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青、褐紅、蔚藍。


  三色的湖水如同三種鮮艷的油彩塗抹在寬闊的湖面上,湖水靜靜地流淌著,宛如一條色彩斑斕、閃爍著金色光芒的彩虹,緩緩地向天與地吻合的遠方流去。


  梅姨坐在太湖的岸邊,獃獃地凝望著湖水。太陽就要下山了,夕陽西下,雲蒸霞蔚,夕陽穿過燃燒的霞層,投射在波光瀲灧的湖面上。


  雖然,梅姨終於對楚秋凡射出了那一槍,但是,當梅姨射出那一槍之後,她一點也沒有感到解脫,一點也不興奮,也感覺不到一點安慰,她的心裡彷彿被掏空了一樣,感覺到迷茫、孤獨和落寞。而在這個時候,她更加思念她的小女兒,梅姨計算著,如果小女兒還活著的話,應該已經十二歲了,應該是五年級的小學生,已經長成一個美麗的小姑娘。


  梅姨興奮不已,每當她想到自己的小女兒已經是五年級的小學生,胸前佩戴著鮮艷的紅領巾,唱歌、跳舞,梅姨就激動得渾身顫抖。


  梅姨又去了一趟蘇州,這是梅姨第四次去蘇州尋找女兒,如今解放了,天下太平了,梅姨想也可能鄭大媽會帶著她的小女兒重回故里。


  梅姨找到了蘇州鄭大姐家的舊址,正如梅姨所推測,鄭大姐家原來被日本鬼子燒光的房屋,如今人民政府重新為老百姓蓋起了一排排嶄新的房子,很多原來居住在這裡的居民又重返家園。


  梅姨四處打聽鄭大媽的消息,她逢人便問,幾乎走訪了所有的老住戶。她還找到了當地的居民委員會進行查訪,但是,梅姨失望了,依然沒有鄭大媽的消息,也沒有小女兒的消息。梅姨推測了幾種可能性,也可能鄭大媽已經在什麼地方住下了,鄭大媽並不知道家鄉已經重建房屋,所以,沒有返回家鄉。也可能鄭大媽已經在戰爭中死去,小女兒又被其他人收養。或者,鄭大媽和小女兒全都死於戰火。


  梅姨沒有找到小女兒,想到自己十三歲的女兒,至今沒有見過親生母親,至今生死不明,梅姨就肝膽欲裂,痛苦不堪,她也就越發痛恨楚秋凡,她千百次地問自己,楚秋凡死了沒有?

  日月如梭。


  外祖父和外祖母遷居北京已有一年多的時間,南京發生的一切外祖父都不知道,外祖父至今也還不知道梅姨四次去蘇州尋找過小女兒。梅姨小女兒的事和小舅舅去世的真相成為肖家永遠的秘密,直到外祖父和外祖母去世,他們各自都不知道這兩個秘密的存在,而梅姨也就成為把這兩個秘密永久帶進墳墓唯一的人。


  抗美援朝戰爭爆發后,全國各地的年輕人都爭先恐後地參加志願軍,跨過鴨綠江,奔赴抗美援朝的前線。梅姨也向許部長遞交了志願書。


  梅姨連續三次遞交了參加志願軍的志願書,沈少白、劉明東、冷眉,甚至劉易學都先後奔赴抗美援朝前線,而梅姨的志願書卻沒有被批准。


  梅姨盼望著能夠到抗美援朝的前線,她很想去前線參加戰鬥,在槍林彈雨中忘卻這裡一切令人痛苦的回憶。自從梅姨第四次到蘇州尋找小女兒失敗之後,梅姨的一顆心始終陷落在絕望和痛苦之中。梅姨經過十幾年的痛苦掙扎,當她確確實實向楚秋凡射出那一槍之後,她發現自己不但沒有得到解脫,報仇雪恨,她反而陷落到另一種更加煎熬的痛苦之中。她至今不知道楚秋凡中了那一槍之後的生死,而小女兒又是下落不明,生死未卜,無論是小女兒,還是小女兒的父親,這兩個人都是她生命中最為重要的人,與她血肉相連,是她生命的希望和延續,如今這兩個人,全都杳無音信,生死不明。


