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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郭嵩燾剖析利害,密謀對策,促使曾國藩墨絰出山

  陳敷返回湘鄉縣城旅店,將此行經過一五一十地告訴郭嵩燾。嵩燾大喜道:"廣敷兄,你不僅會看相看風水,巧舌如簧,還會察訪民情,連荷葉塘死了幾百年的賀三婆婆的墳都給你派上用場了。"陳敷得意地笑道:"賀三婆婆的墳給那塊風水寶地作了最好的證明。不然,我與曾侍郎素不相識,他們何以會相信我呢?"郭嵩燾也笑道:"不是賀三婆婆給你的寶地以證明,怕是你的寶地是受賀三婆婆的啟發吧!"陳敷大笑起來。笑完后,正色道:"筠仙,你不要說風涼話。這風水地學的確不可不信。你想想看,若不是父母葬得好地,朱元璋一個要飯的和尚,怎麼會做起九五之尊來呢?"郭嵩燾點點頭說:"對風水之說,我取聖人的態度,也學個子不語:既不信,亦不貶。""幸好曾侍郎一家不取你的態度。不然,我這一套就吃不開了。"陳敷一邊說,一邊收拾行李,"筠仙,對曾侍郎,我講的是虛,你這次去要講實,實實在在地剖析局勢,打消他的顧慮。他不是二十幾歲的熱血青年,不會因為我那幾句空頭話,就會不顧一切地出山辦事。曾侍郎常對人說要實事求是。我那一番話,會對他起些作用,但關鍵還在於你的實話。我們就此分道揚鑣。我去寶慶府尋一個方外友人。你此番去,必定會和曾侍郎一道出來。好自為之吧,前程大得很。""兄台不要走,我們一起辦吧!""我是閑雲野鶴,疏懶慣了,哪裡耐得那種繁劇。"陳敷笑道,"賢弟珍重,後會有期!"說罷,飄然向寶慶方向走去。郭嵩燾也急忙收拾行裝,離開旅店,向荷葉塘出發。


  陳敷走後的當天下午,湖南巡撫衙門遣人送來一封咨文。咨文轉録兵部火票遞來的上諭:


  前任丁憂侍郎曾國藩籍隸湘鄉,於湖南地方人情自必熟悉。著該撫傳旨,令其幫同辦理本省團練鄉民搜查土匪諸事務,伊必儘力,不負委任。欽此。


  曾國藩想,這是不是鏡海先生密薦的結果呢?陳敷前腳走,上諭後腳便跟來了,難道真的就如這個江右山人所預言的:後半生將要由此而入閣拜相、封侯賜爵?他緊閉房門,燃起一炷清香,盤坐在床上。在裊裊香煙中,他微閉雙眼,如同老僧入定般,塵世的一切都已遠去,靈府深處一片澄靜,思路格外地清晰。這是他十年前跟隨唐鑒讀書,從唐先生那兒學來的訣竅。曾國藩治學不主門戶,善於貫通各家學派。唐鑒有一次告訴他:"最是'靜'字功夫要緊,大程夫子是三代后聖人,亦是'靜'字功夫;王文成亦是'靜'字有功夫,所以他能不動心。若不靜,省身也不密,見理也不明,都是浮的。"唐鑒的話指點了他。他想到老莊也主張"靜",管子也主張"靜",佛家也主張"靜",看來這"靜"字是貫通各家學派的一根主線,正是天地間最精微的底藴,所以各家學派都在這一點上建立自己的養性處世理論。管理國家也要這樣,人們常稱讚治國賢臣都是"每逢大事有靜氣"的人物。心靜下來,就能處理各種紛亂的軍國大事。從那時起,他每天都要靜坐一會,許多為人處世、治學從政的體會和方法,便都在此中獲得。尤其在遇到重大問題時,他更是不輕易作出決定,總要通過幾番靜思、反覆權衡之後,才拿出一個主意來。為讓氣氛更寧馨些,還往往點上一支香。每見到這種情況,家人有再大的事也不打擾他。


