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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5 夢醒

  晚餐過後,顧懷山提出要在附近散一會兒步再回家。


  今晚趙阿姨他們放假,屋子裡黑黢黢的。秦歡率先進門,也不開燈,借著外頭花園裡的燈光徑直上樓。


  顧非宸不緊不慢地跟在後頭,直到她快要到自己卧室門前的時候,才聽見他叫住她。


  她轉過身,卻沒想到他悄無聲息地靠得這樣近,幾乎是猝不及防,鼻尖差點撞上他的肩膀。


  「哎呀!」她忍不住驚呼,似是真的嚇了一跳。


  他伸手扶住她向後傾的身體,淡淡地說:「膽子這麼小。」


  因為暗,她幾乎看不清他的臉,卻聽見他的聲音里似乎帶著輕淺的笑意。


  而他的手,還停留在她的肩上,夏天的衣服那麼薄,肩頭彷彿能感受到他掌心的溫度。


  於是她腦袋發熱,順勢就賭氣說:「我才不要手機,要換新的我自己會買。」


  「哦,那你想要什麼?」


  「隨便。」她開始胡攪蠻纏,「反正不要手機,那東西冷冰冰的!」


  「那麼,這個東西呢?」


  顧非宸的話音剛落,他們頭頂的燈便亮了,剎那間燈火通明,照得秦歡幾乎睜不開眼睛。


  手指從牆邊的開關上移開,顧非宸將一隻絲絨盒子遞到她的面前。


  「這是什麼?」她眼睛一亮,看向他,掩飾不住驚喜,一邊問一邊接過去打開盒子。


  是一個心冠鑰匙吊墜,用玫瑰金和鑽石組合鑲嵌而成,配黑色琺琅,樣式精巧獨特,正靜靜地依附在柔軟的底座上,鑽石在燈光下璀璨耀目。


  吊墜背後刻有編號,竟然還是限量版。


  她驚喜極了,抬頭問:「你怎麼會買這個?我找了好久都找不到,你怎麼買到的?」


  大概是真的高興,因為他從沒見她這樣開心過,鑽石那樣閃耀,卻遠比不上她的笑容,彷彿盛開在夜裡的優曇,有一種極致驚艷的美麗。


  他原本還想逗逗她,可是一下子卻又好像什麼都不重要了。面對這一連串的問題,他只是低笑道:「我記得你在蘇州的時候提起過。我沒記錯吧?」


  「對啊!」她一愣,又不禁連連點頭。


  是在蘇州的時候一時興起,見了店裡的宣傳冊后對這一款限量版心動得要命。可惜那家店裡沒有貨,連調也調不來,因為這款在中國大陸也只發行了兩枚。


  回酒店后她也只是隨口提及,卻沒想到他居然記住了。


  她說:「謝謝你。」停了停又笑嘻嘻地問:「這個也是給我的生日禮物嗎?」


  她忍住沒有問他,為什麼吃晚餐的時候沒有當場拿出來。又或者,手機只是一個幌子?

  可是她管不了這麼多,反正他的用意和心思,她永遠都猜不明白。何必再去費神呢?