  這個時候,梅姨才意識到無論是愛還是恨,無論楚秋凡是間諜,還是漢奸,楚秋凡在她的心裡,永遠都無法磨滅,因為是楚秋凡給了她唯一的一次愛情,給了她小女兒的生命,只有楚秋凡活生生地站在她的面前,或者直挺挺地死在她的面前,她才有可能得到一種精神的歸宿。


  一天,從北京來了兩個幹部,兩個幹部看上去好像有很重要的事情要與許部長會談。梅姨泡了三杯茶水,便退出辦公室,將房門掩緊。


  半晌,許部長走出辦公室,許部長告訴梅姨,兩個幹部要與她談話,梅姨感到驚訝,深感疑惑。梅姨走進辦公室,兩個幹部坐在沙發里,目光炯炯、銳利,態度極為嚴肅,行為謹慎,語言簡短而幹練。


  兩個幹部首先彷彿不經意地打量了梅姨幾眼,然而,就是這幾眼對梅姨不經意的觀察,使梅姨預感到發生了某種大事。


  正如梅姨所推測的,兩個幹部首先問梅姨道:「你是肖梅?」


  梅姨點點頭,說:「對,我是肖梅。」


  停頓了一下,一個幹部說:「肖老是你的父親?」


  「對,是我的父親。」


  「肖老遷居北京之後,你一直沒有去北京看望他們。」


  「是,因為工作太忙,我沒能去北京看望他們。」突然,梅姨心裡一動,難道是父親發生了意外?


  她站起身,著急地說:「怎麼?是我父親發生了什麼事情嗎?」


  「啊!沒有,沒有,你的父親很好,兩位老人的身體都很好,沒事。」一個幹部趕緊說。


  另一個幹部招手讓梅姨坐下,說:「我們來之前去看望過肖老,他很好,肖梅同志不必擔心。」


  「噢!是這樣。」梅姨放下心來。


  梅姨坐下來,她感覺到兩個幹部好像有什麼話要說,但似乎又有些為難,很難啟齒,他們似乎在斟酌著應該怎麼說,所以,便以父母親作為開場白。


  屋子裡的空氣有些沉悶,也透露出緊張,兩個幹部的面色異常地嚴肅,他們相互對看了一眼,交換了一下眼神,梅姨靜靜地坐著,等待他們開口。


  一個幹部咳嗽了一下,他說:「肖梅,你認識楚秋凡吧?」


  梅姨渾身一震,倏地渾身打了一個寒戰,她鎮靜了一下,頗有些費力地說:「對,我認識楚秋凡。」


  「可能,你們不僅僅是認識吧?」


  房間里,寂靜了片刻。


  梅姨緊咬著嘴唇,臉色蒼白地說:「對,我們不僅僅是認識。楚秋凡是我的未婚夫,或者說,楚秋凡應該是我的丈夫,這是十五年前的事情了。不過,在我們的結婚典禮上,他就不辭而別,從此杳無音信,下落不明。後來,我們就再沒有見過面。」


  「是這樣。」一個幹部說。


  「不!更準確地講,在這十五年裡,我們見過幾次面,不過,那都是在戰場上。楚秋凡是大漢奸,我們地下黨組織一直試圖刺殺他,但都沒能成功。抗戰勝利之前,他突然消失,我以為他死了。解放之後,我在執行任務的時候,又意外地發現了他,他和日本間諜勾結在一起。十幾年來,我一直都在追殺他。」梅姨激動地說。


