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曾國藩躊躇滿志,血祭出師;一道上諭,使他從頭
第二天一早,石鼓嘴到演武坪一帶沸騰了。五千陸勇全部穿上一色的新裝,什長以上的官員都配上了馬,刀槍晃動,戰馬嘶鳴。全體陸勇聚集在演武坪上,等待出征的炮響。五千水勇全部登上新船。這些新船整齊地停泊在石鼓嘴下湘江水面上。近三百座西洋大炮已安裝在快蟹、長龍上。一個多月前還只是些不起眼的船民農夫們,現在神氣十足地站在洋炮邊,彷彿已變成了勇士似的。從桑園街渡口到石鼓嘴渡口一段的蒸水上,則停泊著臨時雇來的兩百多號民船,六七千夫役忙著裝上最後一批糧草煤鹽。
三聲炮響后,塔齊布、羅澤南等人率領陸營官兵從演武坪出發,走過青草橋,向北前進。曾國藩帶著郭嵩燾、劉蓉、陳士傑、黃冕等一批人來到石鼓嘴江邊,他們將在此乘船隨同水師順流北下。
江邊早已豎起一根兩丈多高的旗杆,旗杆用白漆刷得發亮,桿頂端掛著一面杏黃旗,旗上用黑絲線綉著斗大一個"曾"字。江風吹動著旗幟嘩嘩作響,吸引石鼓嘴上上下下成千上萬看熱鬧的百姓。旗杆旁邊擺著一張大方桌,桌上滿是點燃了的蠟燭、線香。桌邊有一隻空木盤。離方桌十餘丈處,臨時搭起了一個帳篷,衡州知府陸傳應帶領衡陽、清泉兩縣縣令和各衙門官員,在這裡為曾國藩等置酒餞行。
曾國藩在眾人簇擁下,來到石鼓嘴邊。因為尚在喪期中,他仍著往日常穿的黑布舊棉袍,只是由於過度興奮,臉上泛著紅光,顯得神采煥發。他雙手抱拳,向四方圍觀人群不停地拱手,算是對他們表示問候、答謝。山上山下發出一陣陣轟動,許多人在高喊:"曾大人!曾大人!"曾國藩徑直向旗杆邊的方桌走去。方桌前早已鋪好一塊蒲墊。曾國藩跪在蒲墊上,望天拜了三拜。
這時,一個團丁牽了一頭水牛過來。這水牛雖然骨架龐大,但皮褐肉瘦,步履蹣跚,顯然是一頭已精疲力竭的老牛了。昨天,曾國藩臨時決定,要在湘江邊舉行隆重的血祭儀式,吩咐國葆買一頭牛來。國葆懂得血祭儀式的重要,在附近農家用高價買來一頭油光水亮、高大精壯的水牛。當國葆將牛牽到大哥面前時,曾國藩撫摸著牛背,很是滿意,隨後嘆了一口氣,對國葆說:"換一頭不能耕田的老牛吧!它還在出力之時,殺了可惜。"於是換成了現在的這頭羸牛。昨夜,這頭牛被清水洗了三遍,又餵了些精飼料。清早起來,脖子上又套上一條綵綢。這頭老牛並不明白此行是在奔赴殺場,因受過昨夜的精心款待,今晨一反平日奄奄待斃的神態,居然揚起四蹄,歡快地走到石鼓嘴下。隊伍中走出十個穿戴鮮艷、年輕力壯的團丁,他們來到老牛身邊。八個人蹲下去,二人一組,分成四組,都用手捉住牛的四隻腳,前面兩人,一人捏住一隻角。只聽見牽牛的團丁發出一聲口哨,十個人同時一聲吆喝,將老牛掀翻在地。牽牛的團丁迅速從腰中拔出一把短刀來,朝老牛的喉管猛地一刺,鮮血從喉管噴出。一個小團丁趕快跑過來,用木盆將血接住。老牛在地上四蹄亂踢,全身痛苦地抽搐著,兩隻榛色大眼珠鼓鼓地望著蒼天,嘴裡發出一聲聲悲慘凄厲的吼叫。它掙扎一番,慢慢地氣竭力盡,終於平靜地躺在沙礫上,再也不動彈了。
