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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含雄奇於淡遠之中

  安慶幕府聚集著眾多全國一時俊傑,使一向愛才惜才的曾國藩頗為以此自豪。他素來重視對子弟的教育。長子紀澤今年二十四歲了,前次鄉試未中,做父親的不以為然,兒子的情緒卻受到影響,來信中有些抑鬱之詞,父親覺得對兒子有虧欠。咸豐二年,紀澤十四歲,正是求學的黃金年代,不幸離開了京師。這些年,他帶兵打仗,已置身家於不顧,更談不上對兒子的教育了。兒子天資聰穎,也知上進,只是家鄉無良師。倘若因此而不能成才,不僅害了兒子,做父親的也會後悔不已。現在這裡名師如林、嘉朋如雲,更兼父子可以朝夕相對,時常加以點撥,真正是課子的好環境。為此,他要兒子割捨燕爾新婚的情絲,速來安慶求學。


  半月前,紀澤到了安慶,隨行的還有南五舅的獨子江慶才。江慶才小時候因家境不好輟學務農,後來靠著曾國藩的接濟,又斷斷續續念了幾年書,但終因基礎太差,長進不大。江慶才一見做了大官的表哥,便痛哭不已,說父親臨終時一再要他來找表哥,謀一份差使,免得再在鄉里受苦。表弟的能力,曾國藩大致知道些,看在南五舅的份上,沒有一口回絕,心中也有三分成全的意思。總督幕府重金聘請、多方羅致四海才俊,對於前來投奔的,只要有一技之長,也量才使用,不加拒絕,但對無能之輩、庸碌之徒決不收留。曾國藩的觀點是:牛驥同槽,庸傑不分,必然使英雄氣短、才士齒寒。


  半個月來,曾國藩有意識地考察了江慶才,交給他幾件事,都不能辦好;性格又疏懶、褊急,愛以總督表弟自居。尤其是昨天一起吃飯時,親眼看見他將飯碗里的谷一粒粒挑出來,丟到腳底下。曾國藩心裡很不舒服。他自己吃飯時遇到谷,總是去掉穀殼,把裡面的米嚼碎咽下,從未連米扔掉過。一個貧苦出身的人,才過了幾年好日子便忘了本,曾國藩於這件小事上看出江慶才不堪造就。昨夜為此事思考很久,終於下決心了:儘管南五舅有恩於前,儘管江慶才是至親,也決計打發他回家,安慶幕府不能留下這個闒冗。今天一大早,曾國藩跟表弟好說歹說談了半個時辰,又從積蓄中拿出一百兩銀子,又親自寫了"世事多因忙裡錯,好人半從苦中來"的對聯勉勵他,總算把表弟說通了。


  處理好這件事後,曾國藩開始做他每晨必做的功課--臨帖。這些日子臨的是劉墉的《清愛堂帖》,這是紀澤帶來的。


  去年,卜居寧鄉善嶺山的唐鑒,以八十四歲高齡謝世。曾國藩接到訃告后十分傷心,命紀澤代他到寧鄉弔唁。唐鑒的侄兒將一本字帖交給紀澤,說是伯父生前叮囑的,此帖留給曾制台。這本字帖就是《清愛堂帖》。


  曾國藩接過這本字帖,唏噓良久,二十年前從鏡海師研習程朱理學、探討前代興亡的往事,一一浮上心頭,宛如昨天。這本字帖,他曾在唐鑒的書齋里多次見過。後來唐鑒致仕,字帖被送回善化老家。曾國藩那年回家守母喪時,還特地到善化把它借來,細心臨摹過一段時間。劉墉號石庵,謚文清,乾隆朝大學士,書法冠絕一時。《清愛堂帖》集中地體現了他的書法藝術成就,是字帖中的珍品。對唐鑒了解甚深的曾國藩,知道老師如此鄭重地將這本字帖作為遺物留給自己,決不僅僅只在臨摹觀賞,一定另有深意。但鏡海師死前兩年已不能作字,又沒有遺言留下來,這中間的深意究竟是什麼?半個月來,曾國藩天天臨《清愛堂帖》,天天對帖思考,卻始終沒有琢磨透。