  「這些情況我們都了解。」


  「你們都了解?」梅姨有些意外。


  「楚秋凡作為大漢奸,你十幾年來一直都要刺殺他,這些情況黨組織全都了解。」


  梅姨很詫異:「既然如此,那你們是來……」


  突然,梅姨停下話,她望著兩個幹部,急切地問:「楚秋凡是不是死了?我是不是把他打死了?在那次行動中,我開槍擊中了他,他是不是死了?」


  兩個幹部又對看了一眼,他們眼神很嚴肅,透露著神秘,又暗含著某種為難,令梅姨感到很疑惑、很茫然,匪夷所思。


  一個幹部說:「肖梅同志,你冷靜一下,不要激動,我們今天要告訴你一些事情。」


  「一些事情,關於楚秋凡的嗎?」梅姨非常詫異。


  梅姨的臉色又變得煞白,她不知道從北京特地專程來找她的兩個同志要告訴她關於楚秋凡的什麼事情,難道楚秋凡還有比大漢奸、日本間諜、潛伏特務更加罪惡累累、更加罪大惡極、罪惡深重的罪行嗎?梅姨渾身似乎都變得冰冷,她覺得天又要塌了。


  梅姨和兩個幹部的談話斷斷續續持續了兩個多小時,在這兩個多小時里,梅姨兩次昏迷過去。


  從北京來的兩個幹部,告訴梅姨一個令人難以置信、令人極為震驚的消息,這個消息足以使梅姨昏死過去,再也醒不過來了。


  楚秋凡,別名秦燦,1934年加入中國共產黨,為中共中央南方局特級高級特工,代號「鷲」,保密級別,屬一級絕密,直接接受中共中央南方局領導。抗戰時期,直接受延安領導。1949年全國解放之後,受中共中央組織部和國家安全部直接領導。


  楚秋凡為哈爾濱人,曾經留學日本和美國,在美國接受過特工訓練。楚秋凡1934年在哈爾濱加入中國共產黨,後派到偽滿洲國「新京」開展地下工作,曾經成功地策反了駐紮在「新京」的一個日本軍官,為東北抗聯和地下黨組織搜集到重要情報。


  1937年初,「七七」事變前夕,楚秋凡以教授身份到南京的大學任教,秘密開展地下工作。此時,他在大學第二次與梅姨不期而遇,和梅姨一見鍾情,併產生愛情。楚秋凡向黨組織作了彙報,黨組織認為如果楚秋凡在南京結婚,更有利於地下工作的掩護,並且梅姨是一個積極抗日、富有正義感的愛國青年。於是,黨組織批准楚秋凡與梅姨結婚,結為夫妻。


  楚秋凡和梅姨積極準備婚禮,然而,就在婚禮的前一天的夜間,楚秋凡接到黨組織的緊急命令,黨組織命令楚秋凡在兩小時之內秘密離開南京,奔赴延安。由此,在楚秋凡和梅姨結婚典禮的前幾個小時,楚秋凡毅然決然地走了,不辭而別。


  楚秋凡也以為他還有機會和梅姨在一起,他還有機會回到南京繼續地下工作,那個時候,他就可以向梅姨解釋一切,他也還可以同梅姨再續前緣。然而,當楚秋凡再次回到南京的時候,他卻是以南京汪精衛偽政府特工人員的身份成為上海極司非爾路76號特工總部的鐵杆漢奸。


  抗日戰爭時期,楚秋凡一直在上海極司非爾路76號特工總部,來往於上海和南京汪精衛偽政府之間。地下黨和國民黨軍統多次對他實施刺殺行動,但他都巧妙地躲避過去。楚秋凡也知道梅姨地下黨的身份,因此,他對梅姨所在的南京地下黨組織特別關注,他在暗中曾經多次掩護過梅姨,包括梅姨從重慶帶回電台進入南京的時候,楚秋凡在日本人的關卡營救了她。


  抗日戰爭勝利之前,楚秋凡再次接到上級黨組織的命令離開上海極司非爾路76號特工總部,奔赴新的戰場。1949年,南京解放前夕,楚秋凡以秦燦的身份進入南京,執行秘密任務。他在南京幾次意外地與梅姨不期而遇,這不得不說是天意,還有他們之間沒有了卻的那份姻緣。


  作為秦燦的楚秋凡在執行秘密任務的同時,為南京地下黨組織傳遞了大量的重要情報,這應該說是楚秋凡對南京黨組織和對梅姨的那一份特殊的感情。南京解放之後,楚秋凡秘密離開南京。


