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七千湘勇葬身三河鎮
六 七千湘勇葬身三河鎮
部署用兵方略的次日下午,曾國藩的座船起錨下行。在武穴,他會見了多隆阿。這一年多來,多隆阿的綠營仗著湘勇的聲威,也打了幾次勝仗,他自己因此升了官,賞了黃馬褂,士兵們也跟著發了財。儘管對湘勇仍有很深的偏見,比起其他滿蒙文武來,他的態度算是友好的了。曾國藩把他著實恭維了一番,圖謀皖中的事暫不告訴,只建議他的部隊移防到滁州、和州一帶,明說是作下一步攻江寧的準備,實是安排他的人馬堵從江寧過來的援兵,保證李續賓、曾國華的成功。多隆阿不明白此中奧妙,欣然接受了。
咸豐九年,曾氏作《湖口縣楚軍水師昭忠祠記》。文中說:"咸豐八年七月,國藩將有事於浙江。道出湖口,廣東惠潮嘉道彭君雪琴,方庀局鳩工,建昭忠寺於石鐘山,祀楚軍水師之死事者,告余具疏上聞。八月疏入,報可。明年七月,國藩將有事於四川,再過湖口,則祠工已畢。"又說:"方其戰爭之際,炮震肉飛,血瀑石壁,士飢將困,窘若拘囚;群疑眾侮,積淚漲江,以求奪此一關而不可得,何其苦也!及夫祠成之後,棵薦鼓鍾,士女瞻拜,名花異卉,旖旎啾玲,江色湖光,呼吸萬里,曠然若不復知兵革之未息者,又何樂也。時乎安樂,雖賢者不能作無事之顰蹙;時乎困苦,雖達者不能作違眾之歡欣。人心之喜戚,夫豈不以境哉! "
船過九江府,曾國藩來到塔齊布祠,燃香焚紙,憑弔了一番。第二天到了湖口。這是內湖外江水師的大本營。所有哨官以上的將官,一齊整隊在此恭候。曾國藩見到自己親手創建的水師如此興旺,且一如既往地對自己忠心耿耿,欣喜異常。他破例給每個水勇賞錢二千文,又親到湖口水師昭忠祠祭奠。然後來到長江邊,擺上供飯供果,焚香燒錢紙。曾國藩在供品前跪下,望空三拜,放聲大哭,將供飯供果一齊拋進江中,又把親撰的"巨石咽江聲,長鳴今古英雄恨;崇祠彰戰績,永奠湖湘子弟魂"輓聯點火焚化。儀式隆重,感情親切,陪祭的水師將官無不為之動容。
到了南昌,曾國藩如同在長沙一樣,主動遍拜南昌官場,並每人送上一簍上等君山毛尖。南昌官場這一年多來也發生了很大的變化。文俊因德音杭布事,被撤去了巡撫職,召回北京,原布政使耆齡升任巡撫。曾國藩對耆齡等人檢查了自己過去在江西的差錯,承擔了未與地方商量擅建厘卡的責任,緩和了以往與南昌官場格格不入的氣氛。
曾國藩正擬按原計劃赴廣信府,與張運蘭、蕭啟江會合東進浙江時,接到五百里緊急上諭。上諭說浙江局勢稍蘇,閩省吃緊,命曾國藩率部改道入福建。曾國藩接到上諭后,便從撫州府,經水路去建昌府。就在曾國藩赴閩途中,陳玉成、李秀成有意調走皖中部隊,集中優勢兵力回撲江北,在烏衣至江浦一帶大敗德興阿的江北大營。正在向皖中進兵的李續賓、曾國華趁著這個空隙連戰連勝,接連攻下太湖、潛山、桐城、舒城。掠足了金銀財寶的湘勇,沉浸在一片狂喜之中。下步兵鋒指向何處?南下打安慶,還是北上攻廬州?李續賓欲暫時駐兵舒城,略事休整,待鮑超霆字營過江后,再合圍安慶。曾國華不同意。
"迪庵兄,用兵之道,在於乘勢,今我軍連克四城,兵勢正盛,亟宜乘勢北進,攻克廬州,豈可屯兵休整?"曾國華生性驕躁,好大喜功,前些年初帶兵時常受挫,尚能做到謹慎收斂,近來輕取四城,遂以為用兵打仗亦不過如此,功可立成,名可立就,對李續賓的穩慎頗為不滿。見李續賓尚在沉吟,他繼續慷慨陳詞:"廬州地處皖中,城池大而富庶,皖省運往江寧的糧餉,陸路大半經廬州運輸,實為發逆老巢之西面屏障;且今日廬州已為皖省臨時省垣,其地位更非往日可比。廬州收復,則皖省全局皆在掌握之中,北出鳳陽、潁州,南下安慶、池州,都可居中從容調度。""滌師在巴河舟中已指示我們先圍安慶,且春霆不久即可過江,我看還是以南下為宜。"李續賓不善言辭,說起話來,遠不如曾國華的酣暢淋漓。他覺得曾國華的話雖有道理,但不甚穩妥。