  今天,他凝神靜氣地臨摹了兩刻鐘后,又對著字帖深思起來。劉石庵的字,粗看起來天趣自然,有小橋流水、遠山淡墨之意境,細究則筆筆剛健,字字雄放,包含著黃河長江般豪壯氣概。他將帖子又從頭至尾一字一字地鑒賞一遍,看完后,又對整頁整頁作一番鳥瞰。忽然,如同一道陽光射了進來,他的心扉亮堂了。他趕緊拿出日記本來,記下今天這個不尋常的頓悟:

  這段話見於曾氏咸豐十一年六月十七日的日記。


  看劉文清公《清愛堂帖》,略得其自然之趣,方悟文人技藝佳境有二,曰雄奇,曰淡遠。作文然,作詩然,作字亦然。若能含雄奇於淡遠之中,尤為可貴。


  寫完,曾國藩又輕輕讀了一遍,在"含雄奇於淡遠之中"一句下畫了幾個圈。他十分欣賞這句話,自認這是個很大的發現。一時思緒泉涌,不可遏止。他奮筆續寫:


  這段話見於曾氏咸豐九年三月十一日給張裕釗的信。


  昔姚先生論古文之道,有得於陽與剛之美者,有得於陰與柔之美者,二端判分,划然不謀。然柔和淵懿之中,必有堅勁之質、雄直之氣運乎其中,乃有以自立。


  想了想,又寫下去:


  這段話見於曾氏同治三年五月初三日的日記。


  作字之道須陽剛陰柔並進,有著力而取險勁之勢,有不著力而得自然之味,著力如昌黎之文,不著力如淵明之詩,二者闕一不可,亦猶文字所謂陽剛之美、陰柔之美矣。


  他覺得意猶未盡,於是又添了一段:

  這段話見於曾氏咸豐十一年九月十二日的日記。


  大抵作字及作詩古文,胸中須有一段奇氣盤結於中,而達之於筆墨者,卻須遏抑掩蔽,不令過露,乃為深至。


  曾國藩把這幾段聯起來讀了一遍,深感自己今天對字、對詩、對文的研究突然進到了一個全新的境界。難道這就是鏡海師的深意嗎?鏡海師一生以國計民生為重,以培養學生的人格為重,素來視詩文字畫為末技;而自己這幾年來位居總督,帶兵十萬,早已不再是翰苑舞文弄墨的書生了。顯然,鏡海師的用意還不在於此。曾國藩離開書案,在房子里慢慢踱步。走了幾步,他驀然明白了。常言道字如其人,文如其人,作字作文與作人是相通的,既然字可寓雄奇於淡遠之中,文可含陽剛於陰柔之中,那麼為人為什麼不可以如此呢?曾國藩明白過來,也喜悅起來,在日記的結尾處,迅速添上兩句話:"含剛強於柔弱之中,寓申韓於黃老之內。斯為人為官之佳境。"像一個高明的畫師終於完成了最後最得意的一筆,整個畫面瞬時光彩奪目,曾國藩覺得今天這篇日記也因這兩句話而滿篇生輝。他心裡想,鏡海師送帖的深遠意義,可能就在於此。


  今天的這個早晨過得太有意義了,曾國藩的心情很舒暢,想起兒子來安慶這麼久了,也沒有好好地跟他談過話。吃過晚飯,他特地叫兒子到書房裡來。


  同治二年八月十二日,曾氏給次子紀鴻的信上說:"爾於十九日自家起行,想九月初可自長沙掛帆東行矣。船上有大帥字旗,余未在船,不可誤掛。經過府縣各城,可避者略為避開,不可驚動官長,煩人應酬也。"