  "樹德追孔孟,拯時儷諸葛"這兩句詩出自曾氏《送陳岱雲出守吉安》。原詩較長,姑錄其中一段:"我道夫子賢,世人或嘲謗。世人病我頑,夫子憐其誑。袍笏雖支離,貌卑心則亢。平生企高遐,力微不自量。樹德追孔孟,拯時儷葛亮。又兼韓歐技,大言足妖妄。夫予不予譏,和高.越初;唱。"無論是為皇上分憂,還是為實現個人抱負,曾國藩認為都不應該推辭這個使命。十多年來,皇恩深重,皇上的江山和他自身及整個曾氏家族都早已連成一體。現在皇上要臣下臨危受命,他怎能辭而不受?何況早在家鄉讀書時,他便立志,此生定要做出一番大事業。進了翰林院以後,他對自己的要求是,文要有韓愈的成就,武要有李泌的功績,從而彪炳史冊,留名後世。自從升授禮部侍郎以後,他便更加躊躇滿志。幾年來,除戶部外,他遍兼五部侍郎。國家大事,他件件都能應付裕如。在兼管兵部時,他遍讀歷代兵書,尤愛讀《孫子兵法》和戚繼光的《練兵實紀》《紀效新書》。眼看時局動亂,心中隱然以救世拯民者自居。他賦詩明志:"樹德追孔孟,拯時儷諸葛。"立志做孔孟諸葛亮一流的人物。現在長毛作亂,危及兩湖,看來還有蔓延北去東下的危險,朝廷視之為心腹之患。拯國難,紓君憂,不正當其時嗎?何況自己已與長毛結下不共戴天之仇,他恨死了這幫犯上作亂的叛逆。受命出山吧!驀然間,又下意識地搖了搖頭,他想起去年的一次朝會--

  乾清宮正殿。當年的太子奕詝、現在的年輕皇上,端坐在寶座上。他登基已一年多了,改號咸豐。


  在曾國藩看來,皇上好像有一股勵精圖治的勁頭。一年多來,皇上廣開言路,重用賢臣,頗思有一番作為。比起道光帝晚年來,朝中充滿了生氣。曾國藩因為遍兼五部,深知國事已到了難以收拾的地步。連年乾旱、蟲災,有的地方几乎是顆粒無收,而各級官吏的征搜敲詐則有增無減,到處是流離失所的饑民,是赤地千里的荒土。而更可怕的是,十餘年間,九卿無一人陳時政之得失,科道無一折言地方之利弊,京官辦事退縮、瑣屑,外官辦事敷衍、顢頇。上個月,曾國藩上了一折,指出當前國家有兩大病患,一是國用不足,二是兵伍不精。他建議裁汰五萬綠營兵,以裕國用。奏摺送上去,倒是很快地就批下來了,但只有"知道了"三個字,弄不清楚是同意還是不同意。曾國藩只有輕輕嘆息而已。


  今天的朝會上,有幾個大臣談到廣西的戰事。洪秀全扯旗造反已近一年,每當談起這件事,滿朝文武,無不變色。大家心裡都清楚,八旗駐防兵和綠營加在一起,雖然將近百萬,但根本不能打仗;派遣大學士賽尚阿為欽差大臣去督軍,那其實也是無濟於事的。