"迪庵兄,"曾國華笑了笑,不以為然地說,"兵機瞬息萬變,難以預料,且我大哥亦未指示不能打廬州,我軍目前距廬州僅一百五十里,距安慶有二百五十里。安慶城高池深,一時難以攻破,當作長期打算,而廬州到底不如安慶之難下。以今日形勢言,下一廬州,其功勝過下皖省十縣。"曾國華這話有道理。六月份,署理巡撫李孟群陣亡,廬州失守,朝廷震驚。新巡撫翁同書只得將撫署暫設在壽州。朝廷責翁同書速下廬州,翁同書無力為之,將全部希望都寄托在湘勇身上。收復廬州,功勞自然不小。但李續賓還有一層顧慮。
"據探報,陳玉成、李秀成正集結在浦口、六合一帶,與江北大營鏖戰。若是廬州危急,增援部隊三五天便可趕到。打廬州,不一定會勝利。""迪庵兄,你過慮了。"曾國華拍著李續賓的肩膀說,"陳、李二逆圍江北大營,志在解江寧之圍。正因為德興阿扯住了陳、李,我們才可以放心打廬州。你不必再猶豫了,就讓他德興阿去賣命,我們摘現成的果子吧!滿人處處占我們的便宜,這次也輪到我們佔佔他們的便宜了。"說罷,得意地大笑起來。曾國華身為曾國藩的嫡親兄弟,一向被大哥視為奇才,李續賓不便再堅持下去,心想:待攻下廬州后再回兵安慶也行,克複臨時省垣,畢竟是一樁大功。
李、曾統率的這七千人,其基礎是長沙建大團時的羅澤南一營,系湘勇中的精銳之師,當即全部開出舒城,兼程向廬州進發。沿途太平軍不戰自退,李、曾心中高興。傍晚,湘勇駐紮在金牛鎮。探馬報:前方四十里處的三河城外,長毛新築石壘九座,鎮上糧草堆積如山,兵器甲仗無數,從舒城、桐城一帶潰逃的太平軍亦聚在這裡,看陣勢,欲在此與湘勇決一死戰。
曾氏同治二年四月二十二日日記:"皖南到處食人。人肉始賣三十文一斤,近聞增至百二十文一斤,句容、二溧八十文一斤。荒亂如此,今年若再凶歉,蒼生將無噍類矣!亂世而當大任,豈非人生之至不幸哉!"曾國華大喜說:"皖中糧食奇缺,據說人肉賣到一百二十文一斤。長毛大批糧食聚積此地,真乃天賜我軍。"李續賓也高興地說:"今夜安穩睡一覺,明早一鼓作氣拿下三河。"二人正商議間,忽一人闖入帳內,高喊:"大帥,前進不得,請速退兵!"曾國華看時,原來是一個年輕的讀書人,不經通報,徑自闖了進來,大怒道:"你是誰?知此處是什麼地方嗎?""大帥,"那人並不害怕,神色自若地說:"小生特地冒死前來相告,據確鑿消息,陳玉成、李秀成已在烏衣鎮大敗德興阿,江北大營全軍潰敗,目前正反戈進皖,三河乃陳、李設下的陷阱。""江北大營潰敗?"李續賓大驚。這個消息使李續賓對來人改容相待,忙請他坐下,親兵獻茶。李續賓問,"足下尊姓大名,何以知德興阿已敗於陳、李之手?""小生姓趙名烈文,字惠甫,江蘇陽湖人。今天上午從全椒來到此處訪友。昨天在縣城見到長毛先頭部隊,並聽他們說大軍隨後就會到。""不要緊,三河離廬州只有六十里,待我們明日拿下三河后,即全速北進,等陳、李二賊趕到廬州時,我們早已進城了。"曾國華並不把此事看得很重。
"大帥,這三河城不比別處。它前傍界河、馬柵河,後為巢湖,右側為白石山,左側為金牛嶺。從南面入三河城,只有金牛鎮上一條大道。當地人稱三河城一帶為一天然水葫蘆,葫蘆口即為金牛鎮,裡面裝著半葫蘆水。此地易守難攻,故長毛將糧草器械存於此處,以便隨時接濟廬州、江寧。今長毛在鎮外添築九壘,金牛鎮大道撤除防兵,是有意讓大帥軍隊進葫蘆口,請千萬莫上當。""依你之見如何?"趙烈文將三河城一帶的地勢說得如此詳細,引起帶兵多年的李續賓的重視。
"依小生之見,立即從此地南下,趁廬江守賊不備,奇襲廬江城,定可一戰成功。""趙先生,謝謝你的好意。用兵打仗,豈同兒戲,北進廬州已定,不能改變,趙先生請回吧!"李續賓正在思索時,曾國華已不耐煩地下逐客令了。一個素不相識的青年後生的幾句話,就可以改變如此重大的進軍目標嗎?他生怕李續賓和趙烈文再談下去,被趙的話打動。趙烈文只得訕訕告退。
