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7 遺忘
秦歡走進洗手間,順手將門反扣上,然後才在鏡子前站定。
嚴悅民剛才誇讚她精神狀態良好,似乎是有喜事的樣子,整個人看起來神采飛揚。
有嗎?
她忍不住細細看著鏡中的自己。仍是那張臉,只是氣色相較以前紅潤了些,大概是換了新環境的緣故,又或許是最近堅持健身鍛煉,總之擺脫了以往的長期壓抑和苦惱,正所謂相由心生。
她不由得回想起來,第一次與嚴悅民打交道,還是在醫院裡。
那一天,她剛剛失去了顧非宸的孩子,如同丟失了魂魄的空軀殼,蒼白虛弱,安靜地躺在病床上接受他的檢查和治療。
小護士們都對這位年輕的海歸醫生崇拜異常,似乎院方也對他信任器重。她隱約能憶起那時候他的聲音,低沉而溫和,彷彿聲音本身就帶著一種藥物般的治癒作用,就像一束溫暖的光,讓她在那幾天無盡的冰冷和昏晦中找到一絲安慰。
只不過那時萬萬沒料到,今時今日,她竟然會與這位年輕有為的醫生坐在一起喝茶聊天,而就在今天之前,其實他已經約她吃過幾餐飯,又同她一道去健身,並且對她展開了動作不算太大但意圖已然明顯的追求。
而她,並沒有拒絕。
對於這樣的約會,她只是曾經掙扎了那麼短短的一瞬,但最終還是沒有拒絕。
新的開始,新的生活,她同樣也需要一份新的感情,哪怕只是臨時的。
想到這裡,秦歡終於回過神來。她對著鏡子整理了一下,這才重新拉開門走出去。
可是萬萬沒有想到,外面竟然有人正等著她。
秦歡還沒來得及看清楚對方的臉,就已聽那人開口說:「顧先生請你去和他見一面。」聲音是一如既往地緩和平淡,和他的僱主一模一樣,語氣禮貌,但態度堅決強勢。她有理由相信,倘若自己不答應的話,他是不會從這條狹長的過道上讓開的。
於是,她只得牽起一個十分勉強的笑容,同對方打聲招呼:「好久不見,小劉。」
「秦小姐,好久沒見了。」
借著說話的空當,司機小劉這才得以認真地打量一下站在面前的這個年輕女人。
他認識她許多年了,她還在讀大學的時候,他就已經在替顧非宸開車。他的話向來不多,秉承著多看多聽少說的原則,忠心耿耿地為顧非宸辦事,因此也就長久穩定地在顧家留了下來。
其實,他記憶中的秦歡遠不是現在這樣的。那個嬌俏開朗的千金大小姐,與如今站在這裡的這個女人,簡直就像是兩個完全不同的人。他細心地注意到,僅僅是因為聽見了顧非宸的名字,她的臉上便露出一種既似悲傷又似絕望的神情,哪怕只不過閃現了半秒鐘,卻也成功地讓那張漂亮的臉龐失去了原有的光彩。
顧、秦二人的糾葛他其實是最清楚不過,秦歡微微抿著嘴唇不痛快的樣子真教他有些不忍心,然而顧非宸的吩咐又是一定要完成的,正在進退兩難之際,秦歡卻已先點頭說:「你帶路吧。」
他如釋重負,連忙一側身,領著秦歡朝包廂走去。
這間茶樓的大堂格局舒朗開闊,古樸大氣,而各個包廂卻散落分佈在曲折幽靜的走道邊。
也不知是有意還是無心,秦歡發現,自己要去的地方與之前嚴悅民訂的那個包廂恰好分別處在整座樓的東西兩端。
相隔得很遠。
門被小劉推開的時候,顧非宸似乎已經在裡面坐了有一會兒了。
看她終於來了,他也只是朝門口抬了抬眼角,繼而伸手往桌上的兩個空茶杯中斟上上好的碧螺春。
他的動作很優雅,明明並不經常做這種事,但他的姿勢卻專業熟練得令人賞心悅目。
秦歡將目光從他修長勻稱的手指上移開,坐下后說:「我不知道你也在這兒。」
言下之意,她相信他懂。否則她說什麼也不會上這裡來。
可是顧非宸的臉上並沒有什麼表情,他將茶杯往她的手邊輕輕一推,然後才問:「最近怎麼樣?」
他的語氣平淡自然,彷彿兩個許久不見的好友在寒暄。
