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萬花小說>书库>都市青春>如果沒有遇見你> Chapter 9 珍惜

Chapter 9 珍惜

  午餐安排在學校附近一家知名五星級酒店,雖然近,但一行人還是坐著車去的。


  秦歡被安排在了最後一輛車上。剛一上車,噝噝的空調冷氣就讓她打了一個寒戰。


  同車還有另外兩位同事,其中一個眼尖,細心地問她:「你冷嗎?」


  她盡量不動聲色地搖搖頭,說:「不會。」


  但整個人還是小心翼翼地避開冷氣直吹過來的方向,掌心輕按住隱隱作痛的下腹部,一邊抵抗著莫名的寒冷,一邊期待車子快一點開到目的地。


  可是酒店裡照樣涼意十足。


  進了包廂,沁涼的感覺更加明顯,就連空氣中都隱約浮動著某種類似薄荷般的熏香味道。這熏香明顯有消暑功效,卻讓秦歡暗自叫苦。


  被中央空調環繞著,避無可避,她只得微微抿著嘴唇,忍受著正在隱隱加劇的腹痛,在最靠門的位置上坐了下來,一雙手早已變得冰涼。


  當天大堂的值班經理親自過來幫忙點菜。雖說是學校請客,但很顯然,這家酒店對顧非宸也十分熟悉。那位經理大概曾經不止一次替他服務過,所以連他的口味喜好都掌握得很詳盡。


  整個點菜的過程進行得十分順利,儘管值班經理殷勤周到,然而顧非宸卻是完全一副客隨主便的態度,一切任由副校長去安排。


  最後點完菜,副校長又說:「把我們在這裡存的酒拿兩瓶過來。」


  秦歡心裡只覺得不好,果然不多時,就有服務生用托盤托著兩瓶高檔洋酒進來,而她已聽見領導的聲音飄過來:「小李、小張,還有小秦,你們幾個中午可要替我們學校好好敬顧總幾杯啊。」


  另兩位都是男同事,據說酒量一個賽一個的好,在學校里幾乎算是專門負責接待的,接到這樣的任務自然不在話下。就只有秦歡,聽完心裡不禁咯噔一下,正在盤算著如何拒絕才好,這邊服務生早已將幾隻酒杯都斟上了酒,逐一端到他們面前。


  秦歡並不習慣這樣的飯局,因為從前即使參加,也都是被人奉為上賓的。如今角色轉換顛倒,旁邊還有領導用行政命令壓著,一副今天不完成任務就不能過關的樣子,著實讓她心生反感。


  第一道熱菜上來的時候,副校長依慣例舉起了酒杯。


  秦歡微微抬眼望去,隔著氣派的大圓桌,坐在那一端的男人彷彿離她很遠,可是又是那樣的清晰。他穿淺色襯衫,袖口被隨意地挽至手肘,姿態似乎很放鬆,那副英俊的眉眼帶著客氣卻又疏淡的笑意,修長的手指握著酒杯,杯中琥珀色的液體眨眼間便被一飲而盡。


  那樣烈的洋酒,她連聞一聞味道都會覺得嗆鼻,而他輕描淡寫地放下空掉的酒杯,竟連眉梢都沒有動一下。


  這就是顧非宸平常的生活嗎?


  她不禁看得有點怔忡。因為即使曾經交往過,他卻也從來沒有帶她參加過這樣的場合。


  她記得以前會擔心,擔心他在外頭喝得太多,更擔心他傷了身體,所以有時候也會無理取鬧,嘗試著要他帶著自己一起去。


  他卻每次都拒絕,只是淡淡地笑說:「你去幹嗎,在家裡等我。」


  「我去監督你呀,免得你胡亂喝酒。」


  她的話似乎讓他哭笑不得,微微揚眉說:「那你見我喝醉過嗎?」


  那倒真沒有,他的酒量似乎十分好,又或者是他懂得控制,所以從來不會醉。可是他有哮喘,喝酒總是不好的。每每聞見他身上的酒氣,她都忍不住去想象他在酒桌上的樣子,而那些畫面只會讓她更加不舒服。


