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 傷痛
護士小劉推開十五層1509號病房的門。
這是她今天的最後一項工作,再過十分鐘,她就可以下班回家,美美地輪休十二個小時。她計劃先和男友吃一頓晚餐,然後回家睡一覺,補充連續工作損失的體力和耐心。
病房是單人的,配備浴室和陽台,電器設備一應俱全,用錢買來的舒適豪華。此刻正值盛夏,傍晚的風裡還殘留著明顯的熱度,透過室內的窗戶,可以看見遠處即將沉沒在高樓大廈之間的血色夕陽。
「秦小姐。」小劉叫了一聲。
背對著門口的女病人應聲回過頭。原本是一張極其標緻漂亮的臉孔,卻因為缺少表情而顯出一絲孤傲冷漠。
這個姓秦的年輕女病人似乎鬱鬱寡歡,一雙漆黑的眼眸黯淡無光,只是望了小劉一眼,聲音平淡得似白水:「我要出院,請問怎樣辦手續?」
「出院?可是你現在的情況應該留院觀察,至少還需要一至兩天。」小劉從床尾拿出病曆本翻看,皺著眉頭表示不贊同。
女病人卻態度堅決:「我要立刻出院。」
「恐怕醫生不會同意的。而且,林醫生這會兒吃飯去了,估計要一個小時后才會回來,就算要出院,也要得到他的允許才行。」
漂亮的女病人沉默片刻,目光坦蕩地看著小劉,輕描淡寫地說:「我身上沒錢了,無法再支付住院費。我想,這個理由能讓你們同意我現在離開了吧。」說完便又轉過身,繼續彎腰收拾輕便的行裝。
小劉年紀雖輕,卻在這行工作了近十年,見過形形色色不肯合作的病人,有人為了提早出院,會發脾氣、耍賴,甚至出言威脅或絕食,簡直無所不用其極。然而今天卻是第一次,她聽見這樣的理由。
不過,其實她一點兒也不相信這位病人說的話。
她眼前的這個女人,最多不過二十六七歲,又或者會更年輕一些。她是自己來醫院的,要求住進這間豪華單人病房接受檢查和休養,支付的費用是普通病房的三倍。她來時只拎了一個大大的手袋,臉上沒施什麼脂粉,幾乎是素麵朝天,然而縱使這樣,她的皮膚仍舊光滑細膩,彷彿剝了殼的雞蛋,當真是晶瑩剔透。擁有這樣的肌膚,要麼是天生麗質,要麼就是平素保養得宜。況且,她衣著低調卻精緻,就像此刻穿著的這件黑色絲質連身裙,雖然沒有過多繁雜的修飾,但是剪裁貼合曲線,細節精巧動人。小劉酷愛時尚,曾在今年VOGUE春季刊物上見過這條裙子,正是某國際頂尖大牌的新款,而且是走秀限量版。更別說她用來裝衣服和雜物的那隻手袋了,白色小羊皮編製,價格至少五位數,可是她看起來絲毫不愛惜的樣子,連牙刷牙膏都直接丟進去。
只有早已習慣了奢侈的人,才會不需要小心翼翼地對待一件普通人眼中的奢侈品。
所以,所謂沒錢的說法,恐怕是不成立的。
可是倘若她真的拒不支付住院費,院方也確實不會再強留她待在這裡,如今正是病房緊張的時候,許多人想住院還住不上呢。於是小劉想了想,又看看手錶,最後還是說:「那我替你聯繫一下林醫生。」
「謝謝。」女人聲音依舊低低的。
「不客氣。」
臨出門時,小劉忍不住又回頭多看了一眼。
只覺得這年輕女人實在太瘦了。又或許是太過憔悴落寞的緣故,所以才顯得格外脆弱。這兩天幾乎從未見她笑過。如今烏黑微卷的長發被她隨意地盤在腦後,露出一段優美纖細的頸項,兩片單薄的肩胛骨像是蝴蝶的羽翼。她整個人迎著落日餘暉,竟彷彿隨時都會消失掉。