  可是顧非宸沒有回答她。


  他只是靜靜地看了她一會兒,目光深晦,有一種她讀不懂的情緒。


  周圍太過安靜,安靜得就連空氣都像要凝滯一般。


  她好像忽然聽見心跳聲,有一點急促,她不敢再去與他對視,只能匆忙垂下視線。


  可是她剛一動,他也動了。


  在沒有任何預兆的情況下,他扶住她的肩膀,傾下身體在她的額頭上吻了一下。


  只是很輕很淡的一個吻,可是他的唇碰到她的皮膚,瞬間就像帶了電一般,讓她的思維一片空白,熱度從頭頂一直蔓延到腳底。


  她只覺得自己兩頰滾燙,彷彿就要燒起來,而他已經放開了她。她不敢抬頭,更加不敢看他,腦海里一遍又一遍地回憶前一秒發生的事,懷疑只是一個夢境,抑或是個甜蜜的錯覺。


  最後還是他先說:「很晚了,早點休息。祝你生日快樂。」語氣自然平穩,帶著淡淡的笑意。


  美夢成真。


  幸福竟然來得這樣快,快到令她措手不及。在這樣一個生日的夜晚,讓她有了飛上雲端的幻覺。


  她仍沒有抬頭,只是嘴唇用力抿得緊緊的,靜默了半晌方才緩過神來,臉上還是燙,估計已經紅透了,所以低著頭不敢讓他發現。


  她的聲音更低,猶豫了一會兒才開口說:「謝謝,這個禮物……我很喜歡。」也不管他聽清沒有,說完便一轉身,推開房門快速閃身進去,將門板在他的面前「咔嚓」一聲合上了。


  ……


  記憶的大門彷彿也終於在這一刻轟然關閉。


  秦歡慢慢睜開眼睛,首先映入眼帘的是白花花的一片燈光。


  她還有些迷糊,這時正巧有位護士推開門走進來。


  「醒了?」護士來到床邊,一邊彎腰替她檢查手背上的點滴,一邊告訴她,「你家裡的保姆阿姨出去買東西了,要過一會兒才會回來呢。你有沒有什麼不舒服的癥狀?肚子疼嗎?口渴不渴?」


  她呆了很久,才表情木然地搖了搖頭,被子底下的那隻手下意識地挪動了一下,卻終究還是停在腰側,不再動彈。


  護士調整了一下點滴的速度,看見她乾澀的嘴唇,便說:「我去倒杯溫水給你吧。」


  「謝謝。」話說出口她才發覺自己的聲音低啞,只感覺累,或許是昏睡得太久,又或許是那些零碎的記憶片斷令她疲憊不堪,身體的力氣彷彿被憑空抽幹了,連呼吸都嫌累贅。


  她在床上靜躺了一會兒,果然等到趙阿姨拎著大袋東西回來。


  見秦歡終於醒了,趙阿姨眼睛微微一紅,坐到床邊替她整理被角,隔了好半天才又輕聲說:「你這孩子,怎麼這麼不小心……」大概是怕她傷心,話說到一半便又住了嘴。


  她反倒強撐著笑了笑:「我沒事的。」


  「怎麼能沒事?這種事可不是開玩笑的。」趙阿姨一邊輕撫著她的額頭,一邊寬慰,「你聽阿姨說,現在什麼都別去想了,千萬要養好身體。知道嗎?」


  手提袋中裝著水果和煲湯,趙阿姨將它們一一拿出來,又把湯盛進小碗里慢慢吹涼了,才餵給她喝。


  湯里不知放了什麼中藥材,聞起來味道極大,隨著熱氣飄散開來,有些苦,又有些澀,秦歡微微皺起眉偏開頭去,心尖處彷彿牽起一絲隱痛。


  曾經她也親自守在火邊熬過中藥,是為了某個人。


  其實她極怕苦,所以從小到大偏愛甜食,而那個時候,濃烈的葯氣幾乎熏得她呼吸困難,旁人都勸她快點離開廚房,可她那樣倔犟,固執地守著,苦澀的藥味縈繞在鼻端,心裡卻是無比甜蜜。


  後來她又親手端去給他喝,一路走進卧室里,眉頭都皺得緊緊的,一臉痛苦萬分的模樣,引得他低笑出聲。


  她作勢要揚手打他,卻被他一把握住,不輕不重地扣在他微涼的掌心裡。


  她還清楚地記得,那是個陰雨連綿的天氣。雨滴敲打在窗沿,發出清脆悅耳的聲響。又或許只是因為開心,所以任何聲音都變得那樣迷人。


  她就那樣半坐半倚在他的懷裡,因為他剛剛哮喘發作過,所以還不敢太過放鬆地靠著他。


  她看他將一碗濃郁的葯汁盡數喝下,燈光投在他俊挺的鼻樑上,倒映在她專註的眼神里。兩人的十指在身側靜靜交纏,一下又一下,他彷彿是無意識地拿指腹輕輕摩挲著她的手背……那是記憶里最溫柔的片斷,也是她和他度過的最溫馨甜美的一段時光。