  而他似乎正是明白這一點,所以不管她如何耍賴要求,軟硬兼施,他都從不肯帶她一道參加。


  後來,等到他們的關係急轉直下,變得僵硬無比的時候,這樣的機會就更加不復存在了。


  所以,直到今天,她才親眼得見。


  那小半杯的高度酒精,在這些人的眼裡似乎跟白開水沒兩樣,而顧非宸這次只帶了一個助理來,以助理的身份根本輪不上擋酒的差使。


  但好歹也是幾千上萬一瓶的洋酒,在座又都是文化人,酒桌之上倒還不至於擺出牛飲或者拚命的架勢來。除去每人敬的第一杯以外,其餘時間都只是淺酌。


  可饒是如此,輪到秦歡時,她還是說:「領導,我不會喝酒。」


  她身體不適,根本不能喝酒,其實只是下意識地拒絕,說出這句話的時候,她並沒有考慮到會帶來怎樣的後果。


  果然,副校長的神色微微一變,臉上卻還帶著微笑,一口官腔冒出來:「哪有什麼不會喝的!快,趕快敬顧總一杯。這可是組織任務,必須要完成。」


  秦歡的雙手擱在大腿上一動未動,仍舊平靜地說:「我真的不會喝酒。」


  桌上陷入了一陣極短暫的靜默。


  這一下,副校長的面子真有些掛不住了,連笑容都漸漸收斂下去。


  秦歡的語氣和肢體動作都將拒絕的意思表達得過於明顯,她大概也是少數敢在這種場合直接拒絕他的人。


  被這樣當眾駁了面子,一向高高在上的副校長輕咳一聲,臉色已經板下來,拉長了聲音說:「小秦啊……」


  「沒關係。」就在眾人尷尬沉默的時候,坐在主位上的男人突然開口說,「不會喝酒就不要勉強了。」


  他的聲音很淡,卻有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一下子就扭轉緩和了氣氛,也打斷了副校長接下來要說的話。


  秦歡沒有抬眼,卻能夠猜到他此刻的表情。必然如同他的聲音語氣一樣,漫不經心,從容平靜。


  他替她解了圍,可她卻感激不起來。


  她被人命令、被人迫使,去做她根本不願意做的事。而他就在一旁,親眼看著這一幕。


  這個曾經與她耳鬢廝磨、親密無間的男人,這個和她有著無數牽扯不清的恩怨糾葛的男人,他知道她以前是多麼的養尊處優,是被眾人捧在手心裡的星月,而今他卻又親眼見證了她窘迫的處境,看著她獨自一人,因為要工作、要生活,因為離開了他,所以只能在這樣的場合被迫敬酒、被迫獻殷勤。


  而偏偏這個她要獻殷勤的對象,恰好正是他。


  秦歡端坐在位子上,心裡翻江倒海般地難受。她明明沒有屈從於副校長的命令,卻還是覺得受到了某種極其難堪的羞辱。


  她感受不到從那個特定方位投來的目光,卻又覺得好像他一直都在冷眼旁觀,將她所遭遇的一切都看在了眼裡。


  她可以過得不好,她可以讓所有人都知道她過得並不好,卻唯獨不能讓他看見。


  可他偏偏看到了,而且最後,居然還是他出面替她解了圍。


  這樣的認知,竟比被迫喝下幾百杯酒還要令她難以忍受。


  她沉默了一會兒,終於蒼白著臉孔抬起此前一直低垂著的眉眼。其實她的嘴唇都已經微微失了血色,但一雙眼睛卻異常堅定地望向他的方向。


  因為身心的雙重疼痛,她的手指變得冰涼,觸到玻璃杯的時候,竟覺得杯身都是暖的。


  她面無表情地看著他,旁人投射來的目光在這一刻都彷彿悄然淡去,她根本不在乎,這些不相干的人,這些不相干的目光,她從來就沒在乎過,也根本不放在眼裡。


  倘若她不高興,大可以起身離開,一走了之。


  大不了換份工作,又或者不工作了,銀行存款也夠她吃用一輩子。


  可她並沒有。


  她只是看著對座的那個男人,他有一雙極其冷靜深邃的眼睛,彷彿能隨時洞悉一切,卻又很少流露出自己的喜怒情緒。


  她無法得知他此刻的想法。


  或許他會以為,她離開了他,每天過的都是這種日子。奔赴不同的飯局,面對不同的賓客,忍受著各種無理的命令……他應當知道她不喜歡這些。那麼,今天所見的一切,是否會讓他感到快意?又或者,他真的只是一個旁觀者,出言解圍也僅僅是出於風度而已?