「秦歡小姐,」小劉叮囑道,「出院之後你要繼續注意多休養。」
「我知道,謝謝你。」這是秦歡第二次向她道謝,腔調很淡,但態度終於變成誠懇。她轉過身與她對視,沉靜的表情里居然散發著某種異樣的美麗,就連同樣身為女性的小劉都不禁暗自驚艷。
秦歡乘電梯下樓,毫無意外地,在大門口被三個人迎住。那三個高大威猛的年輕男人垂手而立,陰影悄無聲息地壓過來。在秦歡有所反應之前,其中一個男人率先開口道:「小姐,我們找你很久了。」
秦歡的臉色本就不太好看,這時候更是不禁白了幾分。她動了動嘴角,扯出一抹譏誚的笑意,聲音卻仍是不冷不熱的:「辛苦你們了。」
「這是我們應該做的。」男人似乎聽不出她的嘲諷,只是比了一個「請」的手勢,並與另外兩名同伴一起,將這位他們花了整整半個多月才終於找到的目標人物小心翼翼地「護送」出醫院,直至上車。
秦歡就這樣被帶了回去,其間她情緒冷淡,態度懨然,在車裡一言不發,甚至閉目睡了一小會兒,下車之後便目無旁人地徑直走進屋子。
或許是她太過於合作了,反倒讓身後的三位保鏢一時之間摸不著頭腦。可她不管,只是徑直上了樓,回到房間里便將門鎖上。她的精神不大好,最近這段時間的各種折騰嚴重影響了她本就脆弱的神經,以至於總是感覺疲憊異常,有時候睡下了就不想醒來,有時卻又整夜整夜地失眠。
她在柔軟的大床上躺了不知有多久,才終於聽到門外傳來的腳步聲。
那聲音她太熟悉了,所以即使那麼輕微,也仍舊將她從迷糊的睡意中驚醒過來。她坐起身,門鎖處已有了響動,想是有人拿了鑰匙來開門。
在這套房子里,敢這樣做的也只有顧非宸一個人而已。
果然,很快門板便被大力地推開,反撞在牆壁上,發出一聲悶響,響聲不大,卻因來者的氣勢而顯得令人心驚。
秦歡的心真的狠狠跳動了一下,還沒來得及起身,那個高大的男人便已經大步來到跟前。他一襲黑衣,面色沉冷如冰,彷彿挾著雷霆萬鈞之勢席捲而來。秦歡剛剛仰起頭,胳膊便被拽住,整個人隨即不受控制地向前傾斜,像一隻任人擺弄的木偶,被毫不憐惜地提到床邊。
「把孩子的事說清楚!」男人居高臨下,聲音卻冰冷得像從萬丈深淵裡發出來。
她虛弱得有些想吐,眼睛卻在昏暗中顯得閃閃發亮,直勾勾地瞪著他。
其實顧非宸也是剛下飛機,這一路風塵僕僕,就因為聽保鏢說終於找到了她,於是從機場回來的路上,本是兩個小時的車程他只用了五十分鐘。
此刻見了面,她看起來是那樣的柔弱虛軟,他卻恨不得一把掐死她。
而她就這樣任由他拽著,一聲不吭,甚至連反抗都沒有,只是用一雙烏沉沉的眼睛望著他,眼底空寂得如同死灰一般。
他咬牙切齒,手指下不禁又加了幾分力。她的手臂柔弱纖細,承受著這樣的力道,居然也似毫無反應。
她真的像只木偶,不動也不說。
「我聽說你懷孕了。秦歡,告訴我你他媽去醫院幹什麼!孩子呢?你到底對他做了什麼?」
面對這樣暴風雨般的質問,秦歡卻還是不肯做聲。她固執地緊閉雙唇,只是靜靜地看著他,心中突然生出一種暴戾的快感,她想:……多美妙,有生之年竟也能看見這個男人氣急敗壞的一面。陰沉如他,冷厲如他,她認識他二十年,也從沒哪一天會像現在這般讓她如此愉悅。
他居然也會震怒。
他也會撕掉優雅深沉的面具,露出這副猙獰的樣子。
他,失控了。
不可一世、高深莫測的顧非宸,居然也會失控!