  而後不久,楚秋凡又來到南京執行破獲日本間諜「怪影」的任務。這個任務是楚秋凡向上級黨組織提出的特別要求,楚秋凡深知他即將接受新的重要任務,遠離南京,他今生今世恐怕再也不可能與梅姨會面,再也不可能與梅姨再續前緣,他要永遠地離開梅姨,他要為梅姨做最後一件事情,破獲日本間諜「怪影」,為肖風報仇。


  在楚秋凡秘密協助梅姨執行最後一次任務時,梅姨終於向他射出了積壓了十幾年仇恨的那一槍。梅姨帶著仇恨的子彈射進他的身體里,和他的血液融合在一起。


  然而,至於楚秋凡從偽滿洲國的「新京」、上海極司非爾路76號特工總部、南京汪精衛偽政府,到解放前夕的南京,他都幹了些什麼,執行過什麼任務,搜集到什麼樣的情報,沒有人知道,或者說,只有能夠知道的人才可能知道。


  楚秋凡這個名字依然以大漢奸的名義存在,人們只是知道在抗日戰爭時期在上海極司非爾路76號特工總部有一個大漢奸叫楚秋凡。


  最後,北京來的兩個幹部從皮包里拿出一個小錦盒,他們把小錦盒推到梅姨面前,說:「這個是楚秋凡同志通過黨組織特別轉交給你的。」


  梅姨輕輕打開小錦盒,剎那間,她險些再一次昏死過去。小錦盒裡是那枚應該在十五年前的結婚典禮上楚秋凡為她戴在手指上的那枚鑽石戒指,整整十五年,楚秋凡依然保存著結婚戒指。梅姨是百感交集,她淚流滿面,痛不欲生。


  兩個幹部說:「肖梅同志,上級黨組織了解你的情況,也了解你從抗日戰爭時期就一直追蹤、刺殺楚秋凡,你身上一直背負著楚秋凡是大漢奸這個沉重的仇恨。上級黨組織考慮,鑒於你是我們黨一名老黨員,曾經長期從事地下工作,所以,黨組織決定將楚秋凡同志的真實身份告訴你,使你重新認識楚秋凡同志,你也可以從對楚秋凡同志的仇恨里解脫出來。不過,楚秋凡同志的身份屬於一級絕密,所以,只能你一個人知道,這是黨的機密,肖梅同志應該清楚這裡面的嚴重性。」


  「楚秋凡呢?啊!他在哪兒?我對他開的那一槍呢,他還活著嗎?」梅姨迫不及待地問道。


  「不知道。」一個幹部搖搖頭。


  「不知道!」梅姨非常震驚,「你們為什麼不知道,你們不是來告訴我楚秋凡的事情嗎?你們怎麼會不知道?」梅姨急切地喊著說。


  「肖梅同志,你冷靜一下。」


  「我冷靜不了。」


  「肖梅同志,我們真的不知道。我們接受黨組織的委託,向你傳達關於楚秋凡的這些情況。事實上,我們也就知道這些情況,我們並不認識楚秋凡同志,關於楚秋凡同志其他的情況我們一概不知。」


  「我要見楚秋凡,我要見他。」梅姨大喊著,「我要見楚秋凡,我要見到他。」


  「肖梅同志,這不可能。」


  梅姨病倒了,她病得很重,渾身發著高燒,一會兒清醒,一會兒說著胡話,語無倫次,渾渾噩噩,而她在昏迷中喊的最多的還是楚秋凡的名字。


  梅姨就如同十五年前得知楚秋凡做了大漢奸,感覺到天塌地陷、仇恨滿腔時一樣,在梅姨得知楚秋凡不是漢奸,而是共產黨特工,她又一次地感覺到天旋地轉,天塌地陷,她再一次地崩潰了。