"兵機豈書生所知。"曾國華斷然對李續賓說,"管他水葫蘆、酒葫蘆,我們都要把它捅破。迪庵兄,明日起個早,我們分頭攻打。"李續賓不想掃這個曾府六爺的興頭,同意了他的計劃。
吳定規半個月前來到三河,按照陳玉成、李秀成的布置,環鎮構築九個石壘。這些天來,奉命讓城的太湖、潛山、桐城、舒城四城守將相繼來到三河,當他們得知李續賓、曾國華已駐兵金牛鎮的時候,無不佩服陳、李二主將的神機妙算。當天深夜,吳定規便派飛騎將這一重要軍情報告了已到全椒的陳玉成、李秀成。
第二天清早,李續賓、曾國華率領七千湘勇,氣勢洶洶地開到三河。一天激戰下來,九座石壘全部被攻破。石壘中儘是金銀美酒,湘勇個個喜笑顏開。
曾國華得意地說:"長毛只能嚇唬膽小無能的人。那個姓趙的既有心知兵事,又膽小無識見,可憐!打下廬州城,我請你到包孝肅祠堂痛飲三杯如何?""一定奉陪!"李續賓也快樂地笑起來。
此後,接連三天,湘勇對三河城發起強攻,均無功而回。原來,太平軍在鎮前挖了一道八丈寬、二丈深的護城河,西接馬柵河,東連巢湖,護城河被水灌得滿滿的。湘勇的進攻,都被河對面的火炮、強弩所壓住。連戰連勝的湘勇並不氣餒。一道護城河,能擋得幾天?白天無功而回,晚上回營照舊大吃大喝,不少人懷揣著掠來的銀子,半夜偷偷溜出營房,到附近農家去,找個女人睡上一兩個更次,再趁著夜色朦朧時回營來。大家都覺得這樣很痛快,巴不得不戰不和地在三河城多呆些日子。曾國華也偷偷干起這個事來。他勾引了鎮郊一個小飯鋪的年輕寡婦。那婦人美貌風騷,遠勝他荷葉塘的妻妾。曾國華天天晚上瞞著李續賓在飯鋪過夜,並思量著如何把她藏在軍營中帶走。
傅耀琳撰《李續賓年譜》卷三:"初,公在桐城以軍士戰疲,又慮賊繞竄潛、太,發書湖北調防軍。官文持公書遍示司道曰:'李公用兵如神,今軍威大振,何攻不克?豈少我哉!'其下無敢異者。公檄召成大吉軍,勇毅公與官文書請自率之進。胡公居喪,得公潛山手書,急走書官文,言公力戰太苦,兵太單,後路太薄,曾公國藩亦自建昌以書論之。官文堅持初意。"
就在這個時候,陳玉成、李秀成帶領十二萬人馬晝夜兼程,步步進逼三河。廬州守將吳如孝會合捻軍首領張樂行南下,阻遏可能從皖西來的增援部隊。當探馬將這一嚴峻形勢報告李續賓和曾國華時,他們才如夢方醒,但為期已晚。李續賓一面火速派人向湖廣總督官文求援,請調駐紮在羅田、黃梅一帶的綠營前來幫忙,一面修築工事,準備迎戰。而此時恰巧胡林翼因母喪回籍,官文拿著李續賓的求援書遍示僚屬,取笑道:"湘勇名將九江都打下了,小小的三河算得了什麼?"遂不派一兵一卒。李續賓大為失望,又不好意思厚著臉皮再請求。
太平軍在白石山、羅家埠、北夾關一帶布下天羅地網,卻並不立即向湘勇進攻。這一夜,曾國華按捺不住對飯鋪寡婦的思念,二更后,見毫無動靜,又悄悄溜出營房,鑽進了飯鋪的後門。
三更剛過,金牛嶺、白石山上陡起秋霧。霧越來越大,越來越濃,霎時間,從金牛鎮到三河城,方圓三四十里地面上的山水房屋,全部消失在一片夜霧之中。此時,陳玉成、李秀成將布置多日的大網開始收攏了。
陳玉成率本部七萬人從金牛鎮大道向三河推進,李秀成指揮五萬人從白石山翻過來,吳定規統領三河城上一萬人馬踏過護城河,吳如孝、張樂行帶一萬人由西向東。四路人馬十四萬人,從東南西北四個方向,將七千湘勇團團包圍在三河城郊。當震耳欲聾的鼓角聲,把李續賓和湘勇們從睡夢中驚醒時,他們面臨著的,已是無可挽回的滅頂之災了。湘勇們驚慌失措,心膽俱裂,成百上千的人,稀里胡塗地頃刻間便做了無頭鬼。濃霧中,即便打起燈籠,十幾步外的人和物也看不見,李續賓又急又恨。周國虞命令手下人齊聲高喊: "活捉李續賓!"