  趙阿姨不明其中原委,只見秦歡臉上露出嫌惡的表情,不由得繼續苦口婆心地勸說道:「喝一點吧,這個對你有好處,是補血養氣的。你現在身體一定要補好,可千萬別落下什麼病根。你還這麼年輕,以後還有的是機會……」


  還這麼年輕……


  秦歡只覺得心口的痛楚愈演愈烈,彷彿被一隻無形的大手狠狠揪了一把。


  其實一晃眼,她都已經二十六歲了。


  六年的時光,真的如同白駒過隙,就那樣匆匆忙忙地消逝了,剩下的只是一些回憶,而更多的時候,她連想一想它們都會覺得痛。


  顧非宸是第二天才出現的,不過正好秦歡吃完葯睡著了,等她再次醒過來的時候,正趕上護士陪同醫生來查房。


  她術后恢復情況良好,不過醫生還是做了十分仔細的詢問。醫生的後頭還跟著幾個年輕的實習醫生,一大群人聲勢浩大地來,又聲勢浩大地離開,最後只留下前一天替秦歡倒水的那個小護士,她是這間單人病房的專屬護士,病人家屬不在的時候,她就肩負照顧病人身心的雙重職責。


  自打秦歡手術之後醒來,小護士就一直熱情而又耐心地看護著,況且兩人年齡相差不大,趙阿姨又不能二十四小時陪護,因此每天總有幾個小時是秦歡與這小護士獨處。


  小護士愛笑,臉頰上有兩個深深的酒窩,笑容十分甜美,而且就連聲音也甜,跟秦歡說話的時候更是輕柔。


  秦歡挺喜歡她,精神好的時候就會和她閑聊。


  等醫生們走後,秦歡才向窗前的圓几上瞥了一眼,淡淡地問:「剛才有人來過嗎?」


  那圓形茶几上除了趙阿姨留下的兩份報紙和幾本雜誌之外,還擺著一盒香煙和一隻打火機,在禁煙的病房裡顯得格外突兀。


  小護士輕輕「啊」了一聲,立刻說:「忘了告訴你了,剛才有人來探望你呢。」


  其實秦歡心底已經猜到了,卻還是低聲問了句:「誰?」


  「好像是姓顧吧。」小護士想了想,「前天你被送來的時候,他一直都在你旁邊。他是你的男朋友嗎?」


  她沒猜老公其實是有緣由的,因為秦歡的病歷上清清楚楚寫著「未婚」兩個字,不過倘若不是非常親密的關係,那個年輕英俊的男人又怎麼會一路牢牢握著秦歡的手,並且片刻不離地守在手術室外面呢?

  秦歡淡淡地搖了搖頭:「不是。」


  「哦,」小護士對這個答案感到有些意外,頓了一下才照常說下去,「可是剛才你睡著了,他還在這裡坐了好半天呢。」提到顧非宸,小護士的眼中似乎流露出某種驚艷而羨慕的神色,回憶道:「我看你睡得熟,一下子也不會醒,就想叫他別白等了,晚一點再來。可是他都不聽我的,只是一個人坐在沙發那裡,坐了半個多小時,給他倒的水他也沒喝一口,我看他只是盯著你出神。」


  秦歡聽了微微一怔,輕垂下眼帘,彷彿心不在焉地回應道:「是嗎?」


  「嗯,是啊。他一個人坐了好久,我以為是在等你醒過來呢。他真的不是你男友嗎?」見秦歡仍舊搖頭,小護士不免覺得惋惜,猜測那個氣度高貴、英俊如明星般的男人大約是單方面傾慕著秦歡,不然他坐著發獃的時候,又怎麼會流露出那樣的眼神?