  如果說,這個消息對梅姨來講是一個好消息,那麼不如說,這樣突如其來的消息一樣可以使梅姨徹底崩潰。十五年前,梅姨在痛苦的掙扎中將對楚秋凡全身心的愛、滿腔的熾愛轉化為滿腔的仇恨,把對楚秋凡刻骨銘心的愛轉變為刻骨銘心的恨,那是經歷一個脫胎換骨的過程,是血與肉、靈魂與肉體的搏鬥,最終梅姨在痛苦和血淚中視楚秋凡為仇敵。


  十五年後,突然有一天,有人跑來告訴她楚秋凡不是日本漢奸,楚秋凡是一名共產黨特工,短短的幾句話,淹沒了梅姨十五年沉重的痛苦歲月。


  在如此天翻地覆的衝擊之下,梅姨無法輕鬆、樂觀地去接受這一切,任何人都無法相信、難以面對,整整十五年的折磨,梅姨每一天都掙扎在血淚和痛苦之中。還有,梅姨最後對楚秋凡射出的那一槍,那一槍包含著她的全部仇恨,那一槍是梅姨與楚秋凡生與死的訣別。


  事實上,在梅姨得知楚秋凡的真實身份后,她並沒有感受到絲毫的快樂和釋懷,她的心彷彿被人拿出來,翻滾了一遍又放回原處,她的心繼續在滴血,更加疼痛。梅姨從一個仇恨的深淵又跌落到另一個悔恨交加的深淵裡,梅姨千百次地詛咒自己、痛罵自己。她痛罵自己在楚秋凡深入虎穴、孤軍作戰的時候,她卻在詛咒他、痛恨他、追殺他。楚秋凡在捨生忘死營救她的時候,她卻對他射出仇恨的子彈。梅姨無法原諒自己,梅姨心裡全是悔恨、內疚、懺悔,但是她知道這一切都悔之晚矣,她向楚秋凡射出的那一槍永遠都無法挽回,梅姨痛心疾首,她甚至打算砍斷自己對楚秋凡射擊的右手,以此贖罪。


  雖然梅姨得知了楚秋凡的真實身份,但是目前楚秋凡的情況,他身在何處,梅姨是否能與他再度相見,再度攜手,甚至他是否還活著,這一切梅姨都沒有得到任何答覆和結論,沒有一個人能夠告訴她,梅姨得到的只是一個未知數。


  或者說,當楚秋凡將那枚結婚戒指轉交給梅姨時,似乎就預示著楚秋凡再一次從她的生活中消失了。這一次是永遠的消失,他們今生今世都不可能相見。


  梅姨走了。


  梅姨離開南京去了北京。


  在梅姨得知楚秋凡的真實身份之後,她毅然決然地離開了南京。從1937年楚秋凡在結婚典禮前消失之後,梅姨一直堅定地守候在南京,沒有離開南京半步。而此時,當楚秋凡的身份真相大白時,梅姨離開了南京。南京是梅姨的傷心之地,那裡飽含著她的心酸,飽含著她的血淚,她一生的最大的幸福、最大的痛苦、刻骨銘心的愛和刻骨銘心的恨都凝聚在南京這塊土地上,因此,她選擇了離開。


  楚秋凡的秘密身份被揭開,然而,梅姨感覺到的是更多的孤獨與凄楚,梅姨生命中至親至愛的兩個人,她的丈夫和她的女兒,都在她的生命中消失了,並且,他們全都是消失得無影無蹤,下落不明,生死未卜,梅姨的心彷彿被人掏空了一樣,空蕩、孤獨、寥寂、落寞。


  楚秋凡徹底的消失,彷彿帶走了梅姨的全部感情。她全身心的愛、終生的愛都隨著楚秋凡飄到了另一個世界里,升華到另一個意境里,一個超真空的共享的空間,共享的愛情和共享的精神歸宿。


  在梅姨後半生的幾十年裡,她一直沒有離開北京,她與外祖父和外祖母生活在一起,從此,梅姨再也沒有回過南京,也沒有人和她提起過南京。梅姨生活得很平靜,她一生沒有結婚,也沒有人和她提起過婚事。每年的秋天,梅姨都會去一趟蘇州,秋天是梅姨小女兒出生的時間,梅姨每年都到蘇州去探望下落不明的小女兒,為她慶祝生日。


