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29 神劍山莊
這個人並不特殊。這個人是個中年人，也許比中年還老些，他的兩鬢已斑，眼色中已露出老年的疲倦。
他穿得很樸素，一縷青衫，布鞋白襪。看起來他隻不過是個很平凡的人，就這麽樣隨隨便便的走到這綠水湖邊，看見了這殘秋的山光水色，就這麽樣隨隨便便的站下來。
也許就因為他太平凡，平凡得就像是這殘秋的暮色，所以燕十三才看見了他。
越平凡的人和事，有時反而越不容易去不看。
燕十三看見他，也正如看見這秋夕暮色一樣，心裏隻會感覺到很平靜，很舒服，很美，絕不會有一點點驚詫和恐懼。
樂丹卻是微微一笑，這個人有點意思，是個凡間的高手。
謝掌櫃也看見了這個人，卻顯得很驚訝，甚至還有點恐懼。
燕十三忍不住問道：“這個人是誰？”
謝掌櫃反問道：“你知不知道神劍山莊，這一代的莊主是誰？”
燕十三當然知道：“是謝王孫。”
謝掌櫃說道：“你現在看見的這個人，就是謝莊主，謝王孫。”
謝王孫並不是那種叱吒江湖，威震武林的名俠。他名聞天下，隻因為他是神劍山莊的莊主。
燕十三知道這一點，卻還是想不到這位名聞天下的謝莊主，竟是這麽隨和，這麽平易的人。
看起來他雖然並不太老，可是他的生命卻已到了黃昏，就正如這殘秋的黃昏般平和寧靜，這世上已不再有什麽令他動心的事。
謝王孫自然也看到了樂丹和燕十三，他看著樂丹的時候，眉頭不自覺的皺了起來，他發現自己看不透這人的修為。而且江湖中也從來沒有聽說過這麽一個人。
謝王孫看著燕十三微笑著說道：“你用不著介紹自己，我知道你。”
燕十三說道：“可是前輩你……”
謝王孫說道：“千萬不要稱我前輩，到了這裏，你們就是我的客人。”
燕十三沒有再爭辯，也沒有再客氣。
謝王孫說道：“我的家就在前麵不遠，我們可以慢慢的走過去。能夠在這麽好的天氣裏，和你們這樣的人散散步，聊聊天，實在是件很愉快的事。”
夕陽雖已消失，山坡上的楓葉卻還是多彩而豔麗的。
晚風中充滿了幹燥木葉的清香，和一種從遠山傳來的芬芳。
夾道的楓林中，有一條小小的石徑。
燕十三心裏忽然有了種他已多年未曾有過的恬適和安靜。他忽然想到了詩：“遠上寒山石徑斜，白雲深處有人家，停車愛坐楓林晚，霜葉紅於二月花。”
此時此刻，這種意境，豈非就正是詩的意境？走在他身旁的這個人，豈非也正是詩中的人，畫中的人？
謝王孫走得很慢。對他說來，生命雖然已很短促，可是他並不焦躁，也不著急。
遠遠望過去，神劍山莊那宏偉古老的建築，已隱約可見。
謝王孫說道：“這還是我祖先們在兩百年前建立的，至今都沒有一點改變。”他的聲音中也帶著些感觸：“可是這裏的人卻都已改變了，改變了很多。”
燕十三靜靜的聽著，他聽得出這老人心裏的感觸，隻不過是一點點感觸而已，並不是感傷。
因為他已看破了一切。人本來就是要變的，又何必感傷？
謝王孫說道：“建立這山莊的人，也就是這裏的第一代祖先，你大概也知道他。”
燕十三當然知道。
兩百年前，天下的名俠聚於華山，談武論劍，那是多麽令人神往的事。
能夠在那時受到天下名俠的尊敬，這個人又是個多麽偉大的人。
謝王孫說道：“自然他老人家仙去後，這裏已經曆了許多代，雖然沒有一個人能比得上他老人家的，可是謝家每一代的祖先，都曾經有過一段輝煌的曆史，做過些驚天動地的事。”他笑了笑，接著說道：“隻有我，我隻不過是個很平凡的人，本不配做謝家的子孫！就因為我知道自己的平凡無能，所以我反而能享受一種平凡安靜的生活。”
燕十三隻有聽著。這老人說的話，他實在沒法子接下去。
謝王孫說道：“我有兩個女兒，三個兒子，大女兒嫁的是一個很有為的年輕人，隻可惜太驕傲了一點，所以他們死得都很早。”