彷彿這些真的能讓她開心,想到這裡,她的嘴角不禁微微向上揚起,形成了一個極小極細的弧度。
並且,在他的盛怒之下,她終於忍住一陣又一陣的眩暈,輕飄飄地開口說:「你的消息是從哪裡來的?我根本沒懷孕。」
「別對我撒謊。」他沉下聲音警告她。
「信不信由你。」
她有些累,想要掙脫他的挾制,可是很顯然,他並不打算這麼輕易放過她。深黑的瞳孔伴隨著手指急劇收縮了一下,秦歡的臂骨處立刻傳來劇痛,她禁不住皺起眉,聲音卻依舊平靜,像一把沒有鋒芒的鈍刀,靜悄悄地慢慢劃下去,準確無誤地劃在他的心上:「顧非宸,你難道不明白嗎,我寧願一輩子和你毫無瓜葛,又怎麼可能懷上你的孩子?」感覺到腹部因為情緒激動而產生的疼痛,她停了停才又說:「就算真的懷上了,你的一切東西我也都不會留,絕對不會……」
她的尾音還沒消失,整個人便被一股極大的力量提起來。她猝不及防,也根本抵禦不了,只能被迫被拉下床,雙腳著地踉踉蹌蹌,很勉強才穩住身體。
而顧非宸那張英俊陰沉的臉逆著光,陰影覆蓋在他極致俊美的五官上,露出肅殺的寒意。
他是真的被激怒了。
「你有種就把剛才的話再重複一遍。」他盯著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說。
可是她緊緊閉上嘴巴,再也不肯出聲。
他靜默了片刻,目光在她的臉上掃了一遍又一遍,眼底風雲詭變,半晌之後卻忽然挑起唇角笑了一下。彷彿就因為他這個微小的動作,整個空氣都在剎那間轉變了流動的方向,秦歡不禁輕輕打了個冷戰。
這才是她所熟悉的顧非宸。
他怒氣衝天的時候,他用兇狠的眼神盯著她的時候,她都可以無動於衷。可是,現在他笑了,卻讓她感到一陣寒意,似乎從小腹一直涌到頸脖,令人頭皮發麻。
「不想和我有任何瓜葛是嗎?」顧非宸的語調冷得像冰,臉上怒極反笑,手指迅速而靈活地撕開了秦歡的衣領。
意料之中的反應,秦歡想。她還穿著出院時那條真絲裙子,衣帛裂開的聲音在空氣中無情地劃過,她幾乎沒有反抗,而是固執地咬著嘴唇閉上了眼睛…………
這是他的氣息,他的身體,盛載著男人陽剛的力量,漫天漫地向她鋪卷而來,瞬間便將她牢牢地籠罩起來。而她就像是一艘漂浮在汪洋之上的小船,狂風暴雨,波濤翻滾,她的方向由不得自己來掌控。
或許是床太軟了。在承受著不帶任何感情的身體衝擊的時候,她居然還有心思去分析自己感到眩暈的原因。
她很想知道,倘若身上的男人知道她走神了,會作何感想?
