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一別竟傷春去了
攻克九洑洲之後,彭玉麟、楊岳斌統率湘軍水師又一鼓作氣,將大勝關至七里洲這一段江面兩岸的所有石壘都攻破了。至此,整個長江全部由湘軍水師所控制。天京北門被封鎖了。捷報傳到安慶,使幾個月來一直鬱鬱寡歡的曾國藩略覺寬慰。曾國藩這段日子來,不但為金陵城下的吉字大營提心弔膽,也為如夫人陳春燕的病而憂心忡忡。
同治二年四月二十九日,曾氏在當天的日記中寫道:"三更四點稍寐。四更五點聞號哭之聲,則陳氏妾病革,其母痛哭。余起入內室省視,遂已淪逝,時五月初一日寅初刻也。妾自辛酉十月入門,至是十九閱月矣。謹守規矩,不苟言笑。內室有前院後院,後院曾到過數次,前院則終未一至。足跡至廳堂簾前為止。自壬戌正月初三吐血后,常咳嗽不止,余早知其不久於世矣。料理各事,遂不復就寢。妾生以庚子十二月初四日辰刻,至是年二十四。"以後的日記中,未再見曾氏提起陳氏妾的文字,日記中的內容一如既往:辦事、見人、讀書、下棋等等,亦未見有心情悲傷之類的痕迹流露,直到五月二十一日的日記最後兩行中才出現陳氏的名字:"是日將陳氏妾葬於茅嶺沖山中,繫懷寧西北鄉,在安慶城西十五里,命巡捕成天麒經紀其事。"數月後,其日記中有一句"為陳氏妾寫碑"的話。從那以後,"陳氏妾"便徹底消失在曾氏的日記中。
曾國藩並不貪戀女色,陳春燕也不是國色天香的女人,但這一年多來,他卻是從心裡喜歡上了春燕。曾國藩沒有多少時間和春燕廝守在一起,也沒有以像與兒子談話那樣的熱情來向春燕交待該怎麼做、不該怎麼做,一切都靠她通過細細地觀察體味來決定自己的言行。沒有多久,春燕便出色地做到了這一點,她完全掌握了曾國藩的脾性,服侍得周到細緻,使得精細的曾國藩找不出一點岔子。尤其令曾國藩滿意的是,春燕謹守婦人規矩,一天到晚不多說一句話,不隨便走動。安慶總督衙門有前院後院,後院她只走過幾次,前院是從來不去的,平時走動,走到廳堂的門帘前便止步。還有一點是不貪。春燕的母親和兄嫂有時來看她,走時總是兩手空空的,從不私塞他們一點東西。有這兩條,曾國藩漸漸對春燕生出一絲愛慕來。誰知春燕年紀輕輕卻染上了吐血的惡疾。曾國藩四處延醫,終無效果。四十多天來粒米未沾,只靠吃藥吊著一口氣。曾國藩派人將其母親、兄嫂接來照料。
昨夜,春燕自知死期已至,請曾國藩進內室,支開母親、兄嫂后,哭泣著說:"大人,我能夠服侍大人一年多,這是我的福氣,無奈我福薄命短,不能終生侍候,眼看就要與大人永別了。我一個卑賤的小女子,不值得可惜,但有三件事未了,死不瞑目。"春燕說到這裡,咳嗽起來。曾國藩端來茶杯,春燕喝了一口,略為安定,無比感激地說:"謝謝大人!"又喝了一口,將茶杯放在桌上,繼續說,"第一件不瞑目的是,我肚裡已懷著大人的骨血三個月了。"曾國藩一聽,心裡一陣慌亂。剛娶春燕不久,曾國藩也曾想過晚年得子的事,後來見自己的身體每況愈下,春燕也多時沒懷上,便打消了這個想法。想不到她居然有了,他心裡暗暗責備春燕不該瞞著。聽說老夫少妻生出的兒子聰明異常,唉,這個兒子無指望了!