  ……


  她忽然笑了笑,舉起酒杯的同時,輕聲說:「顧總,這一杯我敬您,感謝您對我們學校的大力支持。下午還有活動,這一杯您隨意,我幹了。」


  不等顧非宸有所反應,她已先一仰頭,醇烈的液體便順著喉間滑下。那一線異樣的感覺,很快地從口腔沿著喉嚨直達胃裡。


  僅是幾秒之後,灼燒感就忽地升騰起來,脖子以上好像都在發熱,而胃裡更像是有一團火焰在燃燒,熱辣辣一片。


  她不是沒喝過酒,卻是第一次喝這樣烈的酒,剛才又是意氣用事,小半杯這樣一口氣灌進去,到底還是嗆得紅了眼眶。況且,小腹還是涼的,疼痛從上午開始就一直在加劇。此刻只覺得整個身體彷彿陷在一隻陰陽爐里,一半冷一半熱,兩種極端的感受交替反覆地衝擊著神經,讓她忍不住拿起紙巾掩了掩嘴唇,好半天才強自鎮定下來。


  她不知道自己現在的臉色如何,倒是副校長見此情形,神色立刻舒緩開來,連聲笑著說了幾個「好」字,又講:「還說不會喝,看來剛才只是謙虛而已。你們看看小秦這氣魄,簡直就是女中豪傑嘛!難怪平時黃主任也經常誇獎……真是年輕人有前途啊!」


  秦歡陷在椅子里,只覺得一陣陣發暈,那邊說了些什麼其實根本沒有聽清。過了一會兒,她從包里摸出手機,盡量用自己最穩定的聲音說:「不好意思,我出去接個電話。」


  其實手機並沒有響。她只是找個借口,很快就繞到盥洗室內。裡面恰好沒有別人,她趴在洗手盆前,停了兩秒,立刻就盡數吐了出來。


  她這半天並沒有吃什麼東西,但還是忍不住吐了很久,撕心裂肺一般,最後將整個胃都掏空了,才感覺好了一點。


  鏡子里的那張面孔蒼白憔悴,而且頭髮也亂了,狼狽的樣子倒是前所未有。她漱了口,又轉身抽了幾張紙巾,仔細擦了嘴唇,發現口紅早就沒了,可是包包還留在座位上沒帶出來,也沒辦法補妝。


  她又在牆邊靠了一會兒,其實胸口還是難受,或許是剛才嘔吐過度的緣故,這時像被千斤巨石壓住一般喘不過氣來。況且小腹那樣疼,伴隨著一陣又一陣地抽絞,無情的冷氣噝噝地往身體里鑽,順著血脈迅速蔓延到四肢百骸。


  這樣的生理痛,以前並不是沒有過,可是這一次發作得尤為厲害。越站便越覺得眼前發黑,她心裡有個模糊的念頭,大概估算著自己出來的時間,似乎已經過了很久了,可是雙腿偏偏發軟,連挪一步的氣力都沒有。


  外頭有人在敲門,很有節奏地響了幾下,她張了張嘴剛想出聲,卻被一陣劇烈的疼痛擊中腹部,甚至來不及扶住任何倚靠,整個人便已軟軟地倒了下去……密不透風的痛楚將她緊緊包圍住,而她在意識即將潰散的邊緣,感覺自己似乎倒進了一個人的懷抱里。