  曾氏批評咸豐皇帝一事,見之於其咸豐元年四月二十六日所上的《敬呈聖德三端預防流弊疏》。該奏疏批評咸豐皇帝辦事務於瑣碎而疏於遠大、徒尚文飾而不講實效,厭薄恆俗而滋生驕矜等三大缺點。咸豐皇帝於此疏大為不快,幾乎全盤予以拒絕。咸豐帝的態度,見之於他親筆所寫的硃批:"曾國藩條陳一折,朕詳加批覽,意在陳善責難,預防流弊,雖迂腐欠通,意尚可取。朕自即位以來,凡大小臣工章奏,於國計民生用人行政諸大端有所補裨者,無不立見施行,即敷陳理道有益身心者,均著置左右,用備省覽。其或窒礙難行,亦有駁斥者,亦有明白宣諭者,欲求獻納之實,非徒沽納諫之名,豈遂以'毋庸議'三字置之不論也?伊所奏,除廣西地利兵機已查辦外,余或語涉過激,未能持平,或僅見偏端,拘執太甚,念其意在進言,朕亦不加斥責。至所論人君一念自矜,必至喜諛惡直等語,頗為切要。自維藐躬德薄,夙夜孜孜,時存檢身不及之念,若因一二過當之言不加節取,採納不廣,是即驕矜之萌。朕思為君之難,諸臣亦當思為臣之不易,交相咨儆,坐言起行,庶國家可收實效也。"曾國藩站在朝班中,想到國家經緯萬端,最終歸於天子一人。對年輕的咸豐帝,他充滿希望。皇上若能這樣繼續下去,端正聖躬,發憤圖強,則國事尚可為。想到這裡,他把早已準備好的幾點意見重新清理一下,從隊伍中走出來,跪下奏道:"臣聞美德所在,常有一近似者為之混淆,若對此辨之不早,則流弊不可勝防。臣竊觀皇上生安之美德,約有三端,而三端之近似,亦各有流弊,不可不預防其漸,請為我皇上陳之。"兩班文武聽到這裡,嚇得一聲不敢吭。這曾國藩今天變成了虎膽豹心,竟然敢說皇上的不是!有人偷眼看了下皇帝。但見"正大光明"匾下那位年方二十、瘦瘦精精的天子正在聽著。或許是曾國藩的湘鄉官話不大容易聽得懂的緣故,皇帝的臉上並無任何錶情。在曾國藩略為停頓的當兒,咸豐帝嘴角微微一動,說:"卿只管說下去。"曾國藩慢慢地一字一句地說:"臣每觀皇上祭祀肅雍,跬步必謹,而尋常蒞事,亦推求精到。此敬慎之美德也。而辨之不早,其流弊為瑣碎。自去歲以來,廣林、福濟、麟魁、惠豐等都以小節獲咎。此風一長,則群臣皆務小而失大。即為廣西一事,其大者在位置人才,其次者在審度地利,又其次者在慎重軍需。而此三者,籌措中都有失誤。"咸豐帝臉色已見不懌,為顧全體面,也怕堵塞言路,他沒有發作,只是不大耐煩地打斷曾國藩的話:"第二端呢?""臣聞皇上萬幾之暇,熙情典籍,遊藝之末,亦法前賢。此好古之美德也。而辨之不細,其流弊徒尚文飾,亦不可不預防。去歲廣開言路,然群臣所奏,大抵以'知道了'三字了之。間有特被獎許者,手詔以褒倭仁,未幾而疏之以萬里之外;優旨以答蘇廷魁,未幾而斥為亂道之流。是鮮察言之實意,徒飾納諫之虛文。"咸豐帝見曾國藩先是指責他處理廣西軍務失措,現又說他納諫是虛,不覺大為惱火,本想不讓他說完,但又想知道下文,於是帶著怒氣地指示:"曾國藩奏語宜短,快說下去!"曾國藩聽到這句話,頓時感到腳腿發顫,虛汗直流。"是!"他鎮靜一下,決心一吐為快:"臣又聞皇上娛神淡遠,恭己自怡。此廣大之美德。然辨之不精,亦恐厭薄恆俗而長驕矜之氣,猶不可不防……""狂悖!放肆!"咸豐帝再也不能忍受了。一年來,臣工們也曾上過不少指責時弊,規勸皇上的奏疏,但語氣都極為委婉溫和。對這樣的奏疏,咸豐帝看得下。儘管文字用得婉轉,但用意他還是明白的,他喜歡臣下都用這樣的語言奏對。他沒有想到,今天曾國藩在眾多文武面前,居然用"失誤""虛文""驕矜"這樣尖刻的語氣來指責,他感到自己至高無上的尊嚴受到挫傷,怒火中燒。曾國藩分明是瞧自己只是剛過弱冠的年輕人,才敢於如此肆無忌憚。今日如不給他點顏色看看,怎能建立起自己的威望?他厲聲喝道:"曾國藩所奏純屬想象之詞,並無實在內容。如此以激辭上奏而沽忠直之名,豈不虛偽?豈不驕矜?該當何罪?"兩班文武見咸豐帝盛怒,莫不戰慄異常。慌得大學士祁雋藻忙出班叩首奏道:"曾國藩所奏狂悖,罪該萬死。但姑念他敢於冒死直諫者,原視皇上為堯舜之君。自古君聖臣直,懇求皇上寬恕他這一次。"左都御史季芝昌也出班擔保:"曾國藩系臣門生,生性愚戇,然心則最直最忠。倘蒙皇上不治其罪,今後自當謹慎。"咸豐帝看到祁雋藻、季芝昌都來說情,又思曾國藩之言本出於忠悃,今日治罪於他,勢必招來朝野議論,反為不美。於是趁他們說情的當兒,把手一揮:"下去!"曾氏咸豐六年九月二十九日在給兒子紀鴻的信上說:"凡人多望子孫為大官,余不願為大官,但願為讀書明理之君子。"曾國藩不敢再說什麼,忙磕頭謝恩,退了下來。他不知那天是怎樣回到家裡的。他在床上躺了一整天,想到即將大禍臨頭,心中不免有點懊悔。原以為今上會有所作為,誰知卻這樣的器量狹小!他設想馬上會來的處分:重則削職為民,輕則降級外調。他吩咐歐陽夫人收拾金銀細軟;又把紀澤叫到跟前,告誡他好生念書,日後只做一個明理曉事的君子,千萬不要做大官。紀澤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