她不禁冷哂道:「再怎麼樣也比過去好。不是嗎?」
「那就好。」他看了她兩秒,才垂下眼睛自顧自地飲了口茶,似乎並沒有將她的嘲諷放在心上。
清雅的茶香飄了滿室。
秦歡坐著沒動,獨自陷入沉默。
他似乎又清瘦了些,眼神依舊是深遠中藏著鋒銳,表情卻很淡,就連語氣都是一樣的淡漠,高深莫測,永遠讓人猜不透他在想什麼。
面對著這個男人,她發現自己很快就會感到窒息,彷彿是被某種隱約的氣勢所壓迫,居然漸漸透不過氣來。
也是直到這時她才發現,這間包廂沒有窗戶,充足的光線全靠頭頂的一盞古式吊燈來提供。
這樣也好。她心裡不禁放鬆了一下,默默地想。剛才與嚴悅民坐在一起時,她必須時時管住自己的目光不往窗外瞟,否則畏高症便會出其不意地發作,引來一陣不適的暈眩。
想到嚴悅民,她才突然回過神來,自己一去不回,也不知那位溫文爾雅的醫生此刻是否等得著急了。
她皺了皺眉,終於忍不住說:「你找我來是為了敘舊嗎?如果是,我覺得現在就可以結束了。」
她的態度十分冷硬,但好像不能觸動顧非宸分毫,他只是拿那雙深黑的眼睛看著她,慢條斯理地說:「當然還有正事。」
「什麼事?」
「最近公司里有沒有人私下聯繫過你,想要買你手上的股份?」
他突然這樣一問,倒教她愣了愣,半天才反應過來,說:「沒有。」
「或許很快就會有了。」他說,「到時候希望你不要同意。倘若你真的願意賣掉我父親贈予你的股份,也優先考慮賣給我。」
「為什麼?」她皺著眉,脫口問,「公司里有變故?」
他看了看她,卻是答非所問:「你對生意場上的事一向不關心的,我只是希望你能記住我剛才說的話。」
若要賣股份,首先考慮賣給他。
她只想了想,便忽然輕笑一下:「這算不算請求?」
「是建議。」男人的薄唇微微抿起來,深黑的眼眸里看不出任何情緒。
她當然知道他從不求人。他那樣驕傲,又是上天的寵兒,無論怎樣也不會淪落到求人的地步。
她卻越想越覺得好笑:「你憑什麼認為我會聽從你的建議?」
他也低低笑了笑,看似對她的譏諷不以為意:「股份是你的,你有權隨意支配。」
「那當然。」她賭氣般地拋下三個字,便站起身準備離開。
顧氏集團的股份,在接受贈予的那一天,她從沒想過有朝一日顧非宸會為了它而特意找她談話。
一下子,她有點恍惚。好像她和他什麼關係都不曾有過,擁有的僅僅是買賣與交易。
對啊,她差一點就忘了,他是個生意人,所以是不是任何關係在他的心裡,最終都會回歸生意最本質的核心?
往事猶如猛烈的風雨,在一瞬間重新翻湧迴旋至心頭。
曾經,他將她以顧家乾女兒、他的乾妹妹的身份,介紹給另一位商業巨子歐陽遠認識。那時候,他們才剛剛分手不到一年,而二十二歲的她,早已出落得美貌異常,幾乎繼承了母親的所有優點,甚至青出於藍。也就是在那一次,她才恍然意識到自己的優勢,她才重新記起來了,自己不是沒有人愛的。在這世上,會愛上她的人其實有很多,會對她一見鍾情的也不在少數,只不過,是他不愛她罷了。
他不再愛她了,又或許從來就沒有愛過,所以才會那樣坦然地看著她與其他男人同進同出。
那個男人,歐陽遠,也是人中龍鳳,對她呵護有加。可是只有她自己知曉,她只是在賭氣,是在故意氣他。
可是又有什麼用呢?她那樣幼稚,做戲給旁人看,演得如此辛苦,就只是為了試探一下他的反應。
但他偏偏什麼反應都沒有,由始至終只是冷眼旁觀,真當自己是個局外人,冷靜地看著她與別人交往。
最後她終於覺得累了,演了那麼久,差一點連自己都騙過去了,可是他毫不動容。這個男人是鐵石心腸,她終於灰心,沒有力氣再試探。
「我想分手。」有生以來她第一次對人說出這種話,心中不是不抱歉的。
結果卻被歐陽遠一語道破:「你愛的是顧非宸?」
原來已經這樣明顯了嗎?