  抗美援朝戰爭結束之後,沈少白從朝鮮前線回到祖國,劉明東和劉易學犧牲在朝鮮前線,冷眉複員回到南京,做了大學教授,閆武一直在南京市公安局。


  沈少白從抗美援朝前線回國,他申請到北京工作,進入軍事學院任教官。沈少白沒有說明他為什麼要來北京工作,但任何人心裡都很清楚,沈少白是因為梅姨才來到北京。


  閆武在四十不惑之年,在許部長的介紹和督促下與軍區總醫院的一個女醫生結了婚。閆武結婚之後,特地帶著妻子前來北京看望梅姨和沈少白。梅姨看到閆武有了自己的妻子,有了自己的家,深感安慰,她很高興。


  沈少白一直沒有結婚,沈少白說,在他這一生中只能有兩個女人。當他第一次擁有生命的時候,他睜開眼睛看見的是自己的母親。當他第二次擁有生命的時候,他睜開眼睛看見的是梅姨,這兩個女人就是他命中注定的兩個女人。


  沈少白和梅姨始終保持著親密的感情,當然,沈少白已經不是以前那個西裝筆挺,手裡拿著鮮花,臉上洋溢著笑容的浪漫公子,他對梅姨的情感、對梅姨的愛一直持續到他生命的終結。在九十年代,沈少白七十四歲患有癌症的彌留之際,六十九歲的梅姨俯下身子,雙手捧住沈少白的臉龐,默默地親吻了他,這是梅姨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親吻沈少白。這是沈少白五十多年來追求梅姨擁有的第一個親吻,也是最後一個親吻。剎那間,沈少白的眼睛里流出一行淚水,隨後,他閉上眼睛,與世長辭。


  至於楚秋凡,這個主宰了梅姨一生的男人,沒有一個人知道他的下落。楚秋凡真的如同蒸發了一樣,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了。


  在後來的幾十年裡,梅姨也試圖通過有關部門打聽楚秋凡的消息,但是,楚秋凡這個人如同不存在一樣,沒有人知道他,更沒有人聽說過他的情況。甚至有的人以為梅姨神經出了毛病,居然來打聽抗日戰爭時期一個漢奸的下落。梅姨最後想到當年到南京找她談話的那兩個北京幹部,然而,就連那兩個北京幹部也音信全無。至此,所有關於楚秋凡的線索都斷了。


  2001年,梅姨已是83歲高齡。然而,梅姨依然頭腦清楚,思維靈敏,她眼不花,背不駝,她依然殘留著老年的美麗,雍容高貴。每天早晨,梅姨都要戴上眼鏡把報紙上的新聞一條一條仔仔細細地看一遍,每天的電視新聞她也是雷打不動。但是,梅姨的眼睛里永遠蘊藏著那麼一抹憂傷和孤獨,永遠飽含著那麼一絲期盼和夢幻。


  這個夜晚,梅姨坐在沙發里看著電視廣告睡過去了。半晌,她咂動著苦澀的嘴唇,悄然醒來,她朝著我凄楚地一笑,告訴我她剛才在夢裡看見一個熟悉的影子,那個影子很模糊,好像飄在雲里霧裡。