  在那段時間裡,他看著秦歡,一點聲響都不出,眼睛里卻彷彿帶著某種沉靜的痛楚,目光定定地落在她的身上,就連自己端著水杯走近都不曾察覺。


  他雖不說話,但整個人的氣場太過強烈,好像並不希望被任何人打擾。她思前想後地掙扎了一番,最後還是不得不小聲提醒他:「先生,這裡不能抽煙。」


  他好像這才恍悟過來,先是抬眼看她,隨後又低頭看了看自己手中的煙盒和打火機,像是並不知道何時將它們從口袋裡摸了出來,表情竟然微微發怔。而她也順著他低頭望下去,只覺得那雙手修長有力,是她這輩子見過的最漂亮的男人的手,可是他捏著那樣輕的煙盒,卻彷彿握著千斤重的東西,修長的手指竟似乎有些不穩,微微抽動了一下才低聲說了句:「不好意思。」


  他隨手將香煙和火機放到茶几上,不一會兒,口袋中的手機便無聲無息地振動起來。


  她見他只瞥了一眼手機屏幕,下一刻便掐斷電話,重新將目光投向躺在病床上的女人。


  秦歡剛剛睡著,估計不會這麼快醒過來,她便好心說:「恐怕還要等很久呢,先喝點水吧。」


  他靜默了片刻,才再度轉過來看她一眼,卻禮貌地拒絕:「謝謝,不用了。」說著終於站起身。


  她送他到病房門口,他回過身說:「請你好好照顧她。」


  因為這一回是正面看她,她只覺得這個男人的眼睛黝深清泠,彷彿盛了漫天星光的倒影,統統落入無底的深海里,竟然讓人為之失神,挪不開目光。她一時不禁臉紅,隨即才點頭應承:「這是我應該做的。」


  他似乎若有所思,再度朝病床的方向看了看,低低地「嗯」了一聲之後便再也沒回頭,很快就大步地離開了。


  因為聽到秦歡親口否認了他們之間的親密關係,小護士忍不住想要打聽更多顧非宸的消息:「那他是單身嗎?有沒有女朋友呢?」


  秦歡反問:「為什麼要問這些?」


  小護士抿嘴笑了笑:「因為我的幾個同事都很好奇。他送你來醫院,後來又來探望你,經過護士站的時候被大家看到,好多人都對他感興趣呢。」


  秦歡微微閉上眼睛,似乎有點累,語氣也不易察覺地冷淡下來:「可惜你問的這些,我也不清楚。」


  雖然心裡疑惑,但小護士還是十分懂得察言觀色的,聽著秦歡這樣決絕的口氣,懷疑當中另有內情,恐怕是不能問的隱私,於是便扯開話題,笑著說:「大家都說他比嚴醫生還要帥,我也這麼想。你知道么,我們嚴醫生可是全院護士票選出來的第一帥哥噢!」


  秦歡倒是知道這個嚴醫生的,就是剛才過來替她進行常規問詢的那一位,看上去還很年輕,最多不過三十歲,但是據說醫術高明,深得院方器重。他對待病人態度溫和,常常面帶微笑,眉目又是難得的俊朗,笑起來倒有些像林志穎,也難怪深受年輕護士們的喜愛。


  由於術后恢復得不錯,秦歡在醫院裡住了三天之後便搬回家裡調養。


  其實她本來可以更早一些出院的,不過趙阿姨堅持讓她留下來仔細觀察。


  她在顧家這麼多年,趙阿姨雖是長輩,但終究還是保姆,所以只負責照顧顧家人和她的生活起居,卻從來不會幹涉他們的決定。她從前偶爾會發大小姐脾氣,趙阿姨也總是順著她。只有這一回,卻完全不顧她的意願,態度堅決地替她辦理留院手續,半強迫地讓她留下來住了三天。這樣一反常態,其實她早就猜出背後是誰在作決定。


  但她只裝作不知道,乖巧地靜躺了三天。


  身體里的一個生命流逝了,彷彿她和顧非宸之間也就終於了斷了,這是唯一的、也是最後的一點聯繫,終於在冰冷的手術台上化作一攤污血。


  出院一周之後,在趙阿姨的細心照顧和無數補品的功效下,秦歡反倒比之前胖了兩斤,臉頰變得微微圓潤,氣色也逐漸好轉。


  只是在家裡再沒見著顧非宸。


  後來她才知道,自從那次她因為睡著而錯過了之後,顧非宸便因為某個突發事件去了外地公幹。


  不見也好,她想,再過兩天就找機會搬出去,從此以後便是陌路,再無瓜葛和糾纏。


  她原先在外頭就有一處房產,還是顧懷山臨去世的半年前買給她的。她自然不肯收,雖說是乾爹,但平時那些小禮物就足夠了,車子、房子哪有再叫顧懷山出錢的道理?