她恍恍惚惚,只聽見對方冷笑道:「我對你有哪點不夠好?你還這麼不知足。你愛顧非宸?我告訴你吧,別做夢了,他根本不愛你。你知不知道就因為你,他從我這裡拿走了多少價值?試問一個男人如果愛一個女人,會拿她當做交換的砝碼去換取自己的利益嗎?」
「……砝碼?」她實在聽不懂,只覺得這個詞陌生而又刺耳。
所以她真的跑去求證。她那樣激動地質問,連聲音都在顫抖,可是那個冷峻的男人似乎連抬眼看一看她的興趣都沒有,語氣也漫不經心:「是又怎麼樣,不是又怎麼樣?」
「在你眼裡,我真的就只是一個交易的砝碼?」她幾乎難以置信。
「你覺得呢?」他將報紙往茶几上一扔,依舊是輕描淡寫地挑了挑嘴角,「你認為自己的價值能有多大?」
她說不出話來。
他卻忽然嘲諷般地笑了笑:「不過顯然在歐陽的眼裡,你還是很寶貴的。為了你,他主動放棄了鄰市一塊土地的競拍權,現在那塊地在我手裡。如果他指的就是這個的話。」他頓了一下,目光掠過她微微顫抖的嘴唇,似乎不易察覺地沉一下,才說:「歐陽向來都是個利益至上的人,能讓他做出這種犧牲的,你算是第一個。跟他在一起未必不是好事,為什麼還要分手?」
其實這半年多來,他已經很少跟她說這麼多話了。可是這一次,每一個字都像一把刀,直直插在她的心上。
又快又准,反而流不出血來。
原來,他們之間真有利益瓜葛。
她幾乎不能相信,呆若木雞般地望著他,望著他臉上淡漠的表情,過了很久才忽然開始覺得心痛。
心被烈焰焚灼成灰,也不過如此吧。
……
回憶的巨浪一個接一個扑打過來,無情地似乎要將人擊得粉身碎骨才罷休。
秦歡好不容易才從旋渦中掙脫出來,卻幾乎控制不住自己眼角眉梢所流露出來的譏嘲笑意,生怕再多待一刻便會失了儀態。
可是這個精明凌厲的男人似乎並不打算就這樣放她走,淡薄的聲音從她身後傳過來:「那個男人是誰?」
她本已邁開腳步,這下子卻又硬生生地停下來。她疑惑地看著他,先是不解,繼而才恍然,於是不禁微微一哂:「關你什麼事?」
「你在和他約會?」顧非宸的臉上依舊看不出喜怒。
「你在以什麼身份盤問我?」
「曾經的未婚夫。」
未婚夫……那三個字彷彿極端刺耳,令她身體微微一僵,手指垂在身側不禁輕輕顫抖著緊握成拳。下一刻,她想都不想地反擊:「倒不如說是我曾經孩子的爸爸,那樣更親密。」
話音落下,她的冷笑便也凝固在嘴角邊。那是一道兩人之間無人能揭的傷疤,如今還未癒合,便又被她重新撕開裂口,這樣突然,她似乎都被這樣殘忍冷血的自己給嚇了一跳。
而顧非宸的臉色在瞬間白了白,她的話和表情就像一把刀猛地扎在他心裡,猝不及防,他莫名地感到胸口又冷又痛,只靜默了片刻,便忍不住偏過頭去低低地咳嗽起來。
他咳了很久,修長的手指下意識地緊扣住桌沿,好半晌才終於漸漸止住,清俊的臉上卻露出幾分掩藏不住的疲倦神態。畢竟久病未愈,而且一整個上午都在為公司的事情耗神耗力,如今被她這樣一激,只感覺吸進氣管的空氣猶如混著碎冰,半個胸腔都是冰涼的。
他微喘了片刻才重新抬起頭來,看見秦歡仍站在原地,一雙烏沉沉的眼眸定在他身上,眼底似乎複雜混亂,也不知在發什麼呆。
等氣息穩定了,他才若無其事地將剛才的話題繼續下去:「你有必要先去確定一下那個男的靠不靠得住。」
說完之後,他靜靜地等了一會兒,秦歡才好像突然緩過神來,目光從他的臉上稍稍移開,卻重新流露出略帶尖刻的諷刺:「難道你已經派人去調查他了?」
他用輕描淡寫的語氣回答她:「還沒有。」
還沒有……還沒有!