恐怕會更憤怒吧。
不過她並不打算再刺激他。她緊緊地閉著眼睛想,就讓這一切早一點結束吧……只需要一個終結,從此她和他就再無瓜葛了。
最後他做完了,迅速地從她身體里抽離,似乎連多一秒鐘都不願意停留。
這是懲罰,她心裡清楚,她越是想要和他劃清界限,他就越不會讓她得逞。
待身體某處那陣撕裂般的痛楚過去,她才緩緩睜開眼睛。而他已經起身,面孔依舊逆著光,她懷疑是不是自己頭暈眼花了,才會看不清他的表情。
她勉力將自己撐起來,隨手拉了那件報廢的衣服過來遮擋在胸前,然後才微仰起頭看他:「開心了嗎?請你現在立刻出去,我想洗澡。」
他不說話,修長的身軀彷彿凝駐在那裡,腳步一動都不動。
她等了一會兒,決定不再理他,徑自站起身走向浴室。
沒走兩步便又被攔住,他立在她的面前,聲音里聽不出情緒:「到底有沒有孩子?」
她忽然想笑,眨了眨眼睛看著他:「曾經有,但是現在沒了。」
她的語氣那樣輕飄,表情也輕鬆無比,甚至眼角唇邊都帶著一絲微不可見的笑意,彷彿正在談論一件最不起眼的小事,可是卻又如千斤重鎚,每一個字都狠狠落在顧非宸的心頭。
在那一瞬間,他的臉色似乎是真的白了白,瞳孔急劇收縮,就連胸口的起伏都清晰可見。
那種近乎變態般的快感再一次涌了上來,秦歡將這一切收入眼底,享受夠了,才伸出手去推他:「別擋著我的路。」
可她的手還沒接觸到他的身體就已然被握住。他緊緊握著她的手腕,他的掌心很涼,似乎是汗水,她卻只覺得腕骨生疼,比方才激烈爭執的時候疼多了。他一言不發,隔得這樣近,她才算是今晚第一回看清他的臉,英俊的眉宇間有一種近乎陰鬱森冷的氣息。可是偏又不發作,他只是靜靜地看著她,眼底如古井般黑暗冷凝。
此時此刻,他應該比之前更加憤怒才對,畢竟消失的是他的骨肉。她這樣想著的時候,他的表情終於鬆動了一下,其實也就是眉心動了動,隨即他便鬆手推開了她,力量很大,像是在丟棄一件令人生厭的物品。
她本就精神不濟,經過這番折騰,再也支撐不住,雙腿虛軟,順勢俯回床邊。
他再次居高臨下地看著她,那短短几秒的沉默彷彿令空氣都陷入死寂。他在臨走之前留下的最後一句話,彷彿來自陰冷的地獄。
他面無表情地說:「秦歡,你該死。」
門板被大力摜上,發出震耳欲聾的聲響,回蕩在寬敞安靜的卧室里。
他終於走了,就像進來的時候一樣迅速,幾步便消失在她的視線里。
該死……
秦歡俯在床邊,似乎是真的喪失了所有力氣,掙扎了許久才爬回到床上去。
她閉上酸疼乾澀的眼睛,雙手按在腹部,在心中默念著顧非宸的那句話。
也許,她的確該死吧。
秦歡感覺自己睡了很久,夢裡是那麼累,好像正在涉水,水已經漫到了胸口,腳下全是淤泥,呼吸困難,舉步難行,卻又不得不走,因為對岸就在視線可及的前方。可是她每奮力向前邁進一步,湍急的水流便又會立刻將她沖回原地。這場單調循環的夢境不知持續了多久,她最後只是累得不想動,不想睜眼。睜開眼,便是另一個世界,是最現實也最讓人絕望的世界,而她很清楚惹惱顧非宸的下場,她從小就知道。誰叫她跟這個男人一起生活了近二十年呢。
醒來的時候居然還是凌晨,時間那樣漫長難熬,她捂著發悶的胸口下樓倒水喝。
沒有燈,窗邊只是透出一點微光,秦歡順著樓梯走得很小心,快到廚房的時候才稍稍怔住。
記憶中似乎也曾有過這樣一個夜晚,她站在黑暗的樓梯邊,忽然燈光亮起,坐在客廳角落裡的男人安靜地與她對視。也是凌晨時分,也是炎炎夏季,她當時一顆心怦怦狂跳,幾乎說不出話來,也不知是因為半夜受了驚嚇,還是因為沉溺在對方深沉似海的目光里,抽不出神。