  極淡卻又極熟悉的古龍水味道飄過來,她覺得自己痛得都有點恍惚了,所以才會有這樣的錯覺。可是她連抬起眼睛看清楚的力氣都沒有,就直接陷入一片黑暗之中去。


  室外過於強烈的光線被窗帘隔絕,明明剛過正午,整個房間卻顯得有些昏暗,柔軟厚重的地毯吸走了一切雜音,只餘下床上那人細微輕緩的呼吸聲。


  顧非宸坐在離床不遠的沙發上,因為沒有光,他的整個身體似乎都陷在暗處,俊美沉鬱的臉上沒什麼表情,只有深遠的目光長時間地停留在某一處,彷彿是在出神地凝視。


  她正在沉睡,秀麗的眉心微微聚攏,大概是由於痛,又或許是正在做著什麼不好的夢,放在床沿的那隻手輕輕攥著被單,久久不肯放鬆。


  其實,從他在盥洗室里接住她的那一刻起,她就始終處在這種緊張的狀態里。當時她昏倒在他的懷中,明明已經失去了意識,手指卻還緊緊地揪住他的袖口。


  直到他抱她進房,將她平放在床上,她還是不肯鬆開他。


  她的手一直很美,肌膚光滑白皙,十指修長如青蔥,彈鋼琴的時候靈動得如同飛舞的精靈。可是那一刻,她只是像一個無助又虛弱的孩子,緊緊抓著一個依靠,似乎只有這樣才能減輕幾分痛苦,只有這樣才能讓她安心。


  她在昏迷之前,下意識地將他當做了依靠。


  他忽然覺得自己的一顆心在胸腔里也像被無形的手用力擠壓,她蒼白失血的面容映在他的眼裡,居然是那樣的刺眼,令他猛地想起那一天,她也是這樣,當他被家中阿姨的驚呼聲引過去的時候,她已經倒在了地上。


  沒有人知道他當時是多麼的驚慌失措。


  平日里經歷的那些,那些商場上再兇險的境況,也遠遠抵不上那短暫的幾十秒鐘。在救護車到來之前,他抱著她,感受到她的體溫正在一分一分地降低,而她緊閉著雙眼,整個人是那樣的虛弱,虛弱得像是隨時都會在空氣里消失掉。


  莫名而巨大的恐慌就那樣狠狠攫住了他,迫使他連呼吸的節奏都失去了秩序。


  生平第一次,他感受到了即將失去她的恐懼。


  後來,那一天,那一路,他始終沒有鬆開她的手。


  那個從她身體里流逝掉的小生命,在他的眼中,忽然就變成了她的附屬品。


  他忽然意識到,倘若連她都不復存在了,那麼其他的人或事,還有什麼意義?

  而今天,這個女人居然又一次讓他有了類似的經歷。


  他在她徹底昏倒之前接住她,那樣柔軟無力的身體,那樣沒有生氣的面孔,讓他差一點就因為驚慌而再度失控。


  事後找來醫生,才知道原來是生理痛發作。可她偏偏還忙了一整個上午,又若無其事地灌下一杯烈性酒。


  當得知她並無大礙的時候,他沒辦法形容自己的感覺。


  是放心,還是生氣,抑或是極端的惱怒?

  他只聽見自己長長的呼氣聲,良久之後才明白過來,他只是鬆了一口氣。


  哪怕她還沉睡未醒,哪怕她的臉色還是難看得像個鬼一樣,但至少她沒有事,至少她不會死,不會從這個世界、從他的世界里消失掉。


  只是因為這樣,所以他鬆了一口氣。


  在等待她醒來的這段時間裡,他一直坐在邊上,沉默得如同一尊雕像。


  時間被拉得無限漫長,他透過昏暗的光線看著她的臉,卻根本不知道是從什麼時候開始,自己的願望竟變得只有這樣簡單而已?


  其實,他想要的東西並不算少,在他人生的每個不同階段里,總會有各種各樣想要實現的慾望,而他總是不惜一切手段地完成它們,並且完成得十分漂亮。


  可是就在這一刻,他的慾望卑微得連自己都覺得詫異。


  他只要她活著,活得好好的。


  彷彿只要她活著,她就永遠不會真正離開自己的世界。


  秦歡醒來的時候,花了好一會兒工夫也沒弄清楚自己身在何處。不過枕頭和床單、被單都是雪白的,而且卧室的裝修富麗典雅,地毯是標準的淺灰色吸音毯,她猜這大概是一間酒店的套房。


  腹痛已經緩解了許多,她下床,拉開窗帘,可以看見外頭標誌性的幾棟建築。原來還真是在酒店裡,並且就是中午吃飯的這一家。


  可是,為什麼會睡在這兒?