  況且她自己有錢,父母的遺產夠她不愁吃喝一輩子,加拿大那邊還有事業和產業,如今統統交由親叔叔管理,她平時不大過問生意上的事,只是定期收到分紅。坐擁這樣一筆豐厚的財產,她或許缺少很多東西,卻唯獨不缺錢。


  可是顧懷山心疼她,這麼多年似乎真拿她當女兒對待了,哪怕她堅持要將買房的錢還給他,也立刻遭到一通訓責。


  印象中顧懷山從沒對她發過脾氣,那是僅有的一次。


  「……你這孩子怎麼這麼不懂事!這點錢算什麼?不好好照顧你,你父母在天之靈也不會安心的。快點把你自己的錢收回去,以後再提這件事就是存心讓我不高興,我也只當沒有你這個乾女兒……」顧懷山語氣嚴肅,尤其是在提到她父母的時候,眼神微微黯然。


  她心中一陣難受,恍惚回到爸爸和媽媽遭遇空難下葬的當天。


  明明是萬里晴空,她的世界卻猶如烏雲壓境,陰沉得令人窒息。世界這樣大,周圍是來來往往的人群,可是她彷彿就只剩下孤身一個人,佇立在那裡,不會動也不會說,心裡空出一大塊來,生平第一次產生一種類似恐慌的情緒,只因為一時之間並不知道自己該往哪裡去?

  從此以後,她該怎麼辦?

  不過才二十二歲,離大學畢業還差兩個月。


  最後還是顧懷山輕輕摟了摟她的肩膀,這個在政商兩界都聲名顯赫的老者,在這一刻卻只是一位慈祥的父親,用穩定的聲音安慰她:「別怕,有乾爹在,以後顧家就是你的家。」


  她似乎暫時從悲傷中被驚醒過來,身體有一絲輕微的震動,抬起無神的雙眼,卻恰好看見不遠處另一道修長的身影。


  顧非宸靜靜地站在十來米開外的地方,碧藍如洗的天空連一絲雲彩都看不見,在他的腳下綠草茵茵,身後則是那一片灰白的墓群,其中有一塊剛剛埋葬了她的父母。


  她越過顧懷山的肩頭,遠遠地看著他,其實思緒還有一些茫然,卻分明在他的臉上看到一抹極複雜的神色,一閃即逝,在與她對視了兩秒之後,他淡淡地側過頭去,同身邊一位熟人交談起來。


  而那個時候,她和他早已經不是情侶關係了,甚至已經好幾個月不曾正經地面對面講過一句話。


  所以她懷疑是自己眼花了,竟然會覺得他在替她心疼,哪怕只有短短的一瞬間。


  一定是眼花。


  所以後來她還是接受了顧懷山贈予的房產,心想總有一天自己是要搬出顧家的,預先留個私人的住所也是必需的。


  再後來,那套房子果真派上了用場。


  在顧懷山患癌症去世之後,顧非宸新交了一個女朋友,並第一次將一個女人帶回家裡來。她默不做聲地看著他們一起下車進門,第二天,她便收拾了最簡單的行李搬了出去。


  不過這一回,她是要把所有私人物品都打包帶走的,她作了不再回來的打算,所以閑在家裡調養身體的這段時間,便開始慢慢一樣一樣地收拾。


  她沒有刻意遮掩隱瞞,於是很快就被趙阿姨發現。


  共同相處這麼多年,趙阿姨雖然嘴上從沒有問過什麼,但其實心裡也清楚兩個孩子之間發生的那些事,只是礙於身份不好插嘴。這時候見到秦歡大大小小的幾箱行李,不免嘆了口氣,終於還是忍不住掉下眼淚。