  曾紀澤身子單薄,不及父親青年時代的厚實,五官與父親一個樣子,只是線條沒有父親的硬朗,顯得柔和一些。待兒子坐下后,曾國藩說:"我這一向很忙,也沒和你多說幾句話。那天到時,我忘記問你了,你在武昌以後坐的船是我原來的座船,船上有一面帥字旗,沿途這面旗幟張掛沒有?""沒有。"紀澤恭恭敬敬地回答,"表叔看到后說要掛起來,我沒同意。""哦,要得。我還問你一句,我寫信要你不要驚動地方文武,你做到了嗎?""兒謹遵父命,沿途所有地方文武的宴請一概謝絕,只在湖口彭侍郎的衙門裡歇了一晚。""要得,要得。"曾國藩點點頭,"甲三,我一再跟你說過,我不望子孫做大官,只望做明理曉事的君子。鄉試中不中,不是重要的,關鍵是把書中的道理參透,這一陣子心情舒坦些了嗎?""兒子在家時,接讀父親手諭,已開朗不少。這次千里乘船來安慶,沿途見山川形勝,風光綺麗,心胸大大開闊了。"曾紀澤高興地笑著,臉上露出孩童般純真的光輝,使曾國藩十分欣慰。


  "這便是古人說的,不僅要讀萬卷書,還要行萬里路。蘇子由說得好:太史公行天下,周覽四海名山大川,與燕趙間豪傑交遊,故其文疏盪,頗有奇氣。心胸一開闊,人的見識也就自然高了。從來功名乃天數,非強求可得,惟聖賢可學而至。我要你摹畫三十二位聖賢像,用心便在此。這三十二位聖賢,你都記在心中嗎?數出來給我聽聽。"國藩志學不早,中歲側身朝列,竊窺陳編,稍涉先聖昔賢魁儒長者之緒。駑緩多病,百無一成;軍旅馳驅,益以蕪廢。喪亂未平,而吾年將五十矣。往者,吾讀班固《藝文志》及馬氏《經籍考》,見其所列書目,叢雜猥多,作者姓氏,至於不可勝數,或昭昭於日月,或湮沒而無聞。及為文淵閣直閣校理,每歲二月,侍從宣宗皇帝入閣,得觀《四庫全書》。其富過於前代所藏遠甚,而存目之書數十萬卷,尚不在此列。嗚呼!何其多也!雖有生知之資,累世不能競其業,況其下焉者乎!故書籍之浩浩,著述者之眾,若江海然,非一人之腹所能盡飲也,要在慎擇焉而已。余既自度其不逮,乃擇古今聖哲三十餘人,命兒子紀澤圖其遺像,都為一卷,藏之家塾。後嗣有志讀書,取足於此,不必廣心博騖,而斯文之傳,莫大乎是矣。昔在漢世,若武梁祠、魯靈光殿,皆圖畫偉人事迹,而《列女傳》亦有畫像,感發興起,由來已舊。習其器矣,進而索其神,通其微,合其莫,心誠求之,仁遠乎哉?國藩記。


  堯舜禹湯,史臣記言而已。至文王拘幽,始立文字,演《周易》。周、孔代興,六經炳著,師道備矣。秦漢以來,孟子蓋與庄、荀並稱。至唐,韓氏獨尊異之。而宋之賢者,以為可躋之尼山之次,崇其書以配《論語》。后之論者,莫之能易也。茲以亞於三聖人後雲。


  左氏傳經,多述二周典禮,而好稱引奇誕;文辭爛然,浮於質矣。太史公稱莊子之書皆寓言。吾觀子長所為《史記》,寓言亦居十之六七。班氏閎識孤懷,不逮予長遠甚。然經世之典,六藝之旨,文字之源,幽明之情狀,粲然大備。豈與夫斗筲者爭得失於一先生之前,妹妹而自悅者哉!