  她靠著窗,微微皺著眉努力回憶,終於記起之前發生的事。


  那個在她即將暈倒之前出現的懷抱,那股淡淡的古龍水氣息,縈繞在身前的熟悉的感覺……她心頭莫名一跳,迅速轉過身,下意識地四處搜尋了一遍。可是很顯然,目前這間總統套房裡就只有她一個人,而書桌上的復古台鐘剛好翻了一頁,發出「咔嗒」一聲輕微的聲響,白色的數字被黑底襯得十分醒目。


  17點整。


  ……17點!

  意識到這個時間代表著什麼之後,她確實呆了一下。這意味著,自己竟然在這裡睡了整整一個下午。


  她的包被放在客廳的沙發上,手機則安然置於茶几一角,除此之外,茶几上還有一個塑料袋,她打開來稍微查看了一下,就發現裡面都是一些女性用品。


  她抬起頭,目光落在沙發的另一端,那裡隨意搭著一件衣服,是深色的西裝外套,質料剪裁均屬上乘,一看便知所值不菲。她幾乎一眼就認出來了,那是顧非宸的衣服,今天上午他還穿著它在學校里演講。


  到了現在,她終於可以確定,之前那個抱住她的人,竟然真的是他。


  是他接住她,並把她帶到這裡來。


  也對,像這樣的酒店,這樣的房間,當然不會是學校領導替她安排的。


  想到這裡,她不禁有些怔忡。


  那個懷抱,在她幾近暈眩昏沉之際,她來不及思考就下意識地倚靠過去,同時伸手緊緊揪住對方的衣袖。


  因為她害怕。


  那是她最痛苦無助的時刻,而那個懷抱卻能讓她覺得安心,那樣輕易地,她就放心地把身體的所有重量都交給了對方,又像是害怕他突然捨棄自己走掉,所以哪怕是在昏沉之中,她亦不肯鬆開手指。


  原來是他。


  那個她死死倚靠的人,原來是他。


  如今清醒了,秦歡又不免覺得一切都是這樣的可笑。自己的潛意識怎麼會犯這樣的錯誤?事實明明是,在這個世界上,她可以放心地依賴信任任何人,卻唯獨不能再相信顧非宸了。


  吃一塹長一智,她早就應該學乖了才對。


  可為什麼在思維失去控制的時候,身體還會犯這樣低級的錯誤?

