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衡州練勇
一 王錱掛出"湘軍總營務局"招牌,遭到曾國藩的指責曾氏的祖籍,其年譜上是這樣寫的:"曾氏祖籍衡陽,國初有盂學公者始遷湘鄉荷塘都之大界里,再傳至元吉公,族姓漸多,資產漸殖,遂為湘鄉人。"曾氏的夫人歐陽氏的家世,可見之於曾氏所著《歐陽府君墓志銘》。歐陽氏的父親名凝祉,字福田,"先世自江西徙居衡陽"。凝祉三歲而孤,依母長成,出身秀才,以教師為業。生有二予二女,長子名柄銓,次子名柄鈞。長女即歐陽夫人,次女嫁彭治官。
又,年譜載曾氏曾就讀于衡陽唐氏家塾,師從汪覺庵先生。
位於南嶽衡山南麓的衡州城,是湖南僅次於長沙的名城。湖南自古有三湘之稱。何謂三湘,其說不一。有一種說法是:瀟湘、蒸湘、沅湘合為三湘。衡州城正是蒸水與湘水的匯合處,為兩廣之門戶,扼水陸之要衝,物產富庶,民風強悍,歷來是兵家必爭之地。曾國藩對衡州特別親切,這是因為他一來祖籍衡州,二來歐陽夫人是衡州人,三則他少年時代曾在衡州求學多年。來到衡州,曾國藩如同回到湘鄉,有一種魚游大海、虎歸深山之感。
衡州城小西門外蒸水濱,有一片寬闊的荒地,當地百姓稱之為演武坪。這是當年吳三桂在衡州稱帝時,為演兵而開闢的,後來便成為歷代駐軍的操練場,比長沙南門外練兵場要大得多。曾國藩把他帶來的一千多號團丁,便安扎在演武坪旁邊的桑園街,指揮所設在桑園街上一棟趙姓祠堂里。為便於日常商討,他要羅澤南、王錱、李續賓、李續宜、康福、江忠濟及滿弟國葆等都住在祠堂里。
這天上午,曾國藩吩咐王錱布置指揮所后,便帶著羅澤南等人去拜訪衡州知府陸傳應。在知府衙門裡吃完午飯回來,曾國藩老遠就聽見趙家祠堂前鞭炮轟響。羅澤南笑著對曾國藩說:"璞山辦事能幹,就是有點好大喜功的毛病。其實也不必搞這大的排場,像金號開張一樣。"羅澤南出身酷貧,又篤信理學,持身處事一向節儉,在這點上與曾國藩甚是相投。曾國藩點點頭說:"關鍵是要把勇練好,這種虛排場不要擺。"王錱見曾國藩回來,滿面春風地迎上前去,說:"曾大人,木牌子一時做不出來,我們這樣大的一個衙門,豈能沒有招牌?我一邊叫木匠趕快做,一邊先用紙寫了糊起來。為圖個吉利熱鬧,買了幾萬響鞭炮慶賀慶賀。"曾國藩看祠堂正門右邊,已從頂到底糊上一長條紅紙,上面用顏體端端正正地寫了一行大字,字字飽滿穩當,出自王錱的手筆:"欽命團練大臣曾統轄湖南湘軍總營務局"。為招牌一事,王錱思考了一上午,最後定下這十七個字。他認為堂堂皇皇,很有氣派,心中甚是得意,正期待著曾國藩的誇獎,只見曾國藩兩道掃帚眉慢慢鎖緊,說了句"璞山跟我進來",便徑直向祠堂裡面走去。王錱心頭一涼,跟著進了屋。待王錱進門后,曾國藩板著面孔說:"璞山,這麼大的一件事,你如何不問我便自作主張,你知道犯了大錯嗎?"王錱不到三十歲,才大心高,常謂一息尚存,即當以天下萬世為念,雖連個秀才都未撈到,卻儼然以主宰浮沉的人物自居。他這種氣魄很得羅澤南的賞識。在羅澤南看來,王錱是他眾多才氣橫溢的弟子中的第一人,好比孔門七十二賢中的顏回。王錱不認為自己寫的招牌有什麼錯,不服氣地說:"卑職不知有何過錯。"對王錱的文武之才,曾國藩也很欣賞。他意識到剛才過於嚴厲了,便放鬆麵皮,略為和緩地說:"你先坐下吧!"王錱在曾國藩對面坐下來。曾國藩耐著性子細細地說:"璞山,你這個招牌氣派是夠氣派了,但有兩個大的差錯。欽命說的是幫辦團練,'幫辦'二字,定下了主從關係。巡撫駱大人是主,我是協助。你如何能偷梁換柱,擅自去掉'幫辦'二字呢?此其一。第二,我們辦的是團練,不是軍隊,怎能自稱湘軍?這不是在公告大眾,要在綠營之外另建軍隊嗎?羅山和你們在湘鄉練的勇,人家也只稱湘勇。今後,我們這批團丁可自稱湘勇,一來湖南簡稱湘,二來也可紀念湘鄉練勇的開創之功,但決不能自稱湘軍。璞山,你有沒有想過,這一去'幫辦',改'勇'為'軍',將會授人以柄啊!"王錱是個聰明人,經曾國藩一提醒,立即認識到問題的嚴重性,趕緊說:"卑職一時考慮不周,我這就叫人撕下。"王錱剛要出門,曾國藩又叫住他:"璞山,你的顏字越寫越好了,木牌要好幾天才能製成,還得借你的大筆再寫一幅先貼著。" "寫幾個什麼字?"
