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5 撕裂的心
甄心想起許沐剛才發病的樣子，那麼突然，那麼駭人。
萬一就在她出差的這兩天，他又發病了呢？
這一次是因為少吃了兩粒葯，下一次誰知道是因為什麼意外？
意外之所以讓人害怕，不就是因為沒有規律、又難以預見嗎？
不，她做不到對他開口，讓他改時間。
在時間面前，什麼都是可以讓步的。
許沐時日無多，她寧可自己留有遺憾。工作上的事，她以後可以通過自己的努力去彌補，可是人若不在了，就什麼都晚了……
甄心的呼吸深重，將電話這端的人，一口氣也吊在胸口處不上不下。
「對不起，後天那件事對我很重要。」甄心終於還是做下了決定，她握著手機的手指繃緊的幾乎要抽搐。
行政經理顯然不能理解，「甄心，我能不能冒昧問一句，究竟有多重要？」
這一句話也問到蕭庭禮心坎里去了：是啊，不就是去上個墳，能有多重要？她甄心憑什麼，就要完全依照著許沐的時間來？
這個想法劃過腦海的同時，蕭庭禮幾乎在瞬間就有了答案——還能是憑什麼？
當然是憑他許沐在甄心心目中的那個位置足夠重。
重到甄心對他連一句拒絕的話都說不出口。
「是我辜負了俱樂部和小陸總對我的信任，麻煩你替我對小陸總說一聲，對不起。」
甄心重重的吐出一口長氣來，「後天我要陪著去的那個人，是我在這個世上僅有的、最重要的人之一，我不忍心讓他在生命的最後時光里，還留有遺憾。對不起。」
「既然如此，也沒有辦法了。」行政經理可惜地掛了電話，小陸總看了沉默不語的蕭庭禮一眼，也掛斷了手機通話。
他做事說話喜歡直來直往，但不代表他不精明，不諳世事。甄心嘴裡那個人，他猜出來是許沐了。
「甄心是個有情有義的人。你就別和一個快死的人計較了。」
小陸總拍了拍蕭庭禮的肩膀，「關於他們倆人的往事，我也多少了解一些。他們多年來相互扶持培養出來的情誼，不比你和賈小姐的淺。賈小姐和你分手了，但作為小妹的那份感情還在；許沐和甄心分手了，但作為大哥的那份感情也還在。」
蕭庭禮怎麼會想不到這些。
只是，那些莫名其妙的情緒，心酸、難受、憤怒、暴躁……莫名其妙地就一下子都湧上心頭，任他怎麼也揮之不去。
而且，那些情緒還在變本加厲，如同洶湧的潮水奔騰著匯到了一處，幻化成了一隻布滿荊棘的手掌，開始用力撕扯著蕭庭禮的心臟，乃至全身。
他的痛全都在裡面，別人看不出來，蕭庭禮卻開始惶恐——為什麼這樣的一件『小事』，卻將他的心臟撕裂的血肉模糊，一滴一滴淌出血來？
門后的賈夢妍卻心滿意足地倒回了床上，她得到了自己最想要的那個答案。
甄心啊甄心，你的表現可真沒讓我失望呢。
接下去的兩天，甄心依舊早出晚歸。
她回來的時候蕭庭禮已經睡了，她起床的時候蕭庭禮還沒醒來，以至於兩人連話都沒說上一句。
到了上墳這天早上，許靜早早的回許家拿來了許沐的衣服，在護工的幫助下給他換好。
等甄心到的時候，兩人一切都收拾好了，就等她出發。
「你今天可真精神呢。」甄心推著他的輪椅，笑的好看。
許沐也微微勾著嘴角，輕輕地笑，「去看我爸，當然要精神整潔些。」
甄心找醫院借了輪椅，推他下到停車場，然後和乾媽一起扶他上了後座，她自己則坐上了駕駛位，啟動車子直奔墓園。
墓園的門才剛開，雖說是周末，但他們是第一批過來祭奠親人的，所以不用排隊，在訪客表上登記一下就行。
許靜先推著許沐進去，甄心在門衛室填表，看門的老頭看見她的名字，突然指著她道，「原來你就是甄心啊。」
「怎麼了？」
「幾個月前，大風天，很晚很晚了，有一個男人急匆匆的來這裡找人，原來找的就是你啊。」
甄心不以為意，「您記錯了吧？誰會到到這裡找我。」
「不會錯的，我記得很清楚，因為他長的很好看，出手又闊綽。」老頭拿過本子開始往前翻記錄，翻到了一頁指給她看，「喏，這不是嗎？」
甄心探頭一看，蕭庭禮三個字龍飛鳳舞的，赫然出現在本子上。