  傍晚已經悄然來臨,夕陽西沉,在各式高大的鋼筋水泥建築間投下或濃或淡的一片陰影,疏疏落落,整個城市彷彿都在經歷了一天的喧囂后重新歸於短暫的沉靜。


  夜生活尚未開啟,但很顯然,這糟糕的一天總算是結束了。


  倒是因為她這一暈倒,把學校的工作給耽誤了。聽說下午還有新圖書館的落成儀式,不過眼看太陽都要下山了,顧非宸還沒回來,也不知道他還會不會再回來。


  秦歡本想一走了之,但是房卡插在卡槽里,押金單卻不在她身上,況且還有顧非宸的衣服,她可不想隨身帶走。


  她幾乎一整天沒吃東西,這會兒只覺得餓,肚子雖然不疼了,但渾身上下還是沒什麼力氣,手腳也微微發軟。


  那袋日用品也不知是誰拿來的,居然考慮得十分周全,一個女人在特殊時期需要用到的東西幾乎應有盡有。


  既然沒辦法馬上離開,秦歡決定還是先去沖個熱水澡。她到浴室將花灑打開,很快就把折騰了一天的身體浸入到那一片熱氣騰騰的水霧之中去。


  房門被人打開的時候,秦歡正好從浴室里出來。


  她套了件酒店的浴衣,手裡還拿著擦頭髮的干毛巾,一抬眼就看見門口那個身影。她站在原地愣了一下,而對方已經反手關上門,從容地走了過來。


  「好點了?」


  男人清冽的聲音傳過來,這才讓她迅速回過神。她繼續著擦拭頭髮的動作,一邊淡淡地說:「好了,多謝。」


  顧非宸看了她一會兒,說:「吃完東西再走。」


  她這才注意到他手上還拎著餐盒。她心裡有點吃驚,嘴上卻還是又重複了一遍,說:「謝謝。」


  在她的印象中,這大概是第一次吧,由他親自動手做這種事。她甚至沒辦法想象他拎著這些東西穿過酒店大堂、乘坐公用電梯的樣子。


  顧非宸將晚飯擺好,自己才在沙發里坐下來,順手拿遙控器打開電視機。正是播報新聞的時段,但他好像並不在意電視里正在演什麼,僅僅只是為聽個聲響而已。


  飯菜很香,也不知是哪裡做出來的,光是色澤就已讓人食慾大動。更何況秦歡是真的餓了,她不打算和自己過意不去,於是也就不再客氣推辭。


  她一個人在桌邊坐下來,想了想才又微微側身,語氣僵硬地問:「你不吃?」


  「我吃過了。」片刻后,斜後方傳來平淡的回應。


  好吧,她想,至少這樣就不至於太尷尬了。哪怕今天他幫了她,她也沒辦法做到和他若無其事地同桌吃飯。


  或許是廚師手藝好,又或許是真的餓了,秦歡胃口大開。而且有了電視里傳來的聲響,她的注意力很快就被轉移了過去,幾乎忘記自己的背後還坐著一個人,否則肯定是要影響食慾的。


  吃過飯,顧非宸又提醒她:「這裡還有一份。」


  她本沒注意,經他一指,才發現茶几上還有一碗紅糖水。


  「把這個喝掉。」他說。


  她愣了片刻,極輕地搖頭,唇邊終於露出一點笑意,卻甚為勉強:「不用了。」可是目光落在那上面,怎麼也收不回來。


  紅糖水……她輕咬著唇,在心裡頭苦笑。


  這好像已是十分久遠的記憶,久到連她自己都快要忘記了。


  曾幾何時,他也買過同樣的一份紅糖水給她喝。


  那次也是因為生理痛,但遠沒有今天這般厲害。可她當時有人疼著寵著,自然要比現在嬌氣多了,一點點病痛便被隨意誇大到嚴重的程度,其實也只是想要借病撒一下嬌,好得到更多的關心和愛。


  所以當她肚子疼的時候,便不肯去學校,不但如此,而且還不肯放他去公司上班。


  那天她就一直窩在床上,白著一張小臉,可憐兮兮地望著他,不准他離開自己一步。


  他當時並不知道她有一半是假裝出來的,只當她真痛得厲害,果然應承她的所有要求,就連文件都是叫秘書送到家裡來處理。


  秘書送文件來的時候,還順帶捎來一份紅糖水。


  他坐在床邊說:「快把它喝掉。」


  她捧著熱乎乎的小碗,忽然有點不好意思,剛才撒嬌喊疼的時候不覺得,這會兒反倒羞澀起來,好像少女身體最隱私的秘密被他窺視到了。


  畢竟只是男女朋友,最親密的時候,他也只是將她攬入懷裡,彼此曲線緊緊地貼合,但並無更進一步的舉動。


  她知道他是愛惜她,有時候也能清楚地感受到他的剋制。所以,捧著這一碗紅糖水,她自己的臉倒先紅了。


  顧非宸若無其事地問:「怎麼了?」


  她低垂著頸項,搖了搖頭,臉都快要埋進碗里去。


  過了好一會兒,忽然聽見頭頂上方傳來一聲低笑。


  她詫異地抬起頭,卻正好撞進那雙幽深如星夜般的眼睛里去。


  他笑著看她,眼裡微微帶著不易察覺的寵溺,也不拆穿她窘迫的原因,只是伸手撫了撫她的臉頰,說:「怎麼真跟小孩子似的。快喝吧,一會兒就涼了。」


  事後她私底下說給陳澤如分享,陳澤如不禁感嘆說:「有個成熟一點的男朋友真幸福呀!」隨即卻又發揮專業本能,分析道:「不過,他這麼駕輕就熟的,你猜會不會是他以前為別的女孩子做過同樣的事情呢?」