喝完水,才覺得胸口煩悶稍退,其實身體還有其他地方不舒服,但她刻意選擇忽視。剛想回房,只聽見大門外頭汽車發動機轟響的聲音,門廊上的聲控燈立刻亮起,將客廳落地窗照得一片明亮。
她知道是誰,卻沒想到他會這個時候才回來。
想躲已經來不及,她索性站在原地,冷眼看著顧非宸進門。
司機沒有一同回來,這讓她有些吃驚,因為顧非宸平時極少自己開車。這麼久以來,她見他親自坐進駕駛座的次數屈指可數,而在僅有的幾次經歷中,她有幸親身感受他的車技,卻沒有一次不是驚險連連,事後罰單無數。所以,她一向都將他不開車的原因總結為他保留著社會公德心的最底線,至少能為路上其他人的生命安全著想,對於他這種人來說,已經算是難能可貴了。
可是今晚……她微微皺了皺眉,懷疑他連最基本的公德心也沒了,因為哪怕隔得有些遠,她還是能夠聞到他身上的酒氣。
客廳的大燈在顧非宸踏進大門的那一刻被他隨手打開。突來的光線讓穿著睡衣的女人眯起眼睛,顧非宸的動作也跟著停頓了一下,似乎是沒想到她會出現在這裡。他瞟了她一眼,順手將車鑰匙扔到沙發上,然後才問:「失眠?」
秦歡看著他,並不回答。她當然知道他沒有這樣好心,都這種時候了還會關心她的睡眠問題。
那一陣又一陣隱隱約約的酒氣讓她重新胸悶氣短起來,於是轉身上樓。
她的腳步並不快,卻沒有聽見他跟上來的聲音。她還以為他喝多了暫時留在客廳休息,結果就在她準備關門上床的時候,門板忽然被人從外面抵住。
她彷彿吃了一驚,轉過身的同時,他已跟著進屋並反手關門。
「你要幹嗎?」她脫口問。
「你認為呢?」在經歷了白天的狂風暴雨之後,他的聲音竟然還能冷靜如常。不過她一點都不覺得奇怪,在絕大多數時候,顧非宸就像一個深不見底的黑洞,高深、神秘,旁人費盡心思,也只不過能窺見其萬一。
可是現在,她被他平靜的樣子弄得很不舒服,甚至感到了危險,還沒來得及防備,就被高大有力的男人推倒在床上。
其實她知道他接下來要幹什麼,但還是忍不住瞪大眼睛,彷彿難以置信。
他喝了那麼多酒,獨自開車回來,如今又輕而易舉地壓制住她。他的動作迅速,甚至有一點粗暴,臉上卻幾乎沒什麼表情。
直到女性瓷白細滑的肌膚完全裸露在燈光下,他才稍稍停了下來。
可也只有那麼一瞬。片刻之後,他單手捏住她的下巴,迫使她吃痛般睜開眼睛看著他。
「後悔嗎?」他問。
秦歡的嘴唇無聲地動了動。
他說:「我說過,你該死。」
「所以呢?」
「不過我不會這麼輕易地放過你。」他一邊動手除去她胸前最後一件遮擋物,一邊冷冰冰地看著她,「生不如死更適合你。
這個房間除了一張大床和兩個柜子之外,再無其他多餘的傢具,冷色調的裝修讓空間顯得十分開闊。在床的正上方,一面巨大的鏡子嵌在天花板上,將床上的一舉一動盡收其中。
原來這間卧室的設計並不是這樣的,大概是後來有一段時間重新裝修了,而那時候她恰好沒有住在這裡,等她再搬回來,就已經變成了現在這個樣子。
此刻躺在顧非宸的身下,她緊緊閉上眼睛,不去看頭頂那塊鏡子,並且開始用自己最大的力量去掙扎。
可她根本不是他的對手。而且她太虛弱,不一會兒便臉色發白,白嫩的胸口起伏明顯,而這似乎更加刺激了他的慾望。
她的黑髮披散在腦後,頸線在劇烈的反抗中依舊顯得優雅美麗。其實她是天生的公主,比他見過的任何一個女人都要更適合養尊處優的生活。
想到這裡,顧非宸的眼眸微沉,目光落在她平坦的小腹上,停頓片刻,緊接著便粗暴地分開她的雙腿,強行擠進了她的最深處……秦歡是被人叫醒的,看見窗外猛烈的陽光才明白昨夜已經過去了。
她起了床,感覺身體不太舒服,程度比昨夜更嚴重,某個部位已經開始隱隱作痛,於是早飯並著午飯一起隨便吃了兩口,然後便聽見門鈴聲。
