說怎麼辦?"江寧將軍富明阿將來金陵視察滿城,此事曾國藩已有所風聞,也在擔心。他問蕭孚泗。


  "封鎖十三門,不讓他進來!"蕭孚泗嚷起來。


  "富明阿來金陵視察滿城,你不讓他進來,抗拒朝廷,豈不形同叛逆嗎?"曾國藩依舊平和地問。


  "叛逆就叛逆!"彭毓橘見曾國藩一直沒有斥責他們,以為他心裡支持,膽子大了,"大人,先下手為強,後下手遭殃,自古如此。無賴賭徒趙匡胤都能黃袍登基,大人功德巍巍,天下歸心,何不趁此機會,光復漢家河山!""放肆!"曾國藩氣得猛力拍打桌面,大喊,"來人啦,給我把這個膽大包天的亂臣賊子抓起來!"立時出來兩個親兵,彭毓橘昂首站起,讓親兵捆綁,不爭辯也不反抗。蕭孚泗用眼睛瞟了一下眾人,然後站起來,走到曾國藩座前,雙膝跪下,同來的其他將官也學樣跪下,一齊高喊:"請大人寬恕!""請九帥!"曾國藩大聲發令。一會兒,曾國荃匆匆趕來,見此情景大吃一驚,忙垂手站在大哥身旁問:"杏南犯了何罪?""沅甫,彭毓橘口出狂言,無父無君,你說該如何處置?""大哥!"曾國荃抬頭望了一眼彭毓橘,氣勢雄壯地說,"不要怪杏南,也不要怪諸位兄弟,都是我叫他們乾的。大哥……""不要說了!"曾國藩憤怒地揮手制止,"荊七,紙筆伺候!"王荊七一手拿著筆硯,一手拿著一疊白紙出來。


  "不對,換大筆,大紅硾箋!"荊七進屋后再次出來了。曾國藩望著展開在桌面上的紅底灑金雲紋硾箋,凝神良久,然後揮筆寫下一副聯語。寫完后把筆往硯台上一扔,目光威厲地向眾人環視一周,頭也不回地轉身走了。


  曾國荃等人獃獃地或站或跪,直到聽不見腳步聲,才紛紛走到案桌邊,只見硾箋上寫的是:"倚天照海花無數,流水高山心自知。"眾人有的嘆息,有的咋舌,有的感動,有的木然,有的細細品味而頻頻頷首,有的發出冷笑而搖頭不止。曾國荃先是忿然,繼則凜然,終於頹然地吩咐親兵:"放掉彭藩台。"然後冷冷地對眾人說:"今天的事誰也不準說出去,倘若哪個走漏了半點風聲,九爺的刀要借他的血來磨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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