  秦歡心裡也過意不去,卻又不知道該說什麼好。這時候樓下傳來汽車喇叭聲,她微微一怔,趙阿姨抹了抹眼角,走到窗邊探身望了望,回過頭說:「回來了。」


  沒有主語,秦歡也知道指的是誰,只見趙阿姨皺著眉頭看過來,似乎欲言又止的樣子。


  這幾年她也蒼老了不少,眼角細紋又添了好幾道,平時不但要照顧他們的起居,這時候還得為她的感情事煩惱。秦歡越想越覺得愧疚,不禁拉起趙阿姨的手,低聲保證說:「你放心,我不會和他吵架鬧彆扭的。」


  趙阿姨卻仍是嘆氣:「你搬走,顧先生知不知道?」


  「我還沒告訴他。」


  「顧先生不會同意的。」


  秦歡不以為然地淡笑道:「隨便他吧。」


  很快,外面樓梯上就傳來腳步聲,秦歡想了想,順手從床邊撈起手袋,徑直走出去。


  她與顧非宸在走廊上碰個正著,不過才一個多星期不見,他卻好像清減了不少,整個人越發顯得清峻凌厲。


  走廊光線暗,他有一半身體陷在昏晦的陰影里,可是目光依舊清湛,彷彿寒星照耀,直達她的眼底。


  顧非宸默不做聲,只是不動聲色地打量著,直到確定眼前這個女人的面色已經恢復正常,不再像躺在病床上的時候那般面無血色,這才微微動了嘴角,開口問:「要去哪?」


  秦歡若無其事地避開他的目光,說:「我想去山上寺廟拜一下。」也不知是不是因為答應了趙阿姨,所以她的語氣異常平和,沒有硝煙,也沒有劍拔弩張,聲調更是幾乎聽不出任何起伏。


  顧非宸沒有再接話,只是率先轉身下了樓。她跟在他後面,臨出門的時候,回頭看見趙阿姨正一臉擔憂地望著他們。


  她沖她笑了笑,然後才鑽進車裡。


  一路上,關於孩子的事,二人都緘口不提。


  想當初剛剛將她找回來的時候,顧非宸曾經是那樣的震怒,她甚至從沒見過他憤怒暴戾如斯。可是很快的,她便流產了,之後的手術、住院,再到出院,明明是這樣身心俱痛的過程,可是這一切卻都猶如被巨石壓在了心底,不但沒有爆發,反倒平靜得令人覺得怪異。


  她不知道他有何感想。事實上,她也懶得去猜。


  她想要的,其實都已經達到了,不是嗎?她想和他劃清界限,所以不能留下這個孩子,甚至是借他之手完成的。


  他會不會有一絲的痛苦或內疚?或許不會吧,她想,他的心這麼硬,如鋼如鐵,和他在一起的時候,向來都只有她傷心的份兒。


  山上正在修路,大小車輛一律無法通行。小劉只好將車子停在山腳下,他們只能改坐觀光纜車上去。


  秦歡顯得有些不情願,遲疑了半天,直到纜車都滑到面前了,顧非宸站在另一側看她一眼,很自然地將手伸給她,她稍稍猶豫了一下,暗暗地一咬牙,搭著他的手上了車。


  這座山是C市最著名的地標之一,接近山頂的地方建著一座天心寺,因為觀光遊客眾多,且當地居民信佛的風氣重,寺廟裡一年四季都香火鼎盛。


  秦歡的母親便是虔誠的佛教徒,十年前天心寺重修的時候,秦家還特意從海外捐助了一大筆錢。而每年的春節回國,秦歡都會隨著母親一道來進香。


  她倒是不信佛,小時候只是覺得好玩,因為這裡佔地大,空氣又好,而且她特別喜歡香火的味道。後來漸漸長大了,也沒受到母親太多影響,來上香不過是走個形式,跪在佛祖金身塑像面前許願的時候,也多半天馬行空,並不專心虔誠。


  倒是顧懷山信這個,與天心寺里的方丈住持交情十分好。後來她搬進顧家,顧懷山便總喜歡領著她來聽講佛法。她一個人覺得無趣,於是就拖上顧非宸一起來。


  那是他們最親密的一段時間,她會對他提各種各樣的要求,早忘了自己當初是怎樣小心翼翼唯恐惹他不高興的。而顧非宸也總是儘可能地滿足她。那樣的有求必應,原本就是一柄雙刃劍,可以將人捧上天堂,也可以有朝一日把人打落地獄。