國葆過來,雙手捧著牛血,走向跪在方桌邊的大哥身邊。曾國藩站起來,神色異常莊重地接過血盆,將它舉過頭頂,緩緩地走到旗杆邊,跪下,默默地禱告,然後站起,將牛血淋在旗杆上,看著暗紅色的鮮血順著潔白的旗杆流向土中。最後,他將木盆猛地一摔。隨著木盆落地聲、鑼鼓聲、軍號聲、鞭炮聲一齊響起,直震得地動山搖,水波晃蕩。
陸傳應率領文武官員們走過來,向曾國藩敬獻美酒一杯。曾國藩接過酒杯,用手指彈出幾滴落在地上,然後一飲而盡。隨之一陣歡快的嗩吶聲響起,陸傳應後面,兩個大漢抬著一面黑底金字橫匾走過來,那匾上漆著八個大字:國之干城,民之矚望。曾國藩喜出望外,雙手捧過,立即有親兵過來接了去。曾國藩拱手向陸傳應道謝:"陸太守,衡州父老所送的金匾,國藩擔當不起,請太守轉達一萬湘勇的謝意。國藩亦將勉力為之,不孚眾望。"陸傳應說:"祝大人此去旗開得勝,早凈逆氛,造福社稷。"陸傳應說完后,王世全也捧著一杯酒走過來說:"大人,世全受東洲書院、石鼓書院四百學子的委託,向大人敬一杯酒,祝大人一路捷報頻傳,凱歌高奏。"曾國藩笑著說:"國藩與全體湘勇深謝東洲、石鼓兩書院學子的美意。"從世全後面也走出兩個青年學子,抬著一塊藍底白字橫匾恭恭敬敬地送給國藩。國藩看時,那匾上也是八個字:剪滅邪教,衛我孔孟。曾國藩也高興地收了。
鑼鼓軍號鞭炮聲又響起,曾國藩與衡州官員、東洲石鼓兩書院學子,以及衡州城裡昔日的親朋好友和半年來新交的各界人物,一一告別,滿懷著壯志將酬的豪情,邁著穩重的步伐,向停泊在江邊的拖罟走去。
正在這時,一騎飛馬從北邊奔來,踏過青草橋,直向石鼓嘴衝去。快到歡送的人堆邊時,馬上的人高喊:"曾大人接旨!"曾國藩此時正走在跳板上,猛聽得"接旨"聲,趕緊停下腳步。飛馬已來到江邊,馬上坐的是巡撫衙門的聶巡捕。聶巡捕跳下馬來,對曾國藩說:"請大人接旨。"曾國藩回到岸上,望北跪下。聶巡捕攤開聖旨,高聲念道:"前任禮部右侍郎曾國藩輕信一面之詞,為革職降級業已亡故之前湖北巡撫楊健請入鄉賢祠,實屬大幹律令,部議革職嚴辦。朕思曾國藩將統率湘勇北上剿賊,改為降二級留用。欽此。"聶巡捕念完后,江岸所有為曾國藩送行的人莫不驚愕萬分,一齊望著跪在地上的曾國藩。只見曾國藩臉色鐵青,兩眼冷漠。他機械地說了聲"謝旨",磕了一個頭,然後站起來,整整衣袍,昂首向跳板走去。
拖罟緩緩起錨,水師按預定時間啟程了。望著漸漸遠去的衡州府城,曾國藩對此時忽然接到這樣一道聖旨百思不解。即使那份奏請完全不當,也不至於受這般重的處分,何況那份奏請用辭極為穩當:"名宦以吏治為衡,鄉賢當以輿論為斷。"既然原籍輿論尚可,以一故巡撫而入鄉賢祠,又幹了哪條律令呢?更何況其孫今日有功於國!昨日王闓運書房密言浮現在曾國藩腦海里,莫非是出於王闓運所指出的那個緣故?想到這裡,曾國藩從頭寒到了腳。在一萬湘勇喜氣洋洋,充滿著升官發財的熱望時,他們的統帥心頭卻蒙上一層濃厚的陰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