  梅姨若有所思地慢慢地說:「孩子,這兩年,你往返於美國和台灣,我讓你打聽的事情,你打聽到了嗎?為什麼不和我說呀?」


  我心裡一驚,倒吸了一口涼氣,我說:「梅姨,您讓我告訴您什麼?」


  「孩子,我讓你打聽楚秋凡的消息呀!以前是不能打聽,後來是打聽不到,現在很多絕密檔案都已經解密了,科技又這麼先進,沒有找不到的人。」梅姨說。


  我有些傻了、呆了,我張了張口,還是什麼也沒有說出來。


  「你說呀,你打聽到了沒有?」梅姨催促著說。


  我說:「梅姨,時間都過去大半個世紀了,您還想他幹什麼?」


  「只要他還活著。」


  「那又能怎麼樣?」我勸慰地說,「他現在活著,或者是去世了,這對您都沒有多少實際意義。梅姨,您還是自己多多保重身體吧。」


  「如果他還活著,也有八十多歲了,他已經不是特工,何況他是共產黨特工呢,他可是有功之臣呀。」


  「如果他回來了呢?」我說。


  「我可以照顧他。他八十多歲了,身邊總要有人照顧。我的身體還行,手腳也能動,我可以照顧他。」梅姨眯著眼睛,憧憬著喃喃地說。


  天啊!我渾身襲來一陣徹骨的寒冷,差點喊叫出來。我的心感覺到一陣難忍的刺痛,彷彿被人猛擊了一下,我緊緊咬緊牙關,迫使自己鎮定下來。


  在這一刻,我徹徹底底地被梅姨震驚了、震撼了!六十多年了,整整半個多世紀,整個世界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而梅姨這個因為楚秋凡而飽經磨難,受盡心酸,一個凄涼、痛苦的女人,時至垂暮之年,竟然還是如此深刻地、迫切地思念著曾經遠離了她,去執行偉大使命的那個男人,對此,我除了對梅姨的敬慕和震撼,還有的就是難以表達的複雜的情感。


  但是,我不能說。我應不應該說,應不應該告訴梅姨真相。


  忽然,我比任何時候都更加理解梅姨。六十多年裡,梅姨生生死死,飽嘗了難以想象的孤獨和凄苦,忍受著失去女兒的心痛,而她卻始終想著那個在婚禮上拋下她、突然失蹤的男人。她無數次痛心疾首地恨他、詛咒他,而她的心裡卻是惦記著他、關切著他。幾十年來,梅姨能夠堅強地生存到現在,梅姨能夠依然精神矍鑠,思維清晰,那是因為梅姨一直在等待,一直在夢幻在梅姨的心裡有一顆期盼的、夢幻的火種,無論是寒天雪夜,無論是春夏秋冬,梅姨正是有了這顆愛情的火種,她才能一直活到現在,一直保留著她的美麗和聰慧。


  事實上,我已經尋找到楚秋凡的線索。我在美國得到一個不很確切的消息,有一個人說,在美國費城的一家醫院裡,有人見到一個八十多歲、面貌酷似楚秋凡的老人,據醫生說,老人肺部早年曾經中過槍傷,因此,在近十幾年裡,老人大部分時間都住在醫院裡。據說這個老人一生沒有結過婚,身邊只有一個收養的二十多歲的孫女。


  我來到這家醫院,病床上躺著一個八十多歲的老人,老人一頭銀白色頭髮,淺褐色皮膚,筆直的鼻樑,稜角分明的臉龐。雖然老人已經八十有餘,且又身患疾病,但老人那雙炯炯有神、彷彿能夠洞察整個世界的眼睛,深刻、犀利、銳利,然而,在老人深邃的目光里,我彷彿看見和梅姨有著一種同樣的孤獨,一種充滿期待、朦朧的深沉。


  據醫生講,老人姓林,叫林依南。我知道無論是林依南,還是秦燦,或者是楚秋凡,也可能這些都不是他的真實姓名,也可能連他自己都早已忘記了自己的真實姓名。然而,我有一種直覺,一種內心的碰撞,他就是梅姨苦苦等待了六十多年的楚秋凡,雖然他已蒼老,雖然他卧病在床,但是,我可以確定,他就是梅姨的楚秋凡。


  然而,令我大吃一驚、更加震撼的是,老人收養的孫女,那容貌、那性格、那氣質,尤其是那一雙大大的、黑黑的、清澈、嬌媚的眼睛,如此酷似梅姨,我震驚得說不出話來。


  我坐在老人的病床前,我將梅姨的照片遞到老人的手裡。頓時,老人雙手顫抖,激動得全身發抖,老人劇烈地咳嗽起來,困難地喘著氣。半晌,老人平靜下來。我告訴老人,我是梅姨的侄子,梅姨現在居住在北京,安度晚年。