家中的保姆去開門,在門廊那邊耽擱了好一會兒。秦歡走過去的時候只見快遞員一臉無辜,愁眉苦臉地說:「……這是顧客訂的,一定要我送到這裡來呀,你不肯簽收,我回去可怎麼交代?」
保姆趙阿姨是在顧家待了好多年的,堅持原則:「不行,我們家從來不插擺鮮花的。不如你回去聯繫那位顧客,辦理退貨吧。」
那捧嬌艷欲滴的火紅玫瑰在陽光下散發著熾烈的氣息,花瓣上猶帶著透明水滴。
秦歡伸手接過,轉身就往屋裡走:「這是我訂的,趙阿姨請你付錢給他。」
她帶著鮮花進了自己的卧室,後頭趙阿姨就跟了上來,為難地問:「那顧先生回來怎麼辦?」
「我不管這些。」秦歡頭也沒回,從桌上找了個陶土罐子,盛上清水,將整束花插了進去。
那罐子原本是個工藝品,是她去年一時興起從街邊地攤上買回來的,沒想到做花瓶居然這樣合適。
彷彿很滿意自己的創意,秦歡站在窗邊欣賞了片刻才對呆愣著的趙阿姨說:「我累了,想再睡一會兒。」
顧家的任何一間房間里都沒有鮮花,顧家的花園裡也從來不種花花草草,做顧家的保姆或鐘點工必須十分勤快,要保證家裡沒有一絲灰塵。
這些全都只是因為顧家的男主人有哮喘,不能受到過敏原的刺激。
不過,當天晚上顧非宸並沒有回來。至少在秦歡入睡之前,他一直都沒出現。
秦歡為此感到由衷慶幸,在身體虛弱、腹中隱隱作痛的情況下,她實在沒辦法再和他繼續糾纏。
第二天清晨天剛亮,趙阿姨便來敲門:「顧先生讓你去他書房,好像有話要談。」
「不去。」秦歡將自己悶在被子里,身體僵冷,「……他要是有話說,讓他自己過來。」
「可是……」
趙阿姨後面的話開始變得模糊,秦歡蜷著身體瑟縮了一下,或許是因為痛,又或許是因為恐懼。
可是為什麼要怕?
她屏著呼吸,彷彿只有這樣才能讓痛楚緩解一些。
這正是她所期待的結果,再好不過了,因他而開始,也由他來終結。她是真的不想和他有任何瓜葛,又怎麼能生下他的孩子?
顧非宸的孩子……多麼可怕。
其實她承認,事情到了這一步,一切都是按照她的計劃進行的。她知道他會震怒,他會因為震怒而做出某個導致這種後果的行為。甚至早在住進醫院的那天起,她就預料到自己終將會被他找到。果然,不過短短數日,他的人就已經查到了她的行蹤。其實顧非宸比她聰明多了,從小到大,她自認沒有哪個心思可以瞞過他的眼睛。
可是唯有這一次,他竟然失誤了。
她住院,出院,乖乖搬回來,並且言語挑釁他……這些都是她設計好的,而他竟然完全沒有察覺。
又或許用不了多久他就會發現自己上了當,不過到那個時候,一切都晚了。
一切都晚了……
秦歡意識模糊地想。她終於可以逃開那個男人的掌心,親手操控一次自己的命運。
她不會如他所願。他越是想得到,她便越不會給他。
即使要為此付出慘重的代價,她也在所不惜。
也不知過了多久,她終於支撐不住呻吟出聲,腹中的絞痛伴隨著湧出體內的那股熱流,彷彿一併帶走了所有的溫暖和生機。對於那個註定不能降臨的生命,她忽然有一絲愧疚,這也是她在陷入昏迷之前的最後一個念頭。此外,她似乎還聽見門被推開的聲音,不過她很快便失去了意識。
救護車急促的鳴笛聲,冰涼的藥水,旁人小聲談論的聲音……她不知道自己何時又重新獲得了聽力和感觀,然而眼睛卻還是睜不開,連動一動眼皮似乎都費力極了。她只能靜靜地躺著,隱約知道這是去往醫院的途中。
她的左手,被人牢牢握著。
炎炎夏日,因為失血和疼痛,她的手早已經變得冰涼,可是那人的手指竟似比她還要涼。
對方掌心的寒意就這樣緊緊貼著她的皮膚,這一路開往醫院彷彿用了無盡長的時間,然而從頭到尾,她聽見許多個聲音,卻唯獨沒有身旁這個人的。
她想,她一定快要死了。不然,為何能從對方的手中感受到一絲恐懼?