她忽然真的有了怒意,不禁提高聲音制止他:「最好永遠都不要有!我的事,不需要你來插手!」她都已經衝到包廂門邊了,卻又轉過頭,一字一頓地重申了一遍:「我要和誰約會是我的事,你沒有資格管我,更別妄想進入我的新生活!」
她的聲音很大,也不知是說給誰聽的,說完之後便「呼」的一聲拉開門,旋風一般地沖了出去。
她走得很快,只在最後隱約聽見後面包廂里傳來一陣若有若無的咳嗽聲。小劉一直候在外面,她與他擦肩而過,下一秒,便用眼角瞥見他急匆匆地跑進包廂。
行了,她想,他怎麼樣又與她有何相干?!
倒是嚴悅民,等了這麼久,也不知會怎麼想。所以,她在返回的途中努力使自己儘快平靜下來,然後深深吸了一口氣,回到溫文爾雅的醫生身邊。
「……不好意思,剛才遇到一個熟人聊了兩句,所以回來晚了。」坐下之後,她頗有些抱歉。茶已不知過了幾巡了,恐怕嚴醫生喝水都喝飽了吧。
嚴悅民卻半開玩笑道:「看你這麼久不回來,打你電話也沒人接,還以為你對我十分不滿意,所以一聲招呼不打就遁走了呢。」
「嗯?可是我的手機沒響啊!」她聞言連忙從包里拿出手機查看,果然看見好幾通未接來電。
她有點懊惱,一抬眼卻正好對上對方那雙微帶笑意的眼睛,視線越過茶桌定格在她的臉上,彷彿有灼人的光華,竟似比窗外的陽光還要耀眼。她越發覺得不好意思,將手機隨手扔回包里,說:「可能是壞了,能打通,但是我聽不到鈴聲啊。」
「那我陪你去買部新的,如何?」說完不等她回應,嚴悅民已經站了起來,先從一旁衣架上拿了風衣搭在臂彎,另一隻手則十分自然地過去牽她,將她從座位上拉了起來。
「可是……」她的手指在他溫熱的掌心裡抽動了幾下,卻反而被他握得更緊。
他回過頭來沖她微微一笑,然後打開包廂的門,牽著她走出去。
其實穿過大堂的時候,秦歡到底還是有點心虛的。她下意識地四下張望,並沒有看見顧非宸或小劉的身影。
她這才在心下鬆了口氣,可是隨後又覺得自己這樣真沒意思,心想為什麼要在乎是否被他看到?
秦歡啊秦歡,難道你的新生活也要受他左右嗎?
她一邊矛盾地懊惱,一邊已隨著嚴悅民出了茶樓。心中這樣糾結,倒使她一時間忽略了自己和嚴悅民牽在一起的手。嚴悅民見她終於不再掙扎抗拒,不由得心情大好,反倒放慢腳步,就這樣拉著她悠閑懶散地漫步在湖濱大道邊。
「你今天不用回醫院嗎?」在路上她問。
「今天休假,明天也是。」
「那有什麼計劃?」
「你呢?如果這兩天你也有空,其實我可以任由你安排。」他的笑容十分溫暖,有一種蠱惑人心的力量,讓人移不開眼光。
「我也沒主意。」她只是淡淡地搖頭。從來都是旁人替她安排好一切的。
「那就先把手機買了再說。」他的手微微用力,捏了捏她的掌心。
她略一點頭,不再說話。
這樣親昵的動作,談不上讓她欣喜若狂,但也不會讓她感到排斥厭惡,所以她沒有再拒絕,而是由著他將自己微微冰涼的手指握在手裡,用他的體溫溫暖著她。
後來他送了她一款新手機。
挑選的時候他問她,喜歡哪部?