  曾國藩著實緊張了幾天。後來聽說咸豐帝氣消了,只批評他"迂腐欠通",同時也肯定他"意尚可取",沒有處分。一場驚恐雖已過去,但新天子的聖德,曾國藩也算體會到了。


  十多年的官場生涯,使曾國藩深深懂得,當今為官,沒有皇上的信任、滿蒙親貴的支持,要辦大事是不可能的。現在是辦團練,性質更加不同。團練若不能打仗,則不成事;不成事,則皇上看不起。若能打仗,必然會成為一支實際上的軍隊。滿人對握有軍權的漢人,一向猜忌甚深。這支軍隊將會招致多少嫌猜!弄不好,非徒無功,還有不測之禍。再說,湖南的吏治也太腐敗了,在十八省中可謂首屈一指。從去年到今年上半年,皇上多次痛責湖南的吏治。原巡撫陸費泉、布政使萬貢珍、辰永沅靖道呂恩湛,都因貪污營私舞弊、辦事顢頇等原因交部嚴議,或撤職查辦。現在巡撫、兩司雖說都換了新人,但多年來的腐敗習氣,豈是換掉幾個人就會改變的?還有一個原因隱埋在他的心底最深處,不能有絲毫流露。


  過去在京中做官,從奏章、塘報,以及親友的信函中,曾國藩知道國勢已敗壞。這次出京南下,從直隸到山東,從蘇北到淮南,所到之處皆哀鴻遍野,餓殍盈路,滿目瘡痍,慘不忍睹。各種事態都使他感到國家正處在人心浮動、危機四伏的時刻。曾國藩多次在心裡嘆息:沒有想到國勢竟壞到這般地步!被太平軍俘虜的那半天,他親眼看到長毛軍容整齊,戰鬥力強,軍中亦不乏人才。尤其是那晚要他謄抄的告示,以民族大義鼓動漢人起來光復國土一節,更是甚合漢人之心。看來洪楊非等閑之輩。莫非天心真的已厭倦愛新覺羅氏,要改朝換代了么?自己受皇恩深重,理應匡扶皇室。但天心既厭,人力豈能改變得了!大廈將傾,一木難支。皇上的江山,能保得住嗎?