  諸葛公當擾攘之世,被服儒者,從容中道。陸敬輿事多疑之主,馭難馴之將,燭之以至明,將之以至誠,譬若御駑馬登峻坂,縱橫險阻,而不失其馳,何其神也!范希文、司馬君實遭時差隆,然堅卓誠信,各有孤詣。其以道自持,蔚成風俗,意量亦遠矣。昔劉向稱董仲舒王佐之才,伊、呂無以加;管、晏之屬,殆不能及。而劉歆以為董予師友所漸,曾不能幾乎游、夏。以予觀四賢者雖未逮乎伊、呂,固將賢於董子。惜乎不得如劉向父予而論定耳。


  自朱予表章周子、二程子、張予,以為上接孔盂之傳,後世君相師儒,篤守其說,莫之或易。乾隆中,閡儒輩起,訓詁博辨,度越昔賢;別立徽志,號曰漢學。擯有宋五子之術,以謂不得獨尊。而篤信五子者,亦摒棄漢學,以為破碎害道,齗齗焉而未有已。吾觀五子立言,其大者多合於洙泗,何可議也?其訓釋諸經,小有不當,固當取近世經說以輔翼之,又可摒棄群言以自隘平?斯二者亦俱譏焉。


  西漢文章,如子云、相如之雄偉,此天地遒勁之氣,得於陽與剛之莢者也。此天地之義氣也。劉向、匡衡之淵懿,此天地溫厚之氣,得於陰與柔之莢者也。此天地之仁氣也。東漢以還,淹雅無慚於古,而風骨少隤矣。韓、柳有作,盡取揚、馬之雄奇萬變,而內之於薄物小篇之中,豈不詭哉!歐陽氏、曾氏皆法韓公,而體質於匡、劉為近。文章之變,莫可窮詰。要之,不出此二途,雖百世可知也。


  余鈔古今詩,自魏晉至國朝,得十九家,蓋詩之為道廣矣。嗜好趨向,各視其性之所近,猶庶羞百味,羅列鼎俎,但取適吾口者,嚌之得飽而已。必窮盡天下之佳肴辨嘗而後供一饌,是大惑也;必強天下之舌,盡效吾之所嗜,是大愚也。莊子有言:"大惑者,終身不解;大愚者,終身不靈。"余於十九家中,又篤守夫四人者焉。唐之李、杜,宋之蘇、黃,好之者十而七八,非之者亦且二三。余懼蹈莊子不解不靈之譏,則取足於是終身焉已耳。


  司馬子長,網羅舊聞,貫串三古,而八書頗病其略;班氏《志》較詳矣,而斷代為書,無以觀其會通;欲周覽經世之大法,必自杜氏《通典》始矣。馬端臨《通考》,杜氏伯仲之間,鄭《志》非其倫也。百年以來,學者講求形聲、故訓,專治《說文》,多宗許、鄭,少談杜、馬。吾以許、鄭考先王製作之源,杜、馬辨後世因革之要,其於實事求是一也。


  先王之道,聽謂修己治人、經緯萬匯者,何歸乎?亦曰禮而已矣。秦滅書籍,漢代諸儒之所掇拾,鄭康成之所以卓絕,皆以禮也。杜君卿《通黃》,言禮者十居其六,其識已跨越八代矣!有宋張子、朱子之所討論,馬貴與、王伯厚之所纂輯,莫不以禮為兢兢。我朝學者,以顧亭林為宗。國史《儒林傳》衰然冠首。吾讀其書,言及禮俗教化,則毅然有守先待後,捨我其誰之志,何其壯也!厥後張蒿庵作《中庸論》,及江慎修、戴東原輩,尤以禮為先務。而秦尚書蕙田,遂纂《五禮通考》,舉天下古今幽明萬事,而一經之以禮,可謂體大而思精矣。吾圖畫國朝先正遺像,首顧先生,次秦文恭公,亦豈無微旨哉!桐城姚鼐姬傳,高郵王念孫懷祖,其學皆不純於禮。然姚先生持論閎通,國藩之粗解文章,由姚先生啟之也。王氏父子,集小學訓詁之大成,夐乎不可幾已。故以殿焉。