她幾乎不假思索便伸手一指,居然和目前在用的是同一款。
「這算不算念舊?」他笑著隨口說。
她怔了一下,卻堅決不承認:「我只是懶,用稱手的東西不想輕易更換。」
他溫和地說:「隨你。」
其實不單是這件事,在許多事情上,嚴悅民都是十分放任縱容她的。兩個人共同做的事,只要是她喜歡的,他就極少表示反對。
用陳澤如的觀點來說,這大概就叫做紳士吧。
而秦歡也漸漸開始享受這種體貼。她知道,他並非是個沒有主見的人,只不過因為喜歡她,所以甘願妥協。
有一天她半開玩笑地說:「你這樣下去會寵壞我的。」
「然後呢?」
「別說我沒提醒你,到時候我的脾氣會變得又大又壞。」
「要真有那天,那也是我自食其果,怪不得別人。」說話的時候,嚴悅民正將車停在超市的地下車位里,熄了火,他伸手過來朝她額角輕輕一彈,笑道,「況且你這麼善良,已經提前警告我了。」
「難怪你們醫院的護士們都喜歡你。」她向一邊躲開,順手打開車門,還不忘調侃他。
「是嗎?我都不知道。」
「你是裝傻吧。」
「她們為什麼喜歡我?是因為我長得夠帥嗎?」
嚴悅民故作自戀地撫摸下巴的動作徹底逗樂她了,她原以為所有醫生都是一本正經的學究型人物。
「既帥,心地又好,當然人見人愛啦。」她真心評價。
「那你呢?有多喜歡我?」嚴悅民鎖好車子,三兩步走過來攬住她的肩,笑意盎然地問。
她低頭看了看搭在自己肩頭的那隻手,但笑不語。
自從第一次牽手到現在,他們已算正式交往了一段時日了。她發現身旁這個男人確實是優質青年,且又出現在最適當的時機,不知是不是上天派來拯救她的。
可是直到目前為止,她並沒有說過一句「我喜歡你」或者「我愛你」。她覺得自己一定是心理有問題了,明明對這個男人的好感逐日遞增,卻為什麼連一句表白都說不出口呢?
有一回和陳澤如小聚,她為此特意向心理專家請教。可惜就連陳澤如都回答不了她,大概是因為已經對她各式各樣的心理問題麻木了,又或者是因為陳澤如實在太忙了,聽說她最近接了一位經常夢見自己死去的姐姐而導致習慣性失眠的女客戶,人家的問題可比她嚴重多了。
「走什麼神?」耳畔響起低沉溫醇的男聲,幾乎將超市裡的其他雜音都掩蓋掉了。
「在想今天吃什麼。」秦歡彎下腰,從雪櫃里拿出一盒密封好的雞翅,問,「可樂雞翅怎麼樣?」
「你會做?」嚴悅民顯得有些吃驚,隱隱的笑意卻仍留在眼角。
「你似乎在小看我。」
「不敢。但希望你能用實際行動狠狠堵住我的嘴。」
「小時候看過一本漫畫書。」
「什麼?」
「名字叫《走著瞧》,恰好就是我現在想對你說的話。」說話間,又有三樣果蔬和兩份半成品的葷菜被秦歡收入購物車中。
嚴悅民一手搭在推車扶手上,跟著往前走出兩步,才忽然說:「那部漫畫我好像也看過,是講兔子和大灰狼的故事,看來你已經把我當成狼了。」
「嗯。」秦歡笑眯眯地點頭。
誰知嚴悅民笑得比她還賊,挑著修長的眉介面道:「那你今晚豈不是引狼入室?」
她沒想到就這樣掉入他的圈套,竟語塞了好一會兒。最後一起去結賬,她堅持不肯讓他出錢,他湊近了悄聲問:「生氣了?」
她搖頭,將買好的東西交給他拎著,靜了好一會兒才說:「謝謝。」
「謝什麼?」
她說不出來。只覺得這個人彷彿從天而降,讓她的日子重新變得鮮活豐富起來。
或許,他真是上天派來解救她的,雖然她目前還沒能從另一個男人埋藏她的墳墓里徹底爬出來。
但她仍要感謝他。
這個晚上,她果然不出嚴悅民所料,幾乎把廚房弄得一團糟。
最後她沮喪地出來,惱火地說:「我平時不至於這樣失常。」