就像是一個悠長的夢。
在經歷手術的階段,在秦歡再次蘇醒之前,她彷彿又重新陷入到了那個夢中。
夢境的開端竟是那樣的清晰,縱然已經過了漫長的二十年。
她是在一種極度狼狽的情形下與他初次見面的。
在漂亮而又陌生的花園裡,她不小心一腳踏空了,恰好陷進一個盛著鬆軟泥土的深坑裡。突如其來的驚嚇讓她慌了手腳,小腿上也有些疼,興許是被什麼東西擦傷了,她一下子便哭了起來,一邊大聲叫著。可是似乎並沒有人聽到她的哭聲或叫聲,也不知道剛才帶她進來的那個阿姨去了哪兒。
過了好大一會兒,頭頂上才有一道陰影壓過來。原本烈日當空,這下子彷彿瞬間清涼了許多,她好不容易止了哭聲,抽泣著抬起頭,望向救星。
這位救星有張極其漂亮卻又冷冰冰的臉,看著她好半天,像在打量一件與己無關的事物,似乎並不打算伸手拉她一把。
「讓我出去……」她扁著嘴,眼淚又吧嗒吧嗒往下掉。
「你怎麼這麼愛哭?」對方有點不耐煩地皺皺眉,雙手仍插在褲袋中,問她,「你是誰?為什麼會在我家的花園裡?」
他說話的時候帶著一種居高臨下、頤指氣使的態度,從來沒有人這樣對她,這讓她莫名感到害怕。
「你再哭我就走了。」眼前的男孩子開始威脅她,並且真的直起身子,轉身要走。
她這才急急收住眼淚,強迫自己發出微微顫抖的聲音:「……秦歡。」
這就是她和顧非宸的第一次見面。
她掉在近一米深的坑裡,後來才知道這是花匠為翻修作的前期準備,她被困在裡頭,而他是她唯一的救援。
事實上,在知曉她的姓名之後,顧非宸思索了一會兒,到底還是伸出手將她從髒兮兮的坑裡弄了出來,雖然臉上的表情帶著一絲顯而易見的嫌惡。
她還來不及道謝,他就已經轉身走開。
很多年以後,秦歡還是會忍不住回憶起這段往事。她總在想,如果當時自己沒有呼救,又如果顧非宸並沒有閑逛到花園裡來,那麼後來的一切是不是就會不一樣了?