  姚姬傳氏,言學問之途有三:曰義理,曰詞章,曰考據。戴東原氏亦以為言。如文、周、孔、盂之聖,左、庄、馬、班之才,誠不可以一方體論矣。至若葛、陸、范、馬,在聖門則以德行而兼政事也。周、程、張、朱,在聖門則德行之科也,皆義理也。韓、柳、歐、曾、李、杜、蘇、黃,在聖門則言語之科也,所謂詞章者也。許、鄭、杜、馬、顧、秦、姚、王,在聖門則文學之科也。顧、秦於杜、馬為近,姚、王於許、鄭為近,皆考據也。此三十二予者,師其一人,讀其一書,終身用之,有不能盡。若又有陋於此,而求益於外,譬若掘井九仞而不及泉,則以一井為隘,而必廣掘數十百井,身老力疲,而卒無見泉之一日。其庸有當乎?

  自浮屠氏言因果禍福,而為善獲報之說,深中於人心,牢固而不可破。士方其佔畢咿唔,則期報於科第祿仕;或少讀古書,窺著作之林,則責報於遐邇之譽,後世之名:纂述未及終編,輒冀得一二有力之口,騰播人人之耳,以償吾勞也。朝耕而暮獲,一施而十報,譬若沽酒市脯,喧聒以責之貸者,又取信稱之息焉。祿利之不遂,則徼幸於沒世不可知之名。甚者至謂孔子生不得位,沒而俎豆之報,隆於堯舜。鬱郁者以相證慰,何其陋歟!今夫三家之市,利析錙銖,或百錢逋負,怨及孫子。若通闌貿易,瑰貨山積,動逾千金,則百錢之有無,有不暇計較者矣。商富大賈,黃金百萬,公私流衍,則數十百緡之費,有不暇計較者矣。均是人也,所操者大,猶有不暇計其小者;況天之所操尤大,而於世人毫末之善,口耳分寸之學,而一一謀所以報之,不亦勞哉!商之貨殖同、時同,而或贏或絀;射策者之所業同,而或中或罷;為學著書之深淺同,而或傳或否,或名或不名,亦皆有命焉,非可強而幾也。古之君子,蓋無日不憂,無日不樂。道之不明,已之不免為鄉人,一息之或懈,憂也;居易以俟命,下學而上達,仰不愧而俯不怍,樂也。自文王、周、孔三聖人以下,至於王氏,莫不憂以終身,樂以終身,無所於祈,何所為報?己則自晦,何有於名?惟莊周、司馬遷、柳宗元三人者,傷悼不遇,怨悱形於簡冊,其於聖賢自得之樂,稍違異矣。然彼自惜不世之才,非夫無實而汲汲時名者比也。苟汲汲於名,則去三十二予也遠矣。將適燕晉而南其轅,其於術不益疏哉?

  文周孔盂,班馬左庄,葛陸范馬,周程朱張,韓柳歐曾,李杜蘇黃,許鄭杜馬,顧秦姚王。三十二人,俎豆馨香。臨之在上,質之在旁。


  "文王、周公、孔子、孟子、左丘明、莊子、司馬遷、班固、諸葛亮、陸贄、范仲淹、司馬光、周敦頤、程頤、張載、朱熹、韓愈、柳宗元、歐陽修、曾鞏、李白、杜甫、蘇軾、黃庭堅、許慎、鄭玄、杜佑、馬端臨、顧炎武、秦蕙田、姚鼐、王念孫。"紀澤每數一個,曾國藩就扳下一個指頭,數到"王念孫"時,恰好三十二個。曾國藩感到滿意,說:"我寫了一篇《聖哲畫像記》,你拿去好好誦讀,以這三十二個聖哲為榜樣,時時鞭策自己。""是。"紀澤答,那恭敬嚴肅頗像曾國藩祗領聖旨時的樣子。