「可以理解,你是太緊張了。」高大英俊的男人接過鍋鏟,親自掌勺。
他在炒菜的時候,她就站在旁邊默默觀察,發現他的手指修長而有力,那是一雙拿慣了手術刀的手,此刻握著鍋鏟居然也十分好看。
嚴悅民說:「在國外念書的時候,樓上樓下的華人同學都喜歡來我住的公寓里蹭飯吃。」
秦歡嘗了一口看似最平凡的清炒蘑菇,竟然十分爽利可口,比她的水平高了何止一倍。
「你這手廚藝是自己練的?」
「不是。」嚴悅民握著葡萄酒瓶的手很穩,給兩隻酒杯倒出的酒幾乎分毫不差,他頓了頓才說,「我姐姐以前很愛烹飪,我倆感情最好,這些都是她教給我的。」
秦歡想了一下:「以前?那她現在呢?」
嚴悅民平靜地說:「去世了,走了好多年了。」
她微微愣了愣,才說:「我不知道是這樣……對不起。」
「有什麼關係。」他不以為意地笑笑,舉起酒杯與她輕輕相碰,眼神在燈下溫柔得彷彿春末夏初最美的夜空,「祝心想事成。」
她也舉起杯來,卻笑:「這個祝願最好了。」下一刻眼見他將杯中酒一飲而盡,眼底恍若不勝欷歔。
或許是在懷念逝去的至親,於是她默默地不再做聲。
其實這是他第一次來她的寓所吃飯,飯後她將碗筷收拾起來拿到水池邊。
「你會洗嗎?」身後傳來帶著調笑意味的聲音。
她有些沒好氣地轉過身,半怒半笑:「這個比炒菜簡單。」
嚴悅民伸手比了比:「那你繼續。」
於是她真的背過身去洗碗,不再理他。
廚房的燈光比客廳稍暗,卻是那種溫暖至極的光線。水池正對著一扇窗,窗外早已夜幕四合,因為樓層高,放眼望去儘是輝煌的萬家燈火,點綴在夜空里,彷彿墜落的星子。
而她在嘩嘩的水流聲中微微彎著腰,髮絲從肩頭垂落,投在牆壁上形成一個窈窕嫵媚的影子,連帶那最普通的洗碗動作,似乎也被她演繹成了一段優美柔媚的舞蹈。
嚴悅民的目光就落在那一人一影上,久久沒能移動。
這個時節的夜晚並不算暖,他卻彷彿在瞬間穿越了時間和空間,回到若干年前的那段歲月里,好像下一秒,池前的女子就會回過頭,溫柔地說:「傻瓜,愣著幹什麼呢,快把碗碟放到架子上瀝干……」那樣的場景,竟讓他心頭微微一熱,那些早已僵冷的血液都似乎重新活絡起來。
可是……
當他真的伸出手去接,手指一觸碰到那些冷硬的瓷器,心中那個溫暖的夢就嘩的一下全碎了。
……
他閉上眼睛再睜開,眼前是秦歡漂亮精緻的臉孔,同樣帶著微笑,用清泉般婉轉的聲音跟他講:「麻煩接一下,就放在你右手邊的柜子里。」
他若無其事地笑笑,將碗盤接過來,細心地一一擺好,然後又拉過她尚未擦乾的手,問:「冷不冷?」
「……還好。」秦歡發現沒有了水聲,在這樣相對狹窄的空間里,氣氛突然變得有些怪異。於是她將他半推著出了廚房,兩人在沙發里坐下來之後,她才稍稍鬆了口氣。
嚴悅民卻似乎毫無察覺,只是將她的手放在自己掌里焐熱了,才說:「看你的樣子,倒更像是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大小姐。」
曾經是……秦歡暗想,臉上卻若無其事地開玩笑:「白雪公主也會離開皇宮,投奔山林為七個小矮人洗衣做飯,更何況我呢?」
「哦?莫非你也遇上了後母皇后?」
「不是。」她一本正經地搖搖頭,「這個故事的重點在七個小矮人,你沒聽出來嗎?」
英俊的男人先是一愣,繼而哈哈大笑:「好啊,你居然敢拐著彎損我。」他似乎心情愉悅,伸手過來捏她的臉頰,而她反應也機敏,迅速向旁邊躲開。
可終究他是男人,她力氣不繼,被他生生按在身下,竟動彈不得。
她的臉有些紅,一番嬉笑打鬧下來不禁微微氣喘,如今又被一個成年男子壓住,整個人便覺得呼吸困難。