可是命運似乎早已被註定。
就像她十八歲那年發生的人生變故一樣,前一天還是錦衣玉食的公主,一夜過後卻不得不寄人籬下。父親的事業遭遇前所未有的危機,公司就如同潰敗的沙堤在頃刻間崩塌,宣布破產。看情形倒像是早就存在嚴重問題,只是一直隱而未發罷了。家中的產業則被銀行沒收,秦歡年紀還輕,根本幫不上任何忙,這個時候甚至連自主權都沒有,就莫名其妙地被顧懷山領進了家門,成了顧懷山的乾女兒,而顧非宸則變成了她名義上的哥哥。
只可惜,這對半路兄妹的關係並不融洽。秦歡甚至搞不懂,為什麼顧非宸竟會那樣厭惡她。幾乎是從她住進顧家的第一天起,他便用一種比多年前初次見面時更加冷漠且惡劣的態度對待她,哪怕她放下所有驕傲和自尊,妄圖討好他的時候,也是一樣。
她高興的時候,想找他一起分享,難免興緻勃勃:「我今天遇到一件好玩的事。」
可是顧非宸的反應通常只是「嗯」一聲,顯得興趣缺缺。
她心情低落的時候,以為只有年紀稍長一些的他能理解,可是他卻絲毫不關注,用疏淡的神色讓她閉嘴。
可她畢竟不是謙卑的小姑娘,即使要討好某個人,也只是一時的興緻所致。她早已習慣了養尊處優,哪怕父母風光不再,哪怕處在一個陌生的環境里,十幾年來培養出的性格也是不會輕易改變的。
好在顧懷山疼她。是真的疼愛,對她有求必應,跟她說話的時候也總是樂呵呵的,如同對待親女兒一樣。可是,其實她自從六歲那年就搬去加拿大,後來極少回國,讀書交友都在那邊,對顧家的記憶,僅僅只有那一次狼狽的經歷而已。
秦歡還記得,那天是母親帶她來的,一早起來母親就親手替她梳了漂亮的辮子,還穿了她最喜歡的一條花裙子,她被打扮得像個小公主,歡歡喜喜跟著母親訪友。
後來,她先見了顧懷山一面,然後就被顧家的保姆阿姨帶到後花園里玩,再然後,就遇見了顧非宸。
僅此而已。
這就是十八歲之前的秦歡,對於顧家的所有記憶。
可是現在不同了,她住了進來,以後這裡便是她的家。偏偏顧非宸好像不喜歡她,甚至連正眼都不瞧她一眼。
她受不了這樣的待遇。
她漂亮又聰明,過去家世又好。一路走來順風順水,沒有人不喜歡她,學校里追求她的男生一大把一大把的。唯有顧非宸,只有他不喜歡她。
雖然不知道這究竟是為什麼,可是她脾氣倔得很,他越是冷淡她,就越是讓她不服氣。
偏偏那時候的秦歡是那樣的飛揚任性、驕縱執拗,彷彿這世上就沒有她得不到的東西。於是她用了各種各樣的方法,有時候是找顧非宸的麻煩,有時候則是故意和自己過不去,而所有的目的卻都只有一個而已。
想要得到一個男人的注意,這成了她在那段歲月里最大的願望。
十九歲那年的暑假,由於高溫學校放假比以往早了一個禮拜。秦歡回到家裡,才知道顧懷山因為公事去了國外。她的父母也都還在國外,或許是忙於四處奔走收拾殘局,又或許是忙著籌備各種相關事宜準備東山再起,反正他們只是偶爾同她通電話,聊天內容也乏善可陳,對她的關心遠遠不夠。她的那點可笑的屬於青春少女的煩心事,自然也不敢拿去打擾他們,只好統統悶在肚子里。
其實她在學校里是有好朋友的,可以談心的那種。可是陳澤如一放假就擠火車回老家去了,連她下個禮拜的二十周歲生日都不能參加。臨走的時候,陳澤如拍拍她的臉,開著玩笑說:「你要是真喜歡那個顧什麼的來著,就去倒追吧,哈哈哈。」沒個正經,幾乎令她氣結。
「鬼才看得上他!」她一口氣就能數出顧非宸好多缺點來,「自大,驕傲,自以為是,誰都看不起,而且陰險又虛偽!」
「嘖嘖,誰信!你忘了我第二專業修的是心理學嗎?你那點小心思,怎麼能瞞過本小姐的法眼呢?」
「非專業人士,不想跟你討論。」秦歡將話題扯開,「我的生日禮物怎麼辦?」
「等我回家買好寄給你嘍。那他呢?顧某人會送你什麼禮物?」
秦歡愣了愣:「……不知道。」
其實心裡不是沒有期待的。即使平時顧非宸對她再疏遠,但她想,生日啊,一年一次的日子啊,他應該不會那麼沒風度吧,而且顧懷山有時見他對她不夠好,都會出言訓斥的。
可是現在,顧懷山恰巧出差不在家,秦歡就突然有些不確定起來了,彷彿底氣少了一大半。當天送走陳澤如后,晚上竟然為了即將到來的生日忐忑了好一番才睡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