  可她當時只看得見天堂。每天都如同生活在雲端,滿眼的旖旎絢爛,整個人幸福得不得了。


  原來他也會這樣寵愛一個人。


  原來被他寵愛的感覺是如此的美妙。


  所以哪怕公司事忙,他也偶爾會抽空陪她一起上山去寺里聽那些枯燥的佛經佛法。


  不由得讓顧懷山屢屢生疑,問他:「你最近怎麼這麼有空?」


  當時顧懷山並不知曉他們的戀情,又或許是知道的,只是故意沒說罷了。


  而顧非宸仍是一副淡定自若的樣子,回答父親道:「我很有興趣研究一下佛教文化,順便修身養性。」


  她在一旁聽了,忍不住別過頭去偷笑。


  記得有一次就是坐纜車上山的。還是她突發奇想,跟顧懷山提出來。結果顧懷山想都沒想就說:「讓非宸陪你一起坐,安全一點。」


  她拿眼睛去瞥顧非宸,只見他沒有任何異議地直接走去窗口買票。


  終於可以獨處,坐在觀光纜車上一路向上緩慢攀移,她忽然說:「什麼時候把我們的事告訴乾爹呢?」


  顧非宸握著她的手,有一下沒一下地把玩她的手指,語氣淡淡地:「當初不是你說喜歡地下情,覺得更刺激嗎?」


  她嘻嘻笑起來:「可是老這樣瞞著乾爹,我心裡過意不去嘛。」


  「那隨便你,什麼時候告訴他都可以。」


  她開心地湊過去,在他臉上親了一口。纜車微微晃動,他扶住她的肩膀提醒道:「坐好,小心掉下去。」


  雖說是他故意嚇她的,但是望一望腳下那可怕的高度,仍舊讓她忍不住倒吸一口涼氣。


  她有點畏高,這次完全是因為想要嘗試新鮮事物,又有他陪著,所以才一時忽略了這個要命的問題。如今看見那幾十米深的山坳,還有嶙峋突怪的巨石,直嚇得冷汗涔涔。


  偏偏因為她剛才那個探身的動作,脖子上的項鏈不知道為什麼突然鬆開了。這時只覺得頸前微微一輕,還沒來得及作出任何反應,鑲嵌鑽石的鑰匙狀項鏈便從脖子上脫落,直直掉了下去。


  她驚呼一聲,下意識地伸手去撈,結果顧非宸反應更快,一把攔住她。最後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那條閃亮的東西墜下山坳,直落進那一大片鬱鬱蔥蔥的山林巨石之間。