他的臉離她那樣近,她只是輕輕眨眨眼睛,好像眼睫毛便會刷在他的額前。
若有若無的觸感,連同交錯的呼吸一起,從他的臉上拂過。
他眼神微黯,終於緩緩低下頭去。
「……悅民。」她在他的嘴唇即將落下的那一刻出聲叫住了他。
「嗯?」他似乎應得漫不經心。
「可不可以……」她深吸一口氣,聲音帶著遲疑,「可不可以……再慢一點?」
過了幾秒,他才明白過來她的意思,卻也沒有勉強,而是改在她的額前吻了一下,然後直起身體,並順勢將她也拉了起來。
她有些尷尬,又忽然感到抱歉。反倒是嚴悅民表情自然坦蕩,帶著一貫縱容寵愛的笑容,伸手彈了彈她的額角說:「傻。」
這一回她沒躲。其實他根本沒用什麼力氣,可是那一下卻彷彿直直彈到她心裡去。
胸腔里某個位置隱約發緊,緊到疼痛。
最後她勉強撐著送走了他,才脫了力一般順著門板滑坐下來。
……顧非宸。
她痛苦地閉上眼睛。
她知道,這個名字,這個人,不是她不看不聽不想便能輕易離去的。
哪怕是在嚴悅民幾乎吻到她的那一刻,她心中猛然閃現的,竟然仍是那張英俊淡漠的臉。那樣遙遠,曾經如同神祇一般,其後卻化身為最冷酷殘忍的魔鬼,慢慢逼近,揮之不去。
她這才突然開始害怕。
她怕自己永遠也忘不了這個人。
「如果以後分手,你會不會忘了我?」十九歲的秦歡趴在男友的肩頭,愁眉不展地問。
「瞎想什麼?」面容清俊的男人漫不經心地應付著她。
「說嘛,你快說。你不說的話,下午我就跟你去公司上班。」
面對這樣的胡攪蠻纏,顧非宸不得不放下手裡的工作,正正經經地回答這個杞人憂天的問題:「不會。」
可惜,這麼堅定的兩個字並不能讓提問者放心,又接下去問:「為什麼?」
他開始有點頭疼了,是不是每個女人戀愛之後都會變成這樣?
「你快說。」趴在他肩頭的人又在催促了。
他只好轉過臉去,微嘆:「你姓秦名歡,五歲第一次來顧家,十八歲正式搬來這裡住。除非我突然失憶了,否則不管分不分手,我都不可能忘記你。」
這樣的答案卻令秦歡更加不滿意了,整個人索性從後面轉到前面來,小貓一樣硬是擠進他的懷裡,仰起臉撒嬌:「你明知道我問的不是這個意思。」
「那是什麼意思?」顧非宸的表情看上去無奈而又正經,好像是真的不理解。
她氣結,在他的胸前不輕不重地捶了幾下,才說:「如果我們分手,會不會成為陌路人。」
話音剛落,她的腦袋就被狠狠地敲了一下,她吃痛低呼抗議,卻聽見他淡淡地說:「與其想這些無聊的事情,不如去複習功課準備考試。」
「我的成績很不錯的,你忘了么,上個學期還拿了一等獎學金。」她得意揚揚地自誇,很容易就被轉移了注意力。
「那就幫我翻譯這個。」顧非宸隨手拿了一沓英文資料交給她,「這裡面商業術語多,對於擴充你的辭彙量很有幫助。」
她從小生活在國外,這些當然難不倒她,反倒高興起來:「這些東西對你有用?」
「嗯。」
「晚飯之前保證拿給你。」她信誓旦旦,只要一想到自己也有能幫上他的一天,就渾身充滿了幹勁。
「那你去吧。」他拍拍她的臉,然後開始收拾東西準備去公司上班。
臨走時,她又忽然衝過來,微微仰起臉,眸光盈盈閃動,半撒嬌半耍賴地要求:「親一下嘛。」
她雪白的肌膚在柔和的燈光下顯得吹彈可破,一雙眼睛如盛著一泓清泉,波光微動,就那樣帶著笑意仰望他,眼角眉梢儘是嬌媚的光華流轉。
他心中動蕩,一手扣住她的腰身,另一隻手則抵在她的腦後,深深地吻下去。
直到很久之後,他才捨得放開這份甜美,卻見她眼神迷離,臉頰嫣紅,如同一顆誘人的蜜桃,讓他忍不住再度俯下身去。