  想到這些,曾國藩深深地嘆了一口氣:"不料欲效武鄉、鄴侯竟不能!"他決定不受命,至少暫不受命。曾國藩不再想了。他從床上起來,攤開紙,要給皇上寫一份"懇請在籍終制折"。


  經過三四天的反覆修改、潤色、謄抄,奏摺已出來了。正擬派人送往長沙,呈請張亮基代奏,荊七進來稟報:"湘陰郭翰林來訪。"又是幾年沒見面了,曾國藩與郭嵩燾兩位至交老友相見後分外親熱。郭嵩燾以晚輩身份,向停厝在腰裡新屋的江氏老太太靈柩跪拜行禮,又拜謁老太爺曾麟書,並與曾國藩的四個弟弟一一見面。


  郭嵩燾對曾國藩說:"我來荷葉塘,一來向伯母大人致哀,二來向仁兄恭賀。"曾國藩驚道:"我有何事可恭賀?"嵩燾笑道:"聽說仁兄即將赴省垣高就,總辦全省團練事務。三湘士人,識與不識,莫不欣欣然,咸謂湖南之事可為,期望仁兄慨然展郭、李之大才,一施素日澄清天下之抱負,撫境安民,撥亂反正。此等大好事,嵩燾能不恭賀?"曾國藩聽了這幾句話,心中興奮,臉上卻毫無表情,說:"筠仙謬聽傳聞。張中丞雖來信相邀,皇上近日也有諭旨,但國藩身已不祥,何能擔此重任?張中丞那裡早有信婉謝,皇上諭旨,我亦不能接受。"說著,從柜子里拿出兩封信函來遞給郭嵩燾。郭嵩燾看時,一封是轉録兵部火票遞來的上諭,一封是曾國藩剛謄正的奏摺。摺子的第一句寫著:"臣懇請在籍終制,不能受命,仰祈聖鑒事。"郭嵩燾不再看下去,扔在一邊,嘆息道:"哎!可惜張中丞、左季高、江岷樵都看錯了人。我郭嵩燾這二十年來自認與你最相知,看來也靠不住。'猶當下同郭與李,手提兩京還天子',原來只是文人的詩句,並不是志士的心愿。"曾國藩是個最要強的人,郭嵩燾這幾句挖苦話,說得他臉一陣陣發熱,極不好意思。


  "筠仙,你也不理解我?我是熱孝在身!哪有母死未葬,就出山辦事的道理?"郭嵩燾並不理睬他的表白,繼續以自言自語的口氣說:"只有一人沒有說錯。"  "誰?"曾國藩脫口而出。


  "湖南水陸提督鮑起豹。他說,曾國藩乃一介文弱書生,他有何本事辦團練,別看他平日氣壯如牛,到頭來一定膽小如鼠。"曾國藩"撲哧"一聲笑了起來。他知道郭嵩燾在有意激將,反而臉不熱了,平靜地笑道:"好個乖巧的郭老大,我又不是周公瑾,幾句話就可以激得了的。"郭嵩燾正色道:"誰要激你?我只是為你可惜,你辜負了桑梓的厚望,更可惜的是,你使恭王、肅學士、鏡海先生得了個不知人的惡名。"曾國藩心裡一驚,鏡海先生向皇上密薦事,已從他的來信中得知,至於恭王、肅順的保薦,卻一點也不知。


  "筠仙,此話怎講?"

  "你看看這封信吧!"