  曾國藩又問了兒子關於叔祖父當時出殯安葬的情況,以及母親、四叔父和各位嬸母的飲食起居。


  曾紀芬《崇德老人自訂年譜》"同治三年"中寫道:"憶仲姊出閣時,有金耳挖一枚,重七錢,直二十餘緡,一旦為人所竊,歐陽太夫人憂惜之至,數夕未眠,蓋慮其至夫家無耀首之飾也。"咸豐十一年九月二十四日,曾氏給長予紀澤的信上說:"又,寄銀百五十兩,合前寄之百金,均為大女兒于歸之用。以二百金辦奩具,以五十金為程儀,家中切不可另籌銀錢,過於奢侈。遭此亂世,雖大富大貴,亦靠不住,惟勤儉二字可以持久。""紀耀今春出嫁,我也跟紀靜一樣,只付二百兩銀子回家,陳家沒講閑話吧?""陳家倒是沒說什麼,旁人都不相信,說是大學士嫁女,只有二百兩銀子嫁妝,天下哪有這樣的怪事!"紀澤笑笑說,"二妹出嫁的前一天,她的一把金耳挖被賊偷了。""紀耀哪有這種東西?"曾國藩皺著眉頭問。


  "是母親偷偷替她打的,只有七錢重,用去二十兩銀子。為了這個金耳挖被偷,母親一連三個夜晚未睡好覺,淚流不幹。這事傳出去,大家都說大學士夫人竟為一個金耳挖這樣傷心,可見家中金銀不多。於是,二百兩銀子嫁女也就相信了。""今後紀琛、紀純、紀芬出嫁都以此為定例,一律二百兩。"過一會,曾國藩又問,"你們兄弟最近讀些什麼書?""紀鴻跟鄧先生讀《詩經》《爾雅》,我在讀《漢書》。""我生平最愛讀《史》、《漢》、《庄》、《韓》四書,你能讀《漢書》,我很欣慰。"曾國藩順手從案桌邊拿起一本《漢書》翻了翻,"我每天不管事情多忙,都堅持讀史書十頁。你現在無事,至少要讀七八十頁。讀《漢書》有兩種難處,一是假借奇字多,一是難解的句子多。你必須先通小學、訓詁之學,先習古文辭章之學,才能把《漢書》讀通。""父親指教的是。兒子於小學、古文辭章之學基礎都不深厚。""錢警石老先生、俞蔭甫、莫子偲等人都精於小學、訓詁之學,你遇有疑難,可多向他們請教。黎蒓齋、吳摯甫他們,年齡和你差不多,古文根基卻比你深厚得多,你要放下大公子的架子,平素多與他們相處。""兒子讀書十多年了,總像還未得到讀書的奧妙似的,父親,這讀書到底有沒有訣竅?"這幾年來,曾紀澤一直在想這個事,今天可以當面向父親請教了。


  "讀書沒有訣竅,就在於熟讀深思,但要說一點沒有也不是。"曾國藩思索了一下,說,"依我之見,讀書的訣竅在看、讀、寫、作四字緊密配合,每日不可缺一。這話我以前好像對你說過。""我還想請父親詳加指點。"紀澤瞪著兩眼聚精會神地望著父親。這雙眼睛的外形與父親極像,但明顯缺乏父親那種威凜逼人的神采,而顯得柔軟溫和,它來自母親歐陽夫人的遺傳。


  "看,指的默觀,如你去年看《史記》、《韓文》、《近思錄》、《周易折中》,今年看《漢書》。讀,指的高聲朗誦,如《四書》《詩》《書》《左傳》諸經,《昭明文選》、李杜韓蘇之詩,韓歐曾王之文,非高聲朗誦則不能得其雄偉之概,非密詠恬吟則不能探其深遠之韻。譬如富家居積:看書則好比在外貿易,獲利三倍;讀書則好比在家慎守,不輕花費。又譬如兵家戰爭:看書好比攻城略地,開拓土宇,讀書則好比深溝堅壘,得地能守。二者不可偏廢。至於寫和作——""寫和作不是一回事嗎?"紀澤插話。