"還寫原來的老招牌:湖南審案局。"離開長沙前夕,駱秉章在曲園酒家大擺筵席,為曾國藩及團練全體哨長以上的頭目餞行。徐有壬、陶恩培、左宗棠和糧道、鹽道等官員都出席作陪,鮑起豹和清德卻拒絕參加。久遊宦海的曾國藩十分清楚駱秉章等人的世故,但他不想與駱秉章撕破臉,於是帶著眾頭目欣然出席。駱秉章心裡果然高興,二人並肩坐在一起暢談,如同一對親密無間的好朋友。
曾國藩深知藉助駱秉章的重要,把招牌一事處理好后,便立即給駱秉章寫了一封信,向他報告團丁安置的情況,歡迎他隨時來衡州視察。接著,曾國藩又給郭嵩燾、劉蓉各寫一信,邀請他們來衡州共舉大事。又寫了一封信給黔陽教諭、平江舉人李元度。李元度字次青,曾和曾國藩在嶽麓書院同窗。曾國藩欣賞李元度的才思敏捷,也請他來衡州幫辦文書。又寫了一封給正在桂陽州原籍守制的陳士傑。道光二十八年,陳士傑以拔貢上京考小京官,朝考時,閱卷大臣正是曾國藩。曾國藩見他的策論議論風發,言之有物,欣喜地録取了他。從那以後,陳士傑視曾國藩為恩師。
寫完這幾封信后,曾國藩感覺疲勞。他在床上躺了一下,卻不能合眼。一個更大的計劃,需要他儘快拿定主意。這就是今後如何訓練這批湘勇。他在心裡盤算著:自己之所以出山,目的是做李泌、郭子儀的事業,要如此,必須有一支強兵勁旅,這支人馬雖不能叫軍隊,而只能稱練勇,但實際上要比八旗、綠營強得多。一千號人,無論如何少了。但若一旦擴勇,便會立即招致非議。目前有十個省辦起了團練,其它九省都沒有湖南這樣的大團,幫辦團練大臣所直接掌握的團丁,都不過兩三百人。湖南已有一千餘人了,還要擴大,朝廷會不會同意?這是一。第二,餉銀從何而來?自從洪楊事起,朝廷的經費便日感不支。這是曾國藩所深知的。要朝廷撥錢,希望渺茫;要駱秉章、徐有壬撥款嗎?也不能指望。曾國藩躺在床上,被這兩大難題困擾著,思前想後,找不到解決的辦法。
荊七推門進來,對曾國藩說:"大人,剛才陸知府派人送來一封急信。"曾國藩坐起,從荊七手中接過信。原來,這信是新擢升為湖北按察使、正帶兵在江西前線與太平軍西征軍作戰的江忠源寄來的。江忠源信上說:長毛勢力強大,能征慣戰,打仗不怕死,又會收買人心,很難對付。請曾國藩在長沙多募幾千人馬,練成精兵,早日開赴江西,補充他的楚勇。看完這封信后,曾國藩想到了一個好主意。
曾國藩興沖沖地給江忠源回信,告訴他已來到衡州練勇,請他向皇上奏明,委託湖南幫辦團練大臣在衡州招募五千勇丁,訓練成軍,交他指揮。"只要朝廷明文同意擴勇,餉銀的著落再想辦法。"曾國藩心想,"至於交不交江忠源去指揮,那還不是憑我一句話。我不給他,諒他也不好意思來硬要。"
不久,郭嵩燾、劉蓉、陳士傑都先後來到衡州,曾國藩很是高興,他認為自己給這幾個地位不高卻才能罕見的朋友到了一個可以施展平生抱負的舞台。郭嵩燾告訴曾國藩,他在湘陰募集了一批軍餉,過幾個月便可湊齊二十萬。李元度也應邀來了。這個戴著深度近視眼鏡、個頭瘦小的文人還帶來五百平江勇,一來便對曾國藩說,要棄文就武,當營官帶兵打仗。曾國藩很欣賞他的這份勇氣。趁著大批勇丁尚未到齊的空隙,曾國藩和羅澤南、王錱、郭嵩燾、劉蓉、陳士傑、李元度等人天天商討練勇之事。大家參照戚繼光的束伍成法,結合目前的實際情況,制定詳細的軍事條例。曾國藩又寫信給駱秉章,向撫標中軍借調塔齊布、楊載福、周鳳山三人。駱秉章同意了。不久,三人也一同來到衡州。曾國藩見文武人才濟濟,氣象興旺,心中甚為興奮。這時,朝廷同意擴勇的批文也已下達。一個月後,李續賓、曾國葆、金松齡從湘鄉募來二千五百勇丁,鄒壽璋、儲枚躬、江忠濟從靖州、辰州、新寧、寶慶等地募來一千勇丁,連同過去的一千人和李元度的五百平江勇,合共五千餘人。曾國藩將這五千餘人分為十營,委任塔齊布、羅澤南、王錱等人為營官。為使官勇們能一心一意地操練,曾國藩決定發厚餉。
在朝廷未撥下餉銀之前,曾國藩與衡州知府陸傳應商議,先把修城牆的十萬銀子挪過來用。銀子兌了現,官勇們操練都有勁。曾國藩制定了嚴格的營規:每天五更三點放炮,聞炮即起,夜晚每營派十人巡邏;黎明演早操,營官、哨官必須親自到場;午刻點名一次;日斜時演晚操,二更前點名一次。每逢三、六、九日午前,曾國藩本人親到演武坪監督操練,並訓話。從早到晚,每天演武坪塵土飛揚,喊殺聲不絕,衡州城裡的百姓都奇怪,這是哪來的一支人馬,操練如此認真、勤勉?年長的記得,這塊荒蕪的演武坪,已經幾十年沒有吃糧的人在上面操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