  郭嵩燾從袖口裡掏出周壽昌給左宗棠的那封信來。曾國藩忙一手接過,細細地看著。


  周壽昌的信中講,自唐鑒密薦后,皇上一直在考慮起用曾國藩,但未最後拿定主意。為此事,皇上分別召見恭王奕欣和內閣學士肅順。二人都竭力主張起用漢人來平洪楊。恭王說曾國藩是先帝破格超擢的年輕有為人才,是林則徐、陶澍一類的人物,要皇上實心依畀,予以重用。肅順更明確提出,當前兩湖動亂,請飭曾國藩在原籍主辦團練,效嘉慶爺平川楚白蓮教的成法,給曾國藩方便行事的權力。如此,則洪楊可早日剪滅,國家可早得平安。皇上欣然接受,並誇恭王、肅順見識卓越,老成謀國。


  曾國藩看完信,心情異常激動。自從陳敷來過以後,曾府表面上雖仍處大喪之中,內里則充滿著融融喜氣。國荃請了附近十多個風水先生去看那塊凹地,無人不稱讚這是塊絕好的地,因而更加相信陳敷的話。加之又來了上諭,兄弟們都鼓勵大哥晉省辦團練。國華說:"李賀說得好:'請君暫上凌煙閣,若個書生萬戶侯?'五等之爵從來靠沙場獵取,幾曾見過以文章封侯的?"國荃說:"嘉慶年間,楊遇春不過是額勒登保手下一員武將,后竟拜陝甘總督,封一等侯。道光年間,馬濟勝一勇之夫而封二等男爵。靠的是什麼,還不靠平叛的軍功?"弟弟們說的都有道理,但曾國藩考慮得更深。陳敷的預言給他帶來激動,增加了出山的信心。不過,預言終歸是預言,並不就是現實,現實卻有重重困難。現在,從周壽昌的信上,曾國藩卻看到了希望。他與恭王、肅順都有過多次接觸。恭王才思敏捷,器識閎達,是皇族中最有頭腦的人物。肅順是鄭親王烏蘭泰爾的第六子,明練剛決,敢作敢為,不但是滿族中數一數二的拔尖角色,也是闔朝文武中少有人比得上的幹才。上半年在京城時,曾國藩就知道皇上將會重用肅順,依靠他來整飭朝綱,力矯弊端。肅順的入閣拜相,只是明后兩年的事了。有恭王、肅順的信任,有皇上爽快地接受,還怕朝中無奧援嗎?這個最大的顧慮一消除,曾國藩真的動心了。但他並不明白地表示出來,只是以一種遺憾的神情對郭嵩燾說:"這麼大的事情,荇農居然不直接給我來信,他是還在記我的仇啊!"曾氏道光二十八年十二月初十日在給諸弟的信上提到周壽昌胛妓飲花酒的事:"同鄉周荇農家之鮑石卿前與六弟交遊,近因在妓家飲酒,提督府捉去交刑部革去供事,而荇農、荻舟尚遊盪不畏法,真可怪也!"周壽昌字荇農,又字應甫,長沙人,道光二十四年中順天鄉試南元,二十五年中進士入翰林院。周壽昌結交甚廣,官位雖不過一翰林院侍講學士,然交遊遍及王公大臣,是湖南京官中的百事通。出自他的消息,十之八九是可靠的。但周壽昌又是個不拘小節的人,有次在妓院,與妓女飲酒賦詩彈唱,差點被人告發。曾國藩以前輩身份聲色俱厲地將他責罵一通。周壽昌嫌曾國藩太拘謹,曾國藩也怕以後受周壽昌的牽累。從那以後,二人往來就不多了。周壽昌通報出這個絕密消息,使曾國藩大為感激。