燕十三聽說過這件事。謝家的大小姐，嫁的是當時江湖中最剽悍勇敢的少年劍客。他們的確死得很早，就死在他們洞房花燭夜的那一天晚上，被人暗算在他們的洞房裏。
謝王孫說道：“我的二女兒死得也很早，是因為憂鬱而死的，因為她心裏愛上了一個人，是我的書童，她不敢說出來，我們也不知道，所以就將她許配給另一家人，婚期還未到，她就默默的死了。”他輕輕歎息：“其實她若是將心事說了出來，我們絕不會反對的，我那書童也是個好孩子！”這是他第一次歎息，也隻不過是一聲無可奈何的歎息而已。
並沒有太多悲傷。
人們又何必要為已經過去的事悲傷？
謝王孫說道：“我的大兒子是個白癡，幼年時就夭折了，我的次子是為了要去替姐姐和姐夫報仇，戰死在陰山的。”
暗算謝家大小姐的陰山群鬼，在那一戰後，也沒有一個活著的。
謝王孫說道：“這是我們家門的不幸，我並沒有埋怨過任何人。”他的聲音還是很平靜：“每個人都有他自己的命運，是幸運？還是不幸？都怨不上別人，所以這些年來，我也漸漸看開了！”
一個人在經過這麽多悲慘和不幸之後，還能夠保持心境的平靜。就憑這一點，他就已是個很了不起的人。燕十三很佩服，真的很佩服。
謝王孫說道：“現在我想得真開，造成這些不幸的，也許隻因為我們謝家的殺戮太重……”能想到這一點，更令人佩服。但是他為什麽要將這些事告訴別人？這本是他們自己家族的隱私，本不必讓別人知道的。
他告訴我這些事，是不是因為他已將我當做個死人？隻有死人才是永遠不會泄漏任何秘密的。燕十三已想通了這一點。可是他並不在乎。因為他也想開了，別人對他的看法，他已完全不放在心上。
謝王孫又說道：“你當然知道我還有個兒子，叫謝曉峰。”
燕十三說道：“我知道。”
謝王孫說道：“他的確是個很聰明的孩子，謝家的靈氣，好像已完全集於他一身。”
燕十三說道：“我知道他少年時就曾擊敗了當時的名劍客華少坤。”
謝王孫說道：“華少坤的劍法，並沒有傳說中那麽高，而且也太驕傲，根本沒有將一個十來歲的孩子看在眼裏。”他慢慢的接著道：“一個人要學劍，就應該誠心正意，絕不能太驕傲，驕傲最易造成疏忽，任何一點疏忽，都足以致命。”
這的確是金玉良言，燕十三當然在聽著。
謝王孫笑了笑，說道：“可是我那孩子並沒有這種毛病，他雖然少年時就已成名，可是他從來沒有輕視過任何人。”
燕十三忍不住長長歎息，說道：“隻憑這一點，就難怪他能天下無敵了！”
謝王孫忍不住又歎了口氣，說道：“可惜這也是他的不幸。”
燕十三問道：“為什麽？”
謝王孫說道：“就因為他從不輕視任何人，所以他對敵時必盡全力。”
他沒有再說下去，燕十三已明白他的意思。
一個人對敵時若是必盡全力，劍下就一定會傷人。
他早就知道三少爺的劍下是從來沒有活口的。
謝王孫又在歎息，說道：“他平生最大的錯誤，就是他的殺戮氣太重了。”
燕十三說道：“這並不是他的錯！”
謝王孫詫異道：“不是？”
燕十三說道：“也許他並不想殺人，他殺人，是因為他沒有選擇的餘地。”
你不殺我，我殺你。
燕十三也在歎息，說道：“一個人到了江湖，有時做很多事都是身不由主的，殺人也一樣！”
謝王孫看著他，看了很久，緩緩說道：“想不到你居然很了解他。”
燕十三說道：“因為我也殺人！”
謝王孫問道：“你是不是也很想殺了他？”
燕十三毫不猶豫的說道：“是！”
謝王孫笑著說道：“你很誠實。”
燕十三說道：“殺人的人，一定要誠實，不誠實的人，通常都要死於別人劍下。”
學劍的人，就得誠心正意，這道理本是一樣的。
謝王孫看著他，眼睛裏忽然露出種很奇怪的表情，忽然說道：“好，你跟我來。”
燕十三說道：“謝謝你！”
謝王孫又將目光看向樂丹，他很想知道，這個不一般的人，來神劍山莊是為了什麽。..