  "不是一回事。"曾國藩溫和地對兒子說,"寫,是指抄寫。對於好的文、句和章節,不但看、讀,還要寫,將它抄一遍,記得就更牢了。真行篆隸,你都愛好,切不可間斷一日,既要求好,又要求快。我生平因寫字遲鈍,吃虧不少,你須力求敏捷,每日能作楷書一萬,那就差不多了。""我一天到黑坐著不動,才只能寫八千。""努力練,可以做得到的。羅伯宜抄奏摺,一天能抄一萬二,晚上還可以陪我下圍棋。"曾國藩拿出一份羅伯宜剛抄好的普通奏摺給兒子看,"羅伯宜不但抄得快,而且沒有差錯,一篇奏摺抄下來,一個字不改,我每個月給他三十兩銀子薪水,跟其他幕僚差不多。有人不服氣,說羅伯宜年輕,沒有別的長處,就這點能耐也拿這多銀子。我說,他這點長處就值得拿三十兩銀子,用人如用器,這個長處對我很有用,我就重用他。"曾紀澤細看奏摺,字果然寫得好,一個個蠅頭小楷,又端莊又秀美,令人嘆為觀止。他心裡想,這裡人才的確不少。


  "至於作,是指的作詩文,作四書文,作試帖詩,作律賦,作古今體詩,作古文,作駢體文,這些都要一一講求,一一試為之,作詩文宜在二三十歲前立定規模,過三十則難長進。少年不可怕丑,須有狂者進取之趣。這時不試為之,則此後年紀大了,愈發不肯為了。""父親教導的是。"紀澤說,心裡想:難怪四叔父從不作詩文,遇有應酬,總是推給我,大概是年輕時沒有立定規模,現在年歲大了,怕丑的緣故。


  "父親,剛才你所教導的看、讀、寫、作四字訣竅,為兒子迷途指津。兒子素日讀書,對於書上講的,常常覺得似乎是明白了,但仔細思想起來,又無甚心得,這不知是什麼原因?"

  咸豐八年八月初三日,曾氏致紀澤信:"汝讀《四書》無甚心得,由不能虛心涵泳,切己體察。朱予教人讀書之法,此二語最為精當。爾現讀《離婁》,即如《離婁》首章'上無道揆,下無法守',吾往年讀之,亦無甚警惕。近歲在外辦事,乃知上之人必揆諸道,下之人必守乎法。若人人以道揆自許,從心而不從法,則下凌上矣。'愛人不親'章,往年讀之,不甚親切。近歲閱曆日久,乃知治人不治者,智不足也。此切己體察之一端也。涵泳二字,最不易識。余以意測之,曰涵者如春雨之潤花,如清渠之溉稻。雨之潤花,過小則難透,過大則離披,適中則涵濡而滋液;清渠之溉稻,過小則枯槁,過多則傷澇,適中則涵養而浡興。泳者,如魚之游水,如水之濯足。程子謂魚躍於淵,活潑潑地。莊子言濠梁觀魚,安知非樂。此魚水之快也。左太沖有'濯足萬里流'之句,蘇子瞻有夜卧濯足詩,有浴罷詩,亦人性樂水者之一快也。


  善讀書者,須視書如水,而視此心如花如稻如魚如濯足,則涵泳二字,庶可得之於意言之表。爾讀書易於解說文義,卻不甚能深入,可就朱子涵泳體察二語悉心求之。""你的這個困惑,我在年輕時常常遇到。"曾國藩又擺出他慣常的姿態,伸出右手慢條斯理地梳理鬍鬚,"朱子教人讀書,曾講過八個字:虛心涵泳,切己體察。虛心,好理解,即不存成見,虛懷若谷。涵泳二字最不易識,我直到四十上下才慢慢體驗出。所謂涵者,好比春雨潤花,清渠溉稻。雨之潤花,過小則難透,過大則離披,適中則涵濡而滋液。清渠之溉稻,過小則枯槁,過多則傷澇,適中則涵養而勃興。泳者,則好比魚之游水,人之濯足。程子謂魚躍於淵,活潑潑地,莊子言濠梁觀魚,安知非樂,此魚水之快樂。左太沖有'濯足萬里游'之句,蘇子瞻有夜卧濯足詩,有浴罷詩,也是說人性樂於水。善讀書,須視書如水,而視此心如稻如花如魚如濯足,則大致能理解了。切己體察,就是說將自身置進去來體驗觀察。好比《孟子·離婁》首章'上無道揆,下無法守',年輕時讀這兩句話無甚心得。近年來在地方辦事,乃知在上之人必遵循於道,在下之人必遵守於法。若每個人都以道揆自許,從心而不從法,則下將凌上了。我想你讀書無甚心得,可能在涵泳、體察二語上注意不夠。"曾國藩對兒子的這番詳盡的指示,完全是他自己讀書幾十年來的切身體會,對兒子極有啟發作用。曾紀澤認為這是他今天與父親長談中獲益最大的部分,他決心按照父親所教的,將過去所讀的書再好好溫習一遍。