"抓住李妖頭,抽筋剝皮,報仇雪恨!"李續賓慌亂之中顧不得找曾國華,提著一把劍倉皇而逃。
曾國華睡在寡婦溫暖的被窩裡,忽然被一陣粗暴的射門聲驚醒:"快開門,快開門!老子們要砸了!"原來,這是幾個太平軍。前幾天,還是德興阿手下的綠營士兵,烏衣鎮兵敗后投降了太平天國,他們想趁混亂之機打家劫舍,發點財。曾國華猛地從被窩裡爬出,趕緊穿衣,寡婦嚇得臉色慘白,緊緊抱住他。曾國華推開寡婦,抽出佩劍。門被沖開了。火把之中,士兵們一眼看見放在床頭的曾國華的官服,驚叫道:"這是一個清妖!" "還是一個官兒哩!"
"抓活的!"
說話間,幾個士兵一擁而上。曾國華畢竟是一介書生,如何是他們的對手。交手不過兩三下,劍便被擊落,立即被活捉了。士兵們狂呼亂叫起來,拿麻繩將曾國華綁得死死的,吆喝著推出門外。一個士兵盯著寡婦,捨不得走,有人在門外吼:"色鬼!想打水炮了?你若不去,賞銀沒你的分。"那人走到寡婦身邊,在她的臉上重重地掐了一下:"小娘們,待會兒再跟你痛快玩一陣。"曾國華垂頭喪氣地走出門,聽見四面八方的喊殺聲,方知太平軍已展開了全面進攻,後悔不迭,心中尋思著如何逃走。
太陽出來后,霧消散了。李續賓帶著百餘名親兵,慌亂之中逃到一個小山包上。只見山包周圍,太平軍人山人海,無數面紅、黃、藍、白、黑旗幟迎風招展,李續賓知今日已難逃厄運,懊喪地靠在一棵樹邊低頭長嘆。他後悔不該聽信曾國華的無知妄見,後悔沒有採納趙烈文的建議,恨官文不出兵救援,更恨自己麻痹輕敵,沒有料到敵人在霧夜中偷營,面臨著的毫無疑問是全軍覆沒。從咸豐三年來,大大小小百十個戰役所贏得的三湘名將的聲譽將掃地以盡,滌師的進軍皖中的用兵計劃也全盤打破了。這時,周國虞帶著一支人馬衝上山來,大喊:"樹下的那個清妖便是李續賓!活捉的,賞銀一千兩!"話音未落,幾百名士兵吶喊著衝上山來。內中有幾個野人山的人,更是痛恨已極,高叫:"抓住李續賓這個狗娘養的!""把這條惡狗碎屍萬段!"羅爾綱所著《太平天國史》:太平天國戊午八年(清咸豐八年)"十月初七日,大軍趕到三河鎮,大敗清浙江布政使湘軍大將李續賓,殲其全軍,李續賓自縊死"。
李續賓身邊的親兵慌忙迎敵。李續賓雙腳都已受傷,他剛一邁步,便痛得錐心般難受。眼看太平軍就要衝上山頂,李續賓咬咬牙,解下腰帶,向北跪下三叩頭,然後將腰帶掛在樹杈上,踩著一塊石板,將頭伸進帶圈中,追隨他的老師羅澤南去了。
正午時分,陳玉成、李秀成勝利地結束了對太平天國後期起著重大作用的三河戰役,七千湘勇除兩三百名僥倖逃走者外,全部葬身三河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