她驀地一愣，看著日期覺得陌生，但是再一回想，就想起來是怎麼回事了：那天，媽媽給她透露了爸爸的死亡真相，她受不了，所以連夜打車回了老廠區，手機又關機了。
蕭庭禮一定是在那時聯繫不上她，所以急得到處找她吧？
但不管是司機，還是黎一，還是蕭庭禮，誰都沒有告訴過她還有這碼事。
甄心的心中突然湧起些複雜的滋味：堂堂青城蕭先生，大半夜的跑來這荒野郊外的墓園，就只是為了尋她而已……
「那個男人是你男朋友吧？把你看得可重咧。我看他當時急壞了，手電筒都沒拿就一個人跑進去了，膽子真大咧。」老頭感動地說了一句。
甄心喉頭滾動了兩下，剛要開口說話，許沐在門外回頭，「心心？」
她連忙回神，將本子交還給門衛。
墓園裡都是台階，輪椅上不去，甄心只能和許靜抬起輪椅，，慢慢的挪上去，很快累出額頭一片細汗。
許沐看著兩人為自己這樣辛苦勞累，偏偏他什麼忙也幫不上，想自己下地走兩步都做不到，他心裡像是有人拿著把剪刀在用力的絞。
終於到了墓碑前，兩位爸爸的墓碑相鄰著，許靜拿出鮮花，水果，以及香燭，紙錢，一一擺放下去。
「老公，心心爸爸，你們如果在天有靈，一定要保證許沐平平安安的，讓他的病快點好起來。」許靜舉著香，在兩座墓碑前都拜了拜，便走開了一些，將時間空間都留給兩個孩子。
許沐仔仔細細地看著墓碑上，自己爸爸與甄心爸爸的照片，他們的音容笑貌都在最美好的年紀里，永遠的鐫刻在了這一方碑石上。
如果不是出了那樣的意外，如果不是賈家，他們現在應該還能精神奕奕的相約去爬山，共享兒孫繞膝的天倫之樂。
他和甄心，也都各自會有一個完整幸福的家庭，也不至於在別人都幸福的年紀里，各自吃了那麼多的苦，背負著不屬於那個年紀的壓力。
甄心將香點燃，先是拜祭了父親，然後再拜祭了許沐爸爸，「乾爸，你一定要保佑許沐和乾媽，都健健康康，長命百歲。」
許沐聽著自己最愛的兩個女人，都這樣執著於他能好起來，不由得心中澀然。只有他自己是想開了的，他的這一生，就將這樣結束了。
偶爾午夜夢回，想起過去，想起未來，他也會有不甘。
但現實如此，逼得人不得不面對，接受。
他定定地注視著照片，「爸，你一定要好好的看看我，記住我現在的樣子。你走的時候我還那麼小，別等我下去了，你卻不認識我了。」
「你別說這種話，許沐。」甄心的眼眶一下子泛起了霧氣，「我受不了。」
許沐勉力地彎了一下嘴角，朝她笑一笑，「人活一世，終究逃不過生老病死的結局。我不過是提早了一些。」
他明白，不論是母親還是甄心，她們都捨不得他離開。
他也捨不得，可是活在這世上的每一天，於他而言都是煎熬啊。
與其一次次被送進搶救室，同死神搶奪一條脆弱的生命，不如乾脆離開。最沉痛的悲慟過後，生活依然可以繼續。
可是他最不忍的，最心痛的，是每次長達幾個小時的搶救過後，媽媽和甄心對他投來的那焦急又充滿希冀的眼神，他只要看一眼，心都碎掉了。
他無法想像，那幾個小時里，她們經歷著怎樣的心靈煎熬。
而如果他一直這樣苟延殘喘，她們還要為此經受多少次的煎熬？
甄心手裡的東西都拿不住了，她跪在地上，雙手用力撐著頭，「許沐，你不要說這些，我不願意聽。」
許沐心疼地伸手，輕輕摸了摸她的頭，視線再次看向墓碑，「可惜，這周圍的位置都滿了。不過這樣也好，我可以葬在對面的山坡，這樣就能時時刻刻地看著兩位爸爸，再也不怕看不見了。」
甄心的哭聲終於抑制不住，許沐想要抱住她，可是他連彎腰都不容易，他只能無奈地放棄那個動作。
「心心，這世上沒有那麼多的奇迹，我們接受現實吧，別讓我最後的日子都過的不安心，好嗎？」
許沐的掌心感受著她皮膚傳來的溫暖，那是他多麼貪戀的觸感，「心心，以後連帶著我那一份希望，好好的活著吧。我和兩位爸爸，都會在天上保佑你的。」
他仰頭看著天空，冬日的暖陽不刺眼，只給人帶來徐徐的暖意。
而他還有幾天的時間，能沐浴在這樣的陽光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