  "我那次說他,重是重了點,但完全是為他好。""荇農還是領了你的情的,從那以後收斂多了。他把這個消息告訴季高,其實也就是告訴你。他不直接給你來信,是怕你還在記恨他哩!""我要寫封信去感謝他。我這人,有時對人臉色不好看,是有拒人於千里之外的樣子。""滌生,你看看,如果你堅不受命,恭王和肅學士會怎麼想呢?"曾國藩低頭不語,良久,輕輕地說:"筠仙,我跟你說句實話,我從未跟張中丞、潘藩台他們打過交道,不知道彼此好不好相處。你也知道,湖南的情形是積重難返。我這人性子急,今後與湖南官場亦難相得。""要說張中丞,此人最為愛才,為人又極坦誠。他不受苞苴之事,你應該知道。""張中丞之清廉,的確古今少有。""'當文官的不愛財,再平庸亦是良吏;當武官的不怕死,再粗魯亦是好將。'這話是你說的。憑此一端,即知張中丞的品性。滌生,你大概不知季高是怎麼到的長沙吧?"  曾國藩搖搖頭。


  "這是個令人捧腹的故事。"

  郭嵩燾將這次在長沙聽到的計賺左宗棠的事,繪聲繪色地講了一通,果然令曾國藩大笑不已,說:"季高此事,今後真要給他刻上墓志銘,讓後世子孫都知道他左三爹爹是如何受騙當師爺的。""用的手法雖是騙,但心卻至誠可感。"  曾國藩點頭贊同。


  "潘藩台為人也忠厚本分,季高、岷樵都是多年老朋友了,這個顧慮不必要。至於湖南的吏治,說來的確腐敗。但是,滌生兄,眼下中國十八省,哪個省的吏治又不腐敗?天下烏鴉一般黑。除非不做事則已,既要做事,就無可選擇之地。東坡問賈太傅:'然則是天下無堯舜,終不可有所為邪?'嵩燾借這句話問仁兄:'然則是天下無樂土,終不可有所為邪?'"曾國藩不覺笑起來,指著郭嵩燾說:"唐宋八大家,就只有你讀得活!""滌生,你莫跟我兜圈子了,什麼熱孝在身,什麼湖南吏治腐敗,都不是你不出山的主要原因,我知道你的顧慮在哪裡。"  "在哪裡?"

  "今世知你者莫過於我。"郭嵩燾狡黠地望了曾國藩一眼,"你是擔心長毛不好對付,怕萬一不能成功,半世英名毀於一旦。""哈哈哈!"曾國藩大笑起來,既不首肯,也不否定。


  "滌生,我跟你打個賭:莫看眼前長毛勢大,嵩燾料死他們不能成事。"郭嵩燾伸出一隻手來,放到曾國藩面前,做出一個擊掌的樣子。國藩仍坐著不動,不露聲色地問:"何以見得?"郭嵩燾將他這些天來,苦苦思索而得出的認識搬了出來:"長毛起事有一個致命的弱點。其所依靠者拜上帝會,所崇拜者天父天兄;信耶穌異教,迷《新約》邪書;所過之處,毀孔聖牌位,焚士子學宮,與我中華數千年文明為敵,已激起天怒人怨。凡我孔孟之徒、斯文之輩,莫不切齒痛恨。就連鄉村愚民、販夫走卒,亦不能容其砸菩薩神靈、關帝岳王像之暴行。滌生,你出山之後,打起捍衛名教的旗幟,必定得天下民心。天下人都歸順你的勤王之師,長毛還能長久嗎?"郭嵩燾這番痛快陳辭,使曾國藩心智大開:洪楊以民族大義爭人心,我則以衛道爭人心!郭嵩燾見曾國藩眼中已射出興奮的光芒,知這幾句話已打動了他,於是益發高談闊論:"滌生兄,你說吏治腐敗,國事日非,不是辦事之時。仁兄熟知本朝掌故,難道忘記了當年聖祖爺平三藩之亂的壯舉嗎?三藩作亂時,聖祖爺親政不久。朝臣有的說,國家根基尚未大固,吳三桂等人勢力很大,不如用撫保險。聖祖爺不為所動,堅決削藩。結果不但平息了三藩之亂,且藉平亂之威刷新社稷,開創康乾盛世,使我大清江山固若金湯。滄海橫流,更能顯現出英雄的本色。仁兄一向仰慕武鄉侯、鄴侯。武鄉受聘,正奸臣竊命;鄴侯出山,當天下亂極。今日國勢,如同漢末唐衰之時,焉知不再出武鄉、鄴侯?"