"我沒有支撐到把他生下來這一天,深負大人恩情,就是到了陰間我也不甘心。第二件,大人的癬疾患了三十年,給大人帶來了無窮的煩惱,我托我哥哥在鄉間打聽偏方。現在得了一個方子,原想親手調理,可惜也不能了。""什麼方子?"曾國藩問,心裡很是感動:這是一個有心計的女人,事情沒辦成之前不露半點風聲,與自己的性格頗為相近。
"這個方子很簡單,就是用菖蒲艾葉煎水天天洗澡,洗上一年半載就可以了。也不知有用沒用,我死之後,請大人再買一個妾來,要她天天煎水給大人洗澡。"曾國藩點點頭,但他已不想再買妾了。
"還有一件,我做了大人一年多的妾,卻沒有見到太太,沒有親自服侍她,我心中不安。雖有幸見到了大少爺,但二少爺和家中五位小姐也都沒見過面。春燕我前生作了孽,今生命薄如紙。哎!"春燕長長地嘆了一口氣,淚水一串串地流出來,好半天,又說出幾句話:"我死之後,請大人看在服侍一年多的情分上,將我的棺木送回荷葉塘,莫讓我作孤魂野鬼。大人你自己要多多保重。"說完便暈過去了。
曾國藩知道春燕難過今日,且不論這一年多來的服侍,就憑昨夜那番"三不瞑目"的話,曾國藩覺得自己今天也應停辦一切公事,守在春燕的病榻邊,給她最後一絲溫情和安慰。但曾國藩沒有這樣做。為了一個女人的死,便廢擱公事,豈不因小失大!一個堂堂協辦大學士、兩江總督,在小妾面前情意綿綿、悲哀失性,傳揚出去,豈不成了人們談笑的話柄!何況昨天收到的兩份上諭,事非尋常,不能耽誤。
同治二年三月十八日,朝廷授曾國荃為浙江巡撫。在此之前,同治元年正月授浙江按察使,同治元年二月授江蘇布政使,均不赴任,仍在軍營。
同治二年三月十八日,朝廷授左宗棠為閩浙總督,兼署浙江巡撫。在此之前,咸豐十一年十二月,授左宗棠為浙江巡撫,不赴任,在軍營帶兵。
下午,曾國藩把趙烈文、楊國棟、彭壽頤幾個最為貼心的幕僚召進籤押房。昨天來了兩份上諭。一是授曾國荃浙江巡撫實缺,不赴任,仍在軍中。一是授左宗棠閩浙總督實缺,兼署浙江巡撫。弟弟榮膺封疆,自然欣慰。兄為總督,弟為巡撫,聖眷之隆,世所罕見,足使曾氏家族榮耀天下。但朝廷為何如此急忙將左宗棠擢升閩浙總督呢?這事卻使曾國藩隱隱約約感到背後有文章。
本來,左宗棠德才兼備,是個不可多得的人物。曾左相識三十年了,儘管曾對左睥睨一切、目中無人的個性不喜歡,但對他廉潔自守、精明幹練則一直是欽佩的。咸豐九年樊燮案中,曾極力保左,次年又奏請左自建一軍援浙,在左打了幾場勝仗后,又密薦左為浙撫。平心而論,左以不足兩萬人的楚軍,三年來攻無不克,戰無不勝,陸續收復衢州、嚴州、金華、紹興等府城,最近又攻克富陽,兵圍杭州,戰果的確輝煌。曾常欽服不已,自嘆不如。但僅僅只有三四年間,便由一個四品京堂升為二品實授巡撫,朝廷對左的酬庸也夠面子了。曾想起自己以一個侍郎身份,帶勇八年才得到一個總督實缺,相比起來,左未免太平步青雲、飛黃騰達了。曾不可理解,朝廷為何要在這時急急授左以總督之職,今後不是要與自己平起平坐了嗎?
"中堂,恕卑職直言,左季高得授閩督,朝廷有深意存焉。"已授七品知縣、仍留幕中的趙烈文經過一番深思后,終於忍不住開腔了。"我想這是沖著大人來的。"見曾國藩臉上不悅,趙烈文趕緊縮了口。
"惠甫,你說下去,為什麼是對著我來的呢?"趙烈文話雖不中聽,卻說到點子上了,曾國藩鼓勵他說下去。
"中堂,依卑職之見,朝廷是要藉此來樹立一支與中堂抗衡的力量。"話已說到這種地步,趙烈文不得不竹筒倒豆子了,"左季高有才能,也有功勞,但給他一個巡撫也足夠了。當年潤帥才還不大,功還不高嗎?也只是一個巡撫;再說遠一點,岷帥的才和功又怎樣呢?也只一個巡撫。論才論功,朝廷沒有必要叫他當總督。左季高為人,只能居人上,不能居人下,當巡撫時便常常自作主張,只是朝廷有命,浙撫受大人節制,才不敢公然對抗。現在做了總督,楚軍兩萬人,大人休想再調派了。朝廷此舉,便是從湘軍中把楚軍徹底分離出去,大大削弱了湘軍的力量。這其實就是前代推恩之計的翻版。"曾國藩靜靜地聽著,臉上無絲毫表情,心裡在稱讚趙烈文的見事之明。