  咸豐八年八月二十日,曾氏給紀繹的信上說:"餘生平有三恥:學問各途,皆略涉其涯溪,獨天文算學,毫無所知,雖恆星五緯亦不識認,一恥也;每作一事治一業,輒有始無終,二恥也;少時作字,不能臨摹一家之體,遂致屢變而無所咸,遲鈍而不適於用,近歲在軍,因作字太鈍廢擱殊多,三恥也。爾若為克家之予,當思雪此三恥。""早兩天,李壬叔要我為他翻譯的《幾何原本》作一篇序言,把我難住了。"隔了一會,曾國藩又對兒子說,"我生平有三恥:天文算學毫無所知,雖恆星五緯亦不認識,這是一恥;作事有始無終,這是二恥;練字不能成自己的一體,又慢而廢事,這是三恥。現已過五十,要洗去這三恥,已不可能了,希望寄托在你們兄弟身上。壬叔的這篇序,就由你去寫。你通過寫序,好好向壬叔、雪村、若汀等人學習天文歷算。他們都是海內最負盛名的專家,學好了,也就為父親洗去了這個恥辱。你做得到嗎?""兒子一定努力做到。"望著父親慈愛期望的目光,曾紀澤硬著頭皮答應了。


  "好吧,夜很深了,你去睡吧,明天還得早起。"曾國藩說著站起來,曾紀澤隨後站起,向父親行了禮,轉身出門。


  曾氏在咸豐十年十月十六日給兩個兒予的信中說:"澤兒看書天分高,而文筆不甚勁挺,又說話太易,舉止太輕。此次在祁門為日過淺,未將一'輕'字之弊除盡,以後須於說話走路時刻刻留心。""甲三!"曾國藩叫住兒子,"我在信中一再跟你講,你的毛病在舉止太輕,語言太快,要你舉止穩重,發言訒訥。今夜你的發言倒還可以,但走路仍是輕飄飄的,一點都沒有改。"

  同治元年五月二十七日,曾氏給次子紀鴻的信上說:"凡世家子弟,衣食起居無一不與寒士相同,庶可以成大器;若沾染富貴習氣,則難望有成。吾忝為將相,而所有衣服不值三百金。願爾等常守此儉樸之風,亦惜福之道也。"紀澤垂手低頭,接受父親的教訓。曾國藩盯了一眼兒子身上穿的衣服,又說,"你這身打扮也太鮮麗了,明日要換掉。凡世家子弟,衣食起居無一不與寒士相同,方可望成大器;若沾染富貴氣習,則難望有成。我現在忝為將相,所有衣服加起來值不得三百兩銀子,你們兄弟要謹守我家世代儉樸之風,這也是惜福之道。懂嗎?"  "懂!"紀澤恭恭敬敬地答。


  "去睡吧!"曾國藩輕輕地對兒子一揮手。


  待紀澤的背影完全消失在黑夜中,他才關好門窗,走進卧室。陳春燕提來一桶熱水,幫他脫去鞋襪。他把雙腳伸進熱度適中的水裡,慢慢地搓擦著,腦子裡又想起東進金陵的九弟來:半個月沒有信來了,他今夜駐營何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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