  「怎麼可能!」她想都不想就否定了這個猜測。


  「為什麼不可能呢?你求證過了嗎?」


  「哎呀,我不想和你討論這種無聊的問題了。不可能就是不可能。」


  「好吧好吧,我看你是徹底鬼迷心竅了才對。顧某人到底有什麼魔力,讓你這大小姐這樣神魂顛倒?」


  「在他面前我才不是什麼大小姐呢。」


  「是,是,你在他面前恨不得當個小丫鬟就心滿意足了,對吧?」


  「哎呀,我可不是這個意思……」


  她一邊和好朋友拌嘴,一邊心裡甜滋滋的。和顧非宸在一起,每一天都是艷陽高照的大晴天,心情快樂得好像隨時都會飛到天上去。


  她不是什麼大小姐,她只要做他身邊的女人,享受他的愛惜,一輩子,這樣就足夠了。


  今時今日,相似的場景再一次重演,她卻再也笑不出來。


  目光從那碗猶自冒著淡淡熱氣的糖水上收回來,她的表情慢慢冷淡下來,拒絕道:「我好了,不用喝了。」


  顧非宸只看了她一眼,就說:「隨便你。」


  她於是不再說話,拿了衣服進房間去換。換完衣服就離開,然後從此繼續各自的生活,也許城市太小還是會遇見,但她只希望相遇的次數會越來越少。


  結果衣服換到一半,就聽見外面隱約傳來一陣熟悉的手機鈴聲。


  是她的手機在響,她加快速度穿好衣服,急急忙忙開門走出去接,卻恰好看見顧非宸正大步離開。


  她只來得及看見他修長挺拔的背影,他便消失在了門口。他走的時候,頭也不回,也不知是哪根神經不對,似乎用了很大的力氣,門板被他狠狠地摜上,發出「砰」的一聲巨響。


  她在原地怔了一下,然後才走到茶几邊拿起手機,屏幕上「嚴悅民」三個字正自亮著。她下意識地扭過頭朝大門處看了看,恍惚間覺得剛才顧非宸關門離開的回聲還在屋子裡飄蕩。


  思緒有點混亂,她只得深吸了口氣,才接起電話。


  後來才知道,嚴悅民下午至少給她打過三四通電話。他今天恰好沒有安排手術,也不用值班,難得這樣輕鬆,下了班就約她吃飯。


  她抱歉地說:「我剛剛吃過了。」目光掃到沙發上,剛才顧非宸坐過的位置,那件西裝外套仍被遺忘在角落。


  「哦,這樣啊,那真可惜。那麼你晚上想去外面逛逛嗎?或者去看場電影。」


  嚴悅民的聲音聽起來輕鬆愉悅,心情很好的樣子,他似乎總有一種感染別人情緒的本事,尤其是在傳遞快樂和溫暖的時候。


  秦歡望著窗外已經落下的夜幕,隨口答應說:「好,就去看電影吧。」


  最近電影院里有許多高成本大製作的影片上線,LED宣傳屏上不時滾動著廣告,排隊買票的人也多,他們抵達影城的時候正是一天之中的黃金時段。


  嚴悅民到得比較早,是他挑的電影,買了兩張票,又買好爆米花和可樂,一手捧著零食一手牽著秦歡。


  在照顧人這方面,恐怕沒人能比醫生更出色了。


  而他居然也很懂得察言觀色,一場電影看下來,當秦歡都已經有了倦意的時候,他忽然問:「你今天心情很糟糕?」


  秦歡訝然,也不知是自己哪裡泄露了這樣的情緒。嚴悅民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俊朗的臉上露出一個笑容,說:「你不開心的時候,通常都不愛講話。」


  她也不由自主地笑了笑:「哪有人看電影還不停說話的?」


  他定定地看她,既不戳穿她的借口,也不繼續這個話題。


  她有點心虛,自己的手還被他牽在手中,而白天偏偏又發生了那些事。她忽然發現,好像每當自己與嚴悅民有一點新進展的時候,顧非宸便會如鬼魅般地重新出現在她的生活中。


  上一次是這樣,這一次還是。


  就好像她的感情中了某種可怕的魔咒,她努力而迫切地想要尋找一個新的出口和征途,卻總是在原地打轉兜圈子。


  無論選擇哪個方向,顧非宸都如影隨形。


  她不明白到底是哪裡出了問題。


  這天稍晚的時候,她回到家躺在黑暗裡,久久不能入睡。最後猛然想起很久之前與陳澤如的一次交談。


  陳澤如說:「你的心,已經把姓顧的清空了嗎?」


  她已經忘了當時為什麼會討論到這個話題了。可是,那段時間,顧非宸的名字還是她的禁忌,她正千方百計地擺脫一切與他相關的事物。


  所以,她有點惱火,滿不在乎地回答:「清不清空又有什麼關係嗎?」


  其實她自認為已經將他從心底里徹底清了出去,一分空間都不再讓他佔有。就像她扔掉那些他送的禮物一樣,乾脆果斷,沒有絲毫留戀。


  為什麼會無端想起這件事?