  曾國藩三角眼中的光芒越來越亮,連聲叫道:"好!賢弟說得好極了!""滌生兄,你素抱澄清天下之志,今日正可一展鴻抱。古人云:'雖有智慧,不如乘勢;雖有鎡基,不如待時。'又云:'難得而易失者時也,時至而不旋踵者機也。故聖人常順時而動,智者必因機以發。'今時機已到,氣運已來,上自皇上親王,下至士民友朋,莫不矚目於你。你若踐運不撫,臨機不發,不但辜負了自己的平生志向,也使皇上心冷、友朋失望。滌生兄,你還猶豫什麼呢?""前人著書,說蘇秦、張儀口似懸河,陸賈、酈生舌如利劍,適才聽賢弟一番話,使國藩如撥雲霧而睹青天,任鐵石心腸亦不能不動心,今日方知蘇張陸酈之不假!"曾國藩嘆道。


  嵩燾高興地說:"仁兄出山辦團練,軍餉是第一大事。前向長毛圍城,藩庫已空,料張中丞一時不易籌措,嵩燾即刻回湘陰,勸募二十萬餉銀,助兄一臂之力。"曾國藩拊嵩燾背,滿懷深情地說:"難得賢弟一腔熱血。若朝野文武都像賢弟這樣忠於皇上,憂國憂民,哪來今日的洪楊作亂!就看在賢弟分上,也不由國藩不出。只是,"曾國藩說到這裡,停了一下。他想到自己一貫打著終制不出的旗號,現在收起這個旗號,也得有個轉圜,"國藩今日乃戴孝之身,老母並未安葬妥帖,怎忍離家出山,且亦將招致士林指責!"郭嵩燾心裡冷笑不止,說:"大丈夫辦事,豈可過於拘泥!況且墨絰從戎,古有明訓。為保桑梓而出,為保孔孟之道而出,正大光明,何況又有皇上煌煌明諭,仁兄不必多慮,若你尚有不便之處,可由伯父出面,催促出山,家事付與諸弟。這樣,上奉君命,下秉父訓,名正言順,誰敢再有煩言?且我聽老九說,前幾天有一江右山人,為伯母尋了一個極絕極妙之佳城,將保佑貴府大富大貴,又斷定仁兄此番出山,乃步郭汾陽、裴相國之足跡,日後必定封侯拜相。看來事非偶然,天時、地利、人和一應具備。仁兄萬勿再固小節而失大義,徒留千古遺恨!"翌日,郭嵩燾將昨夜的談話稟告曾麟書。麟書是湘鄉縣的挂名團總,這幾天又聽說了陳敷的預言,俟郭嵩燾說完,立即滿口答應。遂面諭國藩移孝作忠,為朝廷效力。恰好這時,張亮基又來一信,報告武昌失守的消息,再一次懇切敦請國藩出山晉省。於是,曾國藩將家事妥為安排,與四個弟弟分別各作一次長談。六弟、九弟、滿弟都要求大哥這次就帶他們出去,曾國藩考慮再三,決定暫帶國葆一人先去長沙,叮囑國華、國荃且安心在家,不要輕舉妄動,視局勢的發展再定進止。然後,他來到腰裡新屋,在母親靈柩前焚燒已經謄抄尚未發出的"懇請在籍終制折",並輕輕地對著母親遺像說:"兒子不能盡人子之孝,廬墓三年了,為酬君恩,為興家族,已決定墨絰出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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