「……非宸。」
「嗯?」
「我愛你。」
「……嗯。」
「我想我……我這一輩子都不會忘記你啦。」她在他的唇下享受著初被開啟的最甜蜜且忘我的歡樂,就連呼吸都快不能自抑了,卻還記得這句話。
他禁不住低笑出聲,寵溺的光蘊在眼角,一邊在她不專心的唇瓣上輕輕噬咬當做懲罰,一邊含混不清地回應道:「傻瓜,我也不會忘。」
那天下午,秋風乍起。
秦歡用了幾個小時的時間,終於將顧非宸需要的英文材料翻譯了出來。
其實她並不知道這份東西對他來講到底重不重要,又或許只是他隨手拿出來讓她打發時間的,不然以他的水平,似乎用不著求助於她。不過,她依舊做得十足用心,甚至超過了以往任何一次。
能為他做一點事,幾乎成了她最大的心愿,並且樂此不疲。似乎因為這樣,她便離他的生活又貼近了一點點。
因為一些過於專業的術語和語境問題,她拿捏不準,於是特意打電話去加拿大請教父親。
秦父對此頗感意外,一一解答完畢之後便問她:「這是做什麼用的?」他當然知道女兒從小就對商業毫無興趣。
「給顧非宸做翻譯呀。」秦歡一邊拿筆飛速地做著記錄一邊答。
結果電話那頭短暫地沉默了一陣,才又聽見父親的聲音:「你們倆相處得不錯?」
「嗯。」她有些遲疑,但到底還是沒有說實話。
也不知是為什麼,與顧非宸交往了這麼久,她始終都沒下定決心把這個消息告訴爸媽。
父親於是不再多言,又交代了兩句便掛了電話。他本就是個不多話的男人,從前在家中也與妻女交流甚少。在秦歡的眼中,他似乎一直都太忙,忙著做生意,忙著賺錢,因此她總能夠買到自己想要的任何東西,卻極少有機會像其他同齡人一般膩在父親身邊親昵撒嬌。
顧非宸照例在外面應酬到深夜。在他回來之前,秦歡先接到了母親的電話。
一天之中兩通越洋電話,倒真有點反常。
其實她心中已經隱約有種預感,結果母親也開門見山,直接就問她:「你是不是和顧非宸談戀愛了?」
她不是善於隱瞞的性格,這下子反倒教她鬆了口氣,只略微怔了怔便大大方方地承認:「是啊。媽媽,你覺得他怎麼樣?」
母親沒有正面回答她的問題,只是繼續問:「你乾爹他知道嗎?」
「不知道。」她想了想,拋出一個近乎孩子氣的答案,「其實我們正式交往也沒多久,所以還沒跟他說過,我也不知道他能不能看出來。」
母親很長一段時間不再做聲。
電話線那頭是一片寂靜,只能聽見極細微的呼吸聲,分不清是屬於誰的。
秋天的夜舒適涼爽,一抹雲翳悄無聲息地從遠方飄過來,遮住了如水月光。
周圍一下子暗下來。
秦歡站在一樓的露天庭院里,腳下踩著鬆軟的草地,心裡卻忽然感到一陣莫名的惶惑,於是試探著叫了聲:「媽媽。」
「我在聽著呢。」母親平靜的聲音終於再度傳過來,並沒有她預想中的驚訝,對於她和顧非宸的戀愛關係,母親似乎既沒贊成也不反對,只是給了一個建議:「如果你們不是談著玩兒的,那我認為有必要正式告知你乾爹一下。你覺得呢?」
自從秦歡有記憶以來,一貫強勢的母親很少主動徵詢她的個人意見。今天卻突然換了這副語氣,倒好像真把她當做一個成年人來對待了。
她卻有點猶豫,「那我和顧非宸商量一下。」
母親是何等精明,只這一句話便聽出了端倪,問:「你很在乎他?」
她只得承認:「嗯。」
「那麼他對你呢?」
「他對我?」她想了想,輕鬆地笑道,「他對我也很好呀。」
「那就好。」母親的聲音從遙遠的大洋彼岸傳過來,穿過重重夜幕,顯得格外清晰,「你那邊已經很晚了,早點去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