  她急得聲音都帶著微顫,說:「那是你送給我的生日禮物!」


  其實從小到大遺失掉的東西不少,其中不乏有紀念意義的,這卻是她第一次如此緊張急迫。


  顧非宸拍拍她的手安慰她:「沒事,下回再買一條就是了。」


  她又急又氣,只怪他根本不能理解她的心情:「那怎麼能一樣?這是你送我的第一件禮物!」


  她恐高症發作,涔涔冷汗倏地冒出來,眼睛幾乎不敢再向下望,可是心裡頭又忍不住惦記著那條項鏈,於是面對還剩下一大半的路程,忽然顯得焦慮難安。


  顧非宸看了她一眼,伸出手,將溫熱的手掌輕輕覆在她的雙眼上。


  她心裡微微一動,雖然他什麼都沒說,但彷彿有一股清甜暖流從他的掌心瞬間湧入她的四肢百骸。


  她定了定神,聲音終於低下來:「那你下次一定要送個一模一樣的給我。」


  「好。」


  其實那是限量版,即使再有錢也未必能再買到第二條相同的。而且事實是,還沒有等到這個禮物的到來,她和他就已然分手成了陌路。


  纜車的線路還和當年一樣,這是這麼多年以來,秦歡第二次坐纜車上山。


  自從陳澤如當上心理醫生之後,秦歡也曾想過努力治療自己的恐高症,不過效果並不理想。站在高處,她還是會感到害怕和焦慮,短短十幾分鐘的過程之於她,卻無比漫長。


  身旁的男人也和當年是同一個人。只是這一回,她只有自己閉上眼睛,在心中默念醫生教給她的那一套法則,期望可以暫時克服恐懼心理,更期望這萬惡的時間可以過得更快一些。


  最後終於到達山頂,好像終於從牢籠里掙脫一般,她近乎慌張地下車,腳下微微發軟,所幸一旁的工作人員手疾眼快,伸手搭扶了一把。


  她的臉色有些蒼白,強自開口道了聲謝,一轉眼,只看見顧非宸也從另一側下了車,正淡淡地看向自己。


  前塵往事倏然間就這樣浮上心頭,猶如這世上釀得最差勁的酒,泛著極其苦澀的味道。


  離寺廟還有一段距離,卻已能夠隱約聽到悠揚佛音,她心中愴然,想著剛才一路上山時自己窘迫無助的模樣,或許都被他一一看在眼裡,胸口便如同被鈍鋸在反覆拉扯。


  既然已經無從依靠,就絕不能再讓他看見自己的軟弱。


  想到這裡,她把心一橫,再也不看他,只是挺直了背脊向天心寺的大門走去。


  父母去世之後,還是第一次重新回到這裡燒香,香火味道依稀還留在秦歡的記憶里。她今天卻一反常態,格外認真,先是凈了手,然後認認真真點了香,跪在佛前誠心地許願叩拜。


  其實就連她自己也想不到會有這樣一天,會跪在這裡如此虔誠地向一尊金身塑像訴說心愿。


  就像她當初想不到自己會懷上顧非宸的孩子一樣。


  那只是個意外。


  可是彷彿冥冥之中自有註定,不然今天的她和他,也不至於斷得這樣徹底。


  她在那兒跪了很久,久到連周圍拜佛的人來來去去的動靜都漸漸感覺不到了,才終於把一腔心事說完,然後深深地拜伏在地上。


  其實她根本不信佛,可是這一刻,似乎只有在這裡才能讓她獲得些許內心的平靜。


  雖然有些虛偽。


  然而,一顆心只有那麼大,卻埋藏了太多的東西,她覺得自己幾乎就要崩潰了。真的快崩潰了。這些天她想了很多,除了這裡,她找不到其他任何可以拯救自己的方法。


  在她的手上,一個無辜的生命就那樣逝去,帶著她的骨血,最終化為烏有。


  而她是多麼的不稱職,甚至從一開始就沒打算讓他降臨。


  他是來投胎的,結果卻成了送死。


  唯有在佛祖面前替那個孩子祈求,她才能得到片刻的安寧。


  拜完之後,她找到寺里一位熟識的小師父,捐了一筆事先預備好的功德錢,又提出想要供奉一盞長明燈。


  由於長明燈需要由佛法修為高深的人唱頌祈願文,那小師父請她在堂前稍作休息,自己則進去請方丈大師。


  過了好一會兒,那個小師父才回來,先是抱歉地說:「方丈那裡正好有個客人也想供長明燈,我進去的時候幫他處理了一下,所以耽誤了一點時間。」然後又問她:「秦施主想替什麼人供奉長明燈?」說著拿出紙筆,請秦歡把名字寫上去。


  那孩子叫什麼名字呢?


  秦歡不禁微微怔住,她沒想過這個問題,此刻望著手裡空白的紙張,忽然心中一陣悲慟。


  是啊,他連名字都沒有,就這樣不見了。


  微風穿堂而過,吹得秦歡手中的白紙瑟瑟作響。


  那小師父見她呆著,便試探著叫了聲:「秦施主?」


  秦歡略微定了定神,這才說:「不好意思,我還沒想好,等下再來找你可以嗎?」


  「好的。不過我稍後要去大殿做事,你有任何需要都可以去大殿找我。」


  「謝謝。」


  「不客氣。」


  小師父行了個禮就走了,其實他手裡還拿著另一張紙,上面倒是寫了字的,秦歡在他轉身的同時才無意間瞥到紙上的那個名字,她有點恍惚,只來得及看見那一個「顧」字。


  師父走後,她站著沒動,只是將手裡的白紙慢慢揉成一團,丟進垃圾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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