  老人雙手捧著梅姨的照片,嘴唇嚅動,彷彿有千言萬語。他把梅姨的照片緊緊地按在心口上,老淚縱橫,淚水漣漣,他痛心地說,他對不起她,他讓她吃苦了,他此生此世無法再給她帶來幸福。


  我沒敢告訴他關於梅姨女兒的事情,我唯恐他經受不了這樣的打擊,他和梅姨有一個女兒,而這個女兒卻下落不明,生死未卜。我問詢過醫生,醫生講,老人的肺部曾經受過槍傷,因此,上了年紀之後,肺部疾病難以醫治,而令醫生奇怪的是,每當老人提到肺部中的那一槍,老人的眼睛里就放射出光彩,彷彿無比興奮和幸福,醫生大惑不解。然而,我知道,老人肺部的那一槍就是當年梅姨射擊的那一槍。梅姨的子彈和傷痕整整陪伴了他幾十年,陪伴他走到大洋彼岸,每當他撫摸梅姨槍擊他的傷處,他就感覺無比幸福,他就覺得梅姨和他的身體、他的血液、他的心融合在一起。


  我問老人,一直居住在美國,有沒有想到回國。老人告訴我,他很想回國。以前是不能回去,後來,因為他身體的原因,他無法長時間地乘坐飛機。還有,國內可能已經沒有他可以找得到或者認識的人了。


  就在這一夜,老人把梅姨的照片緊緊地貼在心口上,他溘然長逝,與世長辭。彷彿在他聽到了梅姨的聲音,看到了梅姨的面容后,他耗盡了對梅姨的那最後的思念,他安然地走了。


  我很迷茫,我找到他,見到他,給他帶去了他日思夜想的梅姨,而他卻走了。我幫助老人的孫女料理了老人的後事,我感覺我是在為梅姨送他最後一程,為梅姨替他做最後一件事。


  當我為他掩埋了最後一把泥土的時候,我感覺到一種隨風飄走的惆悵,一種茫然。這是一種什麼樣的愛情呢?浪漫的愛情,血色的愛情,生死的愛情,暢想的愛情,還是一種夢幻的愛情?!

  關於楚秋凡去世的消息,我一直沒有告訴梅姨。我不能說出來,梅姨的愛,這種錐心的愛、錐心的思念,支撐了她的一生,溫暖了她的一生,給予了她一生,如果我對梅姨說出真相,梅姨會怎麼樣呢?那就等於無情地打碎了梅姨一生都在艱苦營造的夢境。我寧願讓梅姨的夢境繼續營造下去,讓她和她的丈夫、她的女兒,繼續無聲地生活下去,讓她的全家人平靜地生活在她的夢境里。


  正是在這個夜晚,梅姨經歷了人生歷程中最為漫長的寂靜、最為深沉的憂傷和最為激蕩人心的愛的震驚。


  啊!什麼是愛?這就是愛!


  梅姨如同愛情的女神,令人崇拜和陶醉。六十多年裡,梅姨經歷了硝煙戰火,生生死死,她飽嘗了人世間難以想象的苦難,萬劫不復,她卻始終銘記著那個曾經她以為背叛了她的男人,她無數次痛心疾首地痛恨他、詛咒他、刺殺他,然而,她的心裡卻一直銘記著他、盼望著他。當她知道那個男人並沒有背叛她的時候,她無數次地痛恨自己,她甚至可以用自己的死來換取他的生,用自己的死來換取他的愛,她也更加銘記著他、盼望著他。


  什麼是愛?這就是愛!


  為了自己愛的人,哪怕他徹底背叛了你,哪怕是要親手殺了他,你也要永遠地等著他,銘記著他,在心裡永遠留下他的位置,即使為他嘗盡人間孤獨,耗盡畢生血淚,也永不言悔。


  殊不知埋藏在時間深處、心靈深處的那種孤寂、凄楚的愛,有著更加絢麗浪漫的偉大,有著更加血色浪漫的輝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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