  她睜著眼睛,十分清醒地在黑暗中翻了個身。月光如水,透過窗帘的縫隙鋪灑在窗台上,落下一道淡淡的陰影。


  第二天秦歡沒有去學校上班。她通過電話向出差在外的主任請病假,黃主任平素對她就相當照顧,立刻關心地問詢了一下病情。她不方便說實話,只好假借感冒發燒的名義矇混了過去。


  其實她已經好得差不多了。起床之後,她先去超市買了些菜,回來又將屋子從裡到外收拾了一遍。


  她還記得自己第一次親自動手打掃衛生的情形。這套公寓不算太大,但還是將她累得腰酸背疼,在床上足足躺了兩個小時才緩過勁來。


  可是現在習慣了,收拾起來居然也能駕輕就熟。最後把窗檯擦完,她丟下抹布,一轉眼很自然地就看向窗邊的衣架。


  那裡掛著一件男人的西裝,是她昨天從酒店帶回來的。


  她原本並不想管,但顧非宸的衣服內側幾乎都有人工手繡的他的名字,倘若遺落在酒店,總歸有些不大好。


  接近中午時分,快遞人員準時上門收件了,秦歡填好單子,把裝好的衣服遞過去,笑著說:「麻煩您了。」


  同城快遞,當天即可送達。


  處理完這件事之後,她才鑽進廚房,開始專心地炒菜煮飯。


  包裹被秘書籤收的時候,顧非宸剛從會議室出來。


  由於他的身後還跟著兩名董事,一行人徑直進了顧非宸的辦公室,顯然還有要事要談,所以秘書在外頭等了很久,直等到他們再度出來,她才將包裹送進去。


  顧非宸坐在寬大的辦公桌后,只瞟了一眼她手上的東西,就說:「放下吧。」


  秘書很快便識趣地退了出去。


  他順手拿起桌上的裁紙刀,割開快遞袋子,衣服的一角露出來。執刀的手在半空中頓了頓,他又去看單子上的寄件地址,卻只有「城南」兩個簡單的字,連個街道名都沒有。


  他靜默了兩秒,隨手扔開刀子,只任由那件未完全拆封的包裹靜靜地躺在桌上,而他卻連看一看的興趣都沒有。


  嚴悅民。


  他這兩天偶爾閑下來便會想起這個名字。他是知道這個人的,婦產科醫生,醫術頗有口碑,也是當時秦歡入院時的主治醫生。


  他和他其實是打過一次交道的。當時救護車將秦歡送到醫院,她已失血過多,而他在手術室外面,對那位年紀輕輕但眼神異常沉穩鎮定的醫生說:「請你保住她平安無事。」


  想不到竟會是他。


  是他的名字在秦歡的手機上不停地閃動。


  顧非宸靠在寬大的椅背里,眉眼不禁漸漸黯沉下去。


  她已經和他在一起了,或許她也會對他撒嬌,會對著他肆無忌憚地開懷大笑,會在無助的時候露出孩子般的表情讓人心生憐惜……這些僅僅只是或許而已。可他發現,自己居然已經無法忍受。


  近十年的漫長時光在他和她之間留下了太多的痕迹。那些看似尋常的痕迹,其實已經在不知不覺間深深烙進了生命里。


  這世上的女人這樣多,他曾以為自己可以失去她。


  她騙他打掉了孩子,他也曾恨不得一把掐死她。


  可是到頭來才發現,那些漫不經心的瀟洒和看似遏制不了的憤怒其實都是可以淡去的,而他真正難以放下的,居然就只有秦歡這個人而已。


  可是她現在跟了嚴悅民。


  和他相比,這個女人竟然更加拿得起放得下,倒顯得自己像個十足的傻瓜。


  顧非宸閉上眼睛,完美的薄唇邊不禁露出一絲微帶嘲諷的冰冷笑意。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