楊國棟也點頭表示贊同:"惠甫之言很有道理。左宗棠這人雖然才高八斗,器量卻不開闊。據卑職所知,他先前便不大服中堂,今後會更仗著朝廷破格禮遇而有恃無恐。說不定,朝廷欲以左宗棠來牽制大人。"曾國藩仍聽著,不做聲。彭壽頤也同意趙、楊的分析。他說:"說不定還有幾個總督封。比如李少荃這一年來在江蘇軍事進展順利,朝廷亦很可能封他一個總督,將他和淮軍由從屬於大人的地位,提到與大人一樣高,那時湘軍、楚軍、淮軍三足鼎立,互不能制約,朝廷就可以此制彼,分而治之。"曾國藩聽到這裡,出了一身冷汗。幕僚們的分析是極有道理的,幫助他更加清楚地看出了朝廷擢升左宗棠為閩督一事的用心,他由此而更加惦念金陵城下的弟弟:倘若李鴻章、左宗棠很快將蘇南、浙江收復了,老九的局面就難堪了。忽然,後院傳來一陣悲愴欲絕的號哭聲。
"大人,春燕她,她過了。"春燕的哥哥腫著兩隻爛桃子似的眼睛進來,對曾國藩說。
曾國藩怔怔地聽著,一股鬱氣沖塞胸口,他真想大喊一聲"春燕",哭著奔向內室,但他理智地控制了。"知道了,你去吧!"他緩慢地邊說邊站起,正要轉身走出籤押房,又坐下來,對趙烈文說:"過幾天康福會從贛北返回安慶,你準備一下,待康福一到,就和他一起到金陵去協助老九。老九身邊缺人,尤其缺出主意的人。""是。"趙烈文站起。楊國棟、彭壽頤也站起來。他們知道曾國藩要進內室與春燕遺體告別,便告辭出門。
"惠甫陪我下兩盤圍棋。你們兩個回去吧!"曾國藩揮揮手。
"還下棋?"趙烈文驚愕得睜圓了眼睛,他對曾國藩此時的心態捉摸不透,只得重新坐下。幾個子擺下后,趙烈文看出曾國藩的棋法紊亂,悄悄地說:"中堂,今天不下了吧!"曾國藩不做聲,很快按下一子,趙烈文只得硬起頭皮陪著,心裡百思不解。一局未終,曾紀澤帶著幾個衙役進來,衙役們的手上都捧著東西。
"父親,幕府里先生們湊了一千兩賻銀,還有輓聯祭幛。兒子請問,要不要刻訃告散發?"曾紀澤說完,站在父親身邊等候示下。這時後院又傳來春燕母親撕心裂肺的痛哭。曾國藩遲疑良久,對兒子說:"賻銀、祭幛全部璧還,輓聯留下,不發訃告。"曾紀澤站在原地不動,好半天才囁嚅著說:"既然這樣,我這就去退還銀物。""慢點。"曾國藩叫住兒子,"銀物叫荊七去退,喪事你不要插手,只管去做你的事。《幾何原本》的序言寫好了嗎?""初稿擬好了。"紀澤站住回答。
"明天上午送給我看。"
"是。"曾紀澤低頭帶著衙役們退出。
"惠甫,這兩天你幫我料理一下喪事。"曾國藩停止下棋,小聲地對趙烈文說。
"中堂放心,我會把一切料理得熨熨帖帖的。用什麼規格,請大人定一下。"聰明的趙烈文終於看出了曾國藩內心的複雜情緒。
"今天夜裡就悄悄抬出衙門,一切祭弔儀式都在靜虛庵舉行,我不參加,紀澤也不去,就由你出面代表曾家應酬,儀式由她的兄長主持。通知安慶府縣,一律不要派人送錢送物去。此事不能張揚,靜悄悄地辦。請靜虛庵的尼姑念三天經。三天過後,就暫在庵內租一間空屋停著,是埋在安慶,還是運回湘鄉,以後再說。"靜虛庵里,尼姑們為春燕念了三天超度經文。總督衙門裡一切如故,沒有一點辦喪事的跡象。曾國藩照常每天治事、見客、讀書、下棋,看不出一絲喪妾的悲哀。第四天夜裡,王荊七帶著供果、錢紙、線香、蠟燭等物,偷偷地陪著曾國藩來到城外靜虛庵。荊七將供果擺在春燕靈柩旁,燃起香燭,焚化錢紙。曾國藩坐在一旁的草墊上,看著黑漆發亮的棺材,既不哭,也不做聲,只是默默地呆坐。過了很久,他從袖口裡摸出一把雕花紅木梳來,輕柔地撫摸著。這是曾國藩給春燕買的惟一一件禮物,只值十文錢。春燕很喜愛,每天用它梳頭。那烏黑的長長的頭髮,那白裡透紅的面孔,隨著這把梳子來到了曾國藩的眼前。又過了很久很久,他叫荊七向尼姑討來幾張白紙和筆硯。藉著昏暗的燈光,他為春燕寫了一副輓聯,吩咐荊七懸挂起來。輓聯掛好后,他又端坐在草墊上,兩眼獃獃地望著它,心裡一遍又一遍地反覆念著:"未免有情,對帳冷燈昏,一別竟傷春去了;似曾相識,悵梁空泥落,何時重見燕歸來。"直到窗紙漸漸變白,天快要亮了,曾國藩才叫荊七將輓聯取下來,在春燕靈柩前焚燒。他最後仔細看了一眼那把雕花紅木梳,然後也將它扔進火中。望著梳子和輓聯一齊燒成灰后,才和荊七一道,無聲